书城文学回回头看见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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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睡眠归来兮

文/张丽钧

这次出差,背回来了一幅窗帘,普通的棉纤混纺面料,黄底儿,隐约的椰子树图案。同行的刘姐跟我开玩笑说:这 么大老远的,吭哧吭哧背回去这么难看的一幅窗帘--你琢磨啥呢?

我知道,任是用了多么宽容的眼光去看,我这幅窗帘也算不得是好看的。但是,如果你知道我寻这样一幅窗帘已经 苦苦寻了近两年的时间了,你除了祝贺我如愿以偿,还能忍心再说些什么呢?

--那是一幅和母亲房间的窗帘颜色、图案相仿的窗帘。

六年前,痛苦的失眠缠上了我。只要头一挨枕头,人立马精神起来。各种荒诞透顶的念头纷至沓来。说是“精骛八 极,心游万仞”,那是丝毫也不为过的。尝试过各种助眠的方法--数心空的星星,让脑子里只回响一个简单的旋 律,想象着自己被一朵飘忽的白云轻轻托举着上升上升……但是,总会有一个游丝般滑黠的念头不可遏抑地从那些 星星、旋律、白云中叛逃而出,集结起越来越大的力量,最终把星星、旋律、白云杀个片甲不留。只好再度开灯看 书,一直看到书页上的字灰飞烟灭,以为这下睡神准是真的降临了,赶紧哄着自己乖乖闭灯就寝--还算不错,梦 乡勉强接纳了我。但是,梦却疯长起来,狂乱交错的时空,绝顶荒唐的场景,杂乱扭曲的形象,命悬一丝的惊恐… …电影胶片一般,不及剪接,一股脑地堆叠在你的面前。“赤赤阳阳,日出东方”,这是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对付 噩梦的符咒,书上说,“此符断梦,避除不祥。读之三遍,百鬼潜藏”。很奇怪自己即便是在梦中,也清醒地晓得 拿起这一无往而不胜的武器,勇猛地与噩梦决战。但是,醒来时往往精疲力竭,犹如战士从一场恶战中归来。

也有例外。

当我回到千里之外母亲的家里,我就可以睡得很舒泰,很香甜。

母亲的家临着县城的交通主干道,一天到晚,车声人声不绝于耳。但我置身这样嘈杂的环境中,竟可以在自己的房 间里“心远地自偏”地美美睡去,而且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我跟母亲诉苦说自己常常失眠,母亲“嗤--”地笑起 来,对我妹妹说:“哪见过你姐姐这样失眠的?脸都要睡偏了!”我为自己鸣冤叫屈,母亲可不信,她数落我道: “你小时候就贪睡。那时候你住姥姥家,夏天的晚上,俊肖、玉清你们在院子里枣树底下铺块凉席,小猪似的躺一 溜,缠着你姥爷讲笑话,你姥爷笑话还没讲完呢,你早呼呼睡着了。露水下来了,你姥爷怕你着凉,推你,摇你, 叫你到屋里去睡,可却怎么也弄不醒你,只好把你抱进屋去。你早晨起来一睁眼,还眯眯瞪瞪找枣树呢!你姥姥不 是有话吗--睡着了把你背到河庄去卖了,你也不知道!”--河庄,那是我姥姥的娘家,我一次都没去过,但却 无数次被姥姥用这种“口头交易”的方式给幸福地“贩卖”到那里。

--是呢,母亲怎么会相信我失眠呢?儿时的我有着那么辉煌的“睡眠史”,回家后又用铁一般的事实给自己所谓 的“失眠”慷慨地提供了反面证词。唉!

可一旦回到自己的家,我可爱的睡神又毫无悬念地给蒸发掉了。

我开始认真研究自己这个家的睡眠环境与母亲那个家的睡眠环境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差异。

我的蜗居距离马路不算远,夜深时也有惬意的车声传来;床与被跟母亲那里的差别也不大;枕头!只有枕头是大不 一样的,母亲那里枕的是荞麦皮枕头,而我家用的却是那种软塌塌的把脑袋整个陷进去的海绵枕头。

这个重大发现,令我兴奋异常!彼时,我正在厨房忙碌,而老公则正在超市购物。我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他,让他 看看超市有无荞麦皮枕头出售,有的话,一定给我买一个!不一会儿,他果真就给我拎回来一个荞麦皮枕头。

扬眉吐气地把那个无耻“偷走”我睡眠且源源不断为我“输送”噩梦的海绵枕头抛到了墙角,哼着欢快的歌子换上 了那个荞麦皮枕头。好枕头会热情地邀你枕它的。我急不可耐地躺下“试枕”了一下--嘿!那感觉,就是不一样 !那亲切醉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耳底传向心底,再由心底传向周身,每一个细胞都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整个 人,温柔地被一种惺忪睡意轻轻俘获,皂衣的睡神款款君临,欲要携我缓缓进入一个安恬静谧的黑甜之乡。

但是,一旦怀揣了“睡觉”的指令去亲近那个枕头,情形就发生了可怕的逆转。

“骁勇善战”的失眠,很快就将那脆弱的窸窸窣窣给攻陷了。

塞耳塞子,吃安眠药,睡前慢跑2000步,一切可以尝试的办法都尝试过了,但是,失眠这个“情人”,却是把我越 抱越紧。

偶然听电视里说,睡眠时房间不可以太黑,房间太黑容易让身处其间的人产生莫名的恐惧,不利于睡眠。我的眼光 ,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自家那幅厚厚的丝绒窗帘。

我决定换掉它。

那就换成母亲家里的那种窗帘吧--没准,我的睡眠就藏匿在那若隐若现的椰子树影里呢。

千里迢迢地把一幅宿命的窗帘买回来了,却至今也没有挂起来。我把那些椰子树折叠了,放在床头柜上。老公问我 ,到底挂不挂?我说,先……等等吧。--等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是担心这挂窗帘会成为第二个荞麦皮枕头吗 ?还是企图让它以一种“虽不曾挂起,却胜似挂起”的姿态不动声色地逼退那“贼心不死”地窥视着我的梦魇呢? 谁知道呢。“世界睡眠日”那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了和我一样被失眠痛苦蹂躏着的成千上万的病友,不晓得他们的 睡眠都丢在了什么地方,也不晓得他们是否如我一般可以在母亲那里寻到一隅“失眠避难所”。真羡慕那些倒头便 睡的人。常痴痴地想,那些枕着芍药、山石、烟霞、松涛酣然入眠的人如今可还活在这扰攘人间?

每晚每晚,我都会用意念将那幅折叠床头的窗帘小心抖开,轻轻挂起。椰子树的影子摇曳起来,枣树的影子也摇曳 起来,星光洒了我一身一脸。我恍惚听到外祖母和母亲用同样的声音在说:这妮子,睡得可真沉,把她背到河庄去 卖了,她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