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钦峰
自打我记事起,父亲就是个大忙人。他开办了一家五金厂,一门心思全扑在上面,每天总有做不完的事,忙不完的 应酬。有时,一个星期我都见不到他一面。偶尔,母亲会忍不住唠叨几句:“你也该抽点时间管管女儿了。”父亲 就吼一嗓子:“我一天到晚忙得半死,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母亲便不敢再言语。我渐渐被他忽略了,在父亲眼 里,他的厂子显然要比女儿重要一百倍。
那天下午放学,天上雷鸣电闪,忽然间暴雨如注。中午出门时还艳阳高照,我没带伞,回不了家,只好壮起胆子给 父亲打电话:“爸,你能不能开车来学校接我?”没想到他爽快地答应了:“好嘞,你在学校门口等我,马上就来 。”可是左等右等,眼看着同学们一个个都走光了,我连父亲的影子都没见到。再打电话,居然关机。天色已晚, 我只好冒雨赶路,回到家里已被淋成了落汤鸡,当夜就开始发高烧。
我把一肚子委屈全撒在了母亲身上。母亲便找父亲算账,寻他大吵了一架:“倘若咱家闺女有个闪失,我跟你没完 !”到底是理亏,这次父亲的火爆脾气不见了,既不敢顶撞也不解释。见他狗血淋头的样子,我暗自喜悦。直到两 个月后,父亲在外面陪客户喝高了,晚上回家才向母亲主动坦白。那天傍晚,他确实开车去了学校,愣没找到我, 偏偏手机又没电了--他去的是小学,竟然忘了我已升入初中。
我一天天长大,父亲的厂子也越办越火红,规模越来越大。他成了当地知名企业家,受人尊敬。我就读的中学也是 父亲的母校,学校举办50周年校庆时,父亲出资为母校捐建了一幢实验大楼。那次上化学实验课,我自豪地告诉同 学:“瞧,这幢楼就是我爸捐建的。”同学们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我洋洋得意。回到家,我把这事告诉父亲,本 想趁机讨好他,不料却讨来一顿教训:“丫头,你只管用功读书,人都要靠自己,别指望老子将来帮你,我的一切 跟你无关!”我气得大哭,不甘示弱,大喊道:“谁叫你们当初要生我?”父亲被噎得半死,扬起手要打我,被母 亲一把拉住了。他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女儿,从此以后,我和父亲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冷战。
转眼初中毕业,学校要召开毕业典礼。晚饭时,我说:“爸,学校明天举行毕业典礼,要求家长参加,你能来吗? ”
“哦,就毕业了,这么快……”他停下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显然脑子里还在想着别的事情。我根本没指望 他能参加,不过是例行公事,顺便通知他一声。从小到大,他从不过问我的学习成绩,更别说参加我的家长会。
父亲的到来着实让我感到意外。毕业典礼都开了半个小时,父亲才夹个公文包行色匆匆地进了礼堂,一身黑色西装 ,白衬衫,还打了领带,径直走到后排,找了个空位坐下。南方的6月,已是盛夏酷暑,别人都穿着短衣短裤,唯独 父亲一身正装,显得鹤立鸡群,又有些滑稽。父亲以最隆重的方式参加了我的毕业典礼,我心怀感激,不时地回头 瞟他一眼。他却装作没看见我,依然端坐一角目不斜视,头上汗如雨下,礼堂没有空调。毕业典礼的最后一项,颁 发单科成绩奖,五门功课,我得了四个第一,轮番上了四次台,我成了全场的焦点。每次轮到我上台领奖,父亲都 拼命地鼓掌,然后不停地擦汗。
坐父亲的车回家,他默不作声,双手扶着方向盘,专心致志地开车,脸上依然是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看得出 来,父亲有点失落,在这个小地方,他好歹也算个公众人物,以往他来学校总是被人前呼后拥,然后端坐主席台中 央,接受别人的鲜花和掌声。今天,我成了绝对主角,他只能坐在台下为女儿鼓掌,想到这,我的心底忽然泛起一 丝得意。
走进家门,父亲赶紧脱掉西装,扯下领带,胡乱地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然后,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两张稿纸,递到我 面前:“瞧,昨晚我还特意准备了一个演讲稿,本以为学校会请我上台发言,没想到风头都让你这丫头给抢了。”
我默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他也看着我,脸上掠过自嘲的神色,眼神却出卖了他,那份得意分明快要溢出来。父 亲忽然使劲拍了拍我的肩膀:“行啊,丫头,比老子强多了!”说完嘿嘿地笑了。长这么大,我从没见他这么开心 过,眼泪差点流出来。
那年我15岁,第一次读懂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