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宁
读中学时,有一年我成绩进步很快,学校里开期末表彰大会,我被作为学生代表选去演讲。为了能够给与会的家长 们一点启发,老师特意找到我,说:能否让你的父亲或者母亲上台讲几句话,跟别的学生父母分享一下家教经验?
父亲那时在外地工作,无法回来,只好讲给母亲听,让她代替父亲去台上说上两句。母亲听了即刻惶恐,将头摇得 像拨浪鼓,犹如年少怕羞的我,一个劲地说:那怎么可以呢?那怎么行呢?我一个家庭主妇,一点文化都没有,在 你们老师们面前卖弄,那像什么样子呢!我开玩笑,说:你平时跟人砍价嘴巴多厉害呀,一条街上卖菜的都怕你这 张嘴,宁肯自己吃点亏,也不想跟你吵架,所以不过是上台说几句育女经验,有什么好难的?
但不管我怎样劝说,甚至动用了父亲的威严,母亲依然很坚决地不同意上台讲话,而且,怕会发生意外情况,她直 接连家长会也不参加,并像个赖学的孩子一样,让我帮她请假,说她有病在家,实在下不了床。
到了那天,她果然早早地就躲到了邻居家去,假装给人家帮忙做活,我经过邻家院子,看见她正与邻居阿姨谈得热 火朝天,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样健谈的她,也会心内生有惧怕。她恰好抬头看见了我,竟是怕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 题的学生一样,迅速地低下头去,装作没有与我对视。但等到我上台发言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观众席, 并没有发现母亲的身影,失落之中开始演讲,是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突然在窗外看见母亲的身影一闪而过,犹如一 个在教室外怯生生偷听的小孩,怕老师发现了,所以赶在上课结束之前,急急地沿墙根溜走。
几年后我大学毕业,在事业上有了一点小小的成绩,回到县城,昔日一个一直对我十分关爱的老师,在聚会完后, 送我回来的路上,突然就说要看望一下我的父母,告诉他们有我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儿,是他们此生最大的骄傲。可 惜走到家门口,才发现父母都在外面,为了一户人家堵塞的管道而忙碌着。我打电话给父亲,父亲说:那让你母亲 回去见见你的老师吧,刚刚开工的活,我实在走不开呢。挂断电话之前,我听见母亲在那边与父亲有几句争执,似 乎是想让父亲回来,但怕老师误会,我还是没有劝说母亲,而是告诉老师说:我妈很快就会骑车来的,所以还麻烦 老师耐心等上片刻。
可是这一等,便是半个小时,明明父亲在电话里说十分钟就会到的,我张望了许多次,也不见母亲的身影。我不停 地找理由安慰老师,说母亲骑车太慢,在车流不息的县城里,她总是一遇到汽车,便慌慌地提前很远就将自行车停 下,别人十分钟走完的路,她则要花费半个小时。
在又等了十几分钟之后,我的老师终于礼貌地起身告辞,我在歉疚的挽留中,几乎有些气恼母亲,甚至想要打电话 对她发火。老师刚刚离开,父亲就骑车飞快地赶了来。我诧异,问怎么不见母亲,父亲便无奈地笑笑,说:没见过 你母亲这样胆小过,明明已经到了家门口,却不敢来见你的老师,又对我撒谎说忘了带钥匙,返身回去了,其实钥 匙一直就在她的衣兜里。
我听了突然地有些心疼,为老到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心生胆怯的母亲。我知道这一次她是怕自己满身泥浆的衣服 ,会招来我的老师的同情;怕自己这样愚钝的主妇,与我的一身学识的老师,面对面坐着的时候,会完全找不到话 说;怕自己的粗鲁,会让老师看轻了她,连同自己优秀的女儿。
这时的母亲,早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龄,可是,她却与许多年前的那个女子一样,对于我的老师及其他比她高一个 层次的人,心生敬畏和胆怯,并因此,卑微到犹如一株角落里的小草,将发黄的茎叶,羞涩地隐藏起来,不让任何 人窥去她心内的不安与怯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