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艾米莉很晚才起床。她的身体直觉好像在告诉她,这是周一,这时候她应该在匆忙赶去上班的路上,从行人中跻身前往地铁站,然后好不容易挤上车,挤到别人身边。旁边的人有半睡半醒、口里还嚼着口香糖、满眼不耐烦的青少年,也有一些因为不愿折叠他们的报纸而把肘子往外伸的商人,他们好像决意要让她吃些苦头才能挤过去。她一层层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感到头有些晕,双眼惺忪迷糊。她都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早上睡到超过七点钟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很可能二十来岁以后,在认识本之前就没经历过了。她跟艾米经常到市中心去闲逛,她也就是在一次闲逛的时候认识本的。
进了厨房,艾米莉花了很长的时间用咖啡壶煮咖啡,并且用从当地店铺买来的配料做了薄煎饼。看着塞满了食物的橱柜,听着冰箱嗡嗡作响,这些让他感到心满意足。自从离开纽约后,这是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已经振作了起来,最起码度过这个冬天已经不成问题了。
她尽情享受着自己做的薄煎饼,小口品尝着自己煮的咖啡,感到休息得很好,身体暖洋洋的,重新焕发着活力。这里没有纽约市的喧闹声,艾米莉所能听到的只有远处传来的阵阵浪涛拍打的声音以及越来越多冰柱消融之时发出的微弱而有节奏的水滴声。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第一次感觉到了平静。
在轻松愉快地吃完早餐后,艾米莉着手把厨房来了个从上到下的大扫除。她把所有的瓷砖都抹干净,就连上面那些被污垢覆盖的复杂的威廉·莫里斯图案都显露了出来。
看着厨房被整理得如此干净明亮,有条不紊,艾米莉感到浑身是劲。于是她决定清洁另一个房间,一个她甚至到现在都没能瞧上一眼的房间,因为她害怕那破旧的场景会让自己伤心。那就是书房。
书房是她孩童时最最喜欢的地方。书房被白色的小木门分隔成两半,这样她就可以把自己关在一个角落里看书。她非常喜欢这样的布置。当然,她也非常喜欢里面的书。在书籍方面,艾米莉的父亲可不是个吝惜鬼。他认为任何写出来的文字都值得一读,因此他允许她往书架上摆满青少年的爱情小说以及高中时的戏剧作品。那些作品封面上所刻画的不是日落西山的夕阳就是雄壮帅气的男性轮廓。当艾米莉抹去封面的灰尘时,她笑了。这就像自己的一段尘封的尴尬往事。如果不是屋子被荒废这么久,她肯定早在这期间的某个时刻把这些书给扔掉了。可由于境况的缘故,它们都被保留了下来,经年累月,积满了尘埃。
她感到有股忧郁感笼罩着全身,便把手中的书本放回书架上。
接下来,艾米莉决定接受那位电工的忠告,上阁楼去检查一下线路。如果它们真的被老鼠啃坏了,她还真不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做——是花些钱去修理一下还是就这样熬过在这屋子里剩下的时间。如果最多在这呆上两个星期,那么往这屋子上投资显然不大明智。
她把一把折叠梯子拉了下来,带出一片灰尘,从她头上黑漆漆的空中往下飘,她不禁咳嗽起。她透过那已经被打开的方孔往上看。这阁楼并没有像那个地下室一样让她害怕,但是一想到那些蜘蛛网和霉菌,依然让她提不起一点兴致,更别说心里怀疑着会不会有老鼠出现。
艾米莉小心翼翼地顺着梯子往上爬,每一步都非常缓慢,一点点地往上钻进那个孔里。越往上,她所看到的阁楼空间越大。正如她所怀疑的一样,阁楼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都堆到边上去了。她父亲每次去庭院旧货市场或者古董博览会都捎带回来一些物件,逐渐多得都难以在房子里找到地方摆放了,于是她妈妈便会把一些甚是难看的物件扔到阁楼上去。艾米莉看到一个看起来都有两百多年历史的暗色高柜,一把包着已经褪色的绿皮革缝纫用的凳子,一张由橡木、铁和玻璃一起做成的咖啡桌。她一边窃笑,一边想象着当她父亲扛这些物件回家的时候,妈妈的神情会是怎么样的。父亲的爱好与妈妈的品味完全相反。她妈妈喜欢现代的、光滑且干净的物件。
难怪他们当时要离婚了,艾米莉这样想着。如果他们连在室内装饰上都意见相左,还希望在其它什么事情上达成一致呢?
艾米莉已经整个身子都进入到阁楼里面了,开始观察四周是否有任何老鼠活动的痕迹。但是她并没发现诸如排泄物或咬烂的电线这些能说明老鼠来过的迹象。在废弃这么多年后,阁楼上居然并没有成群的老鼠,这可真算得上是奇迹了。也许它们更喜欢呆在隔壁有人住的邻居家吧,在那里它们有足够天天吃的面包屑。
看到阁楼上并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担心,心里甚是安慰,艾米莉便打算转身离开。这时,她留意到一个旧的木箱,这个木箱唤起了她的回忆,把隐藏在她脑海深处的记忆给唤醒了。她把木箱的顶部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后甚是吃惊。是珠宝,当然不是真的珠宝,而是一堆塑料所做的珠子、宝石、珍珠和玛瑙贝。她父亲总会给她和夏洛特带回来一些“珍贵”的物品,他们会把这些物品放到这个箱子里面,这个箱子被称为他们的宝物箱。这木箱是他们孩童时每次玩耍,每次参与的游戏中最重要的物品。
回忆中的画面栩栩如生,心中激动不已,艾米莉啪地一声关上了木箱盖子并迅速站了起来。她突然间觉得自己不想再去探寻更多东西了。
艾米莉在当天剩下的时间里都在忙着收拾屋子,尽量小心避开一些可能会勾起忧郁情绪的房间。在她看来,如果把在这里的片刻光阴浪费在回忆过去中会很可惜,如果这要她去避开某些房间,她会选择这样做。如果她能够用一辈子来回避某些记忆,那么她也可以用几天时间来回避某些房间。
艾米莉终于有时间来给手机充电了,她把手机放在前门旁边的桌子上——那是唯一能够接收到信号的地方,为的是接收一些周末没能接收到的信息。她有点失望,只接收到了两条短信,一条是她妈妈的,严厉责备艾米莉没有告诉她一声就离开了纽约;另一条是艾米的,让艾米莉打电话给她自己妈妈,因为她妈妈不停追问艾米问题。艾米莉转了转眼珠子,把手机放回桌上,然后走进了客厅,她已经弄好了一堆火在烧着。
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快速翻看她从书房的书架上拿下来的那本早已被看了无数遍的少年爱情小说。看书可以让她放松下来,尤其是那些不是那么费劲的书籍。但是她这次却无法进入书中的情节。所有书中描述的关于青少年之间关系的剧情一直逼迫她想起自己那段失败的爱情。要是她早在孩童时期,在第一次阅读这些书籍的时候就能认识到真实生活与书本描述完全是两码事的话,那该多好啊!
这时,艾米莉听到有人在前门敲门。她立马就知道,这很可能是丹尼尔。没有其他人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不会是木工,不会是水泥匠或者细木工,更不可能有人送披萨了。她立即起身走向门厅,然后给他开了门。
他就站在阶梯上,门廊的灯光照着他的背部,飞蛾绕着灯在空中飞舞着。
“电通了,”他说,一边指着灯光。
“没错,”她答道,咧嘴笑了笑,为自己做到了一些他执着地认为她做不到的事情而感到骄傲。
“我想那就是说你再也不用我帮你把汤送到门阶上了,”他说。
艾米莉没法从他的语气中判断他是在示好还是把这个状况当作另外一个对她进行训斥的机会。
“不用了,”她答道,把手伸向门,像要关门的样子。“还有什么事吗?”
丹尼尔看起来好像在沉思,像是有心事,或者想着无从说出口的话。艾米莉眯了眯眼睛,直觉好像在告诉她,刚才所说的话连自己都不会喜欢听。
“那?”她继续说道。
丹尼尔用手搓了搓颈背。“其实是这样的,我今天碰见凯伦了,就在杂货店里。她,好像不大喜欢你。”
“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艾米莉说,眉头之间的皱痕愈加变深了。“那个杂货店的凯伦不喜欢我?”
“不,”丹尼尔辩解道,“我实际上是想来确认你什么时候会离开。”
“哈,这个说法听起来顺耳多了,不是吗?”艾米莉以讽刺的口吻把要说的话给收了回去。她难以相信丹尼尔居然会这么混蛋,来这里只是为了告诉她没人喜欢她,然后又问她什么时候离开。
“我不是那个意思,”丹尼尔说,语气有些恼火。“我想知道你要在这住多久是因为我得负责在这整个冬天里看好这个房子。我要做好排水工作,关掉锅炉,还有很多其它事情。我是说你有没有考虑过在冬天里给这房子供暖要花多少钱?”丹尼尔看了看艾米莉的神情,就知道他想要的答案了。“我认为你没想过。”
“我只是还没来得及想而已,”艾米莉答道,想要从他责备的目光里为自己的过失找借口。
“你当然没有想过,”丹尼尔答道。“你只是来这镇上住几天,给这个地方搞些破坏,然后让我来收拾残局。”
艾米莉恼火了,每当有人挑衅、威胁或者愚弄她的时候,她就会情不自禁地为自己辩护。“没错,很好,”她说,把声音拉得很高,几乎就要尖叫起来了,“我可能不会过几天就离开,可能会在这呆上一整个冬天。”
说完,她快速合上了嘴巴,听到这些话从自己口中说出,她自己都感到惊讶了。她甚至在脱口而出之前都没来得及去想过这些话,她变得有点口不择言了。
丹尼尔看起来有点烦躁了。“你在这屋子是呆不下去的,”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听到艾米莉说很可能要在落日港留下来,他有些吃惊。“它会耗完你的钱。除非你很有钱。可是你看起来不像是有钱人。”
看到他满脸嘲笑的神情,艾米莉开始反击了。她从未曾遭受这般辱骂。“你对我一无所知!”她大喊道,她的不满情绪已经演变成真正的愤怒了。
“没错,”丹尼尔答道。“我们就保持这个样子。”
他猛然离去,艾米莉也大力一甩关上了门。她站在那里,气喘吁吁,被这次激烈的争吵弄得烦躁不安。丹尼尔以为他自己是谁啊?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犯得着他来指手画脚?这是她父亲的房子,她完全有权利住在里面。事实上,她比丹尼尔拥有更多权利!如果真有人应该对他人出现在这里而感到恼怒的话,这个人就是她自己!
艾米莉气得直冒烟,在地上走来走去,弄得地板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灰尘也漫天飞扬。她都记不得最后一次如此生气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即使在跟本闹翻分手,还有辞掉工作的时候,她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怒火中烧。她停了下来,不再走动,想知道这到底与丹尼尔有什么关系,能让她如此恼羞成怒,能够以一种连跟她在一起七年的伴侣都未曾做到过的方式来激怒她。自从遇见丹尼尔之后,这是她第一次想知道他到底是谁,来自何方,是做什么工作的。
还有,他是否有一位对他很重要的另一半。
*
艾米莉在那晚余下的时间里一直在琢磨她最近跟丹尼尔之间的争吵。尽管得知这镇上的人不喜欢她让她感到恼怒,尽管要跟他共用这间屋子让她感到无奈,她却不得不承认她已经爱上这座老屋了。不仅仅是这间屋子,还有这里的平静和安宁。丹尼尔想要知道她何时回家去,但是这让她逐渐明白,比起她在过去二十年来所生活过的其它任何地方来讲,这里让她觉得更像是自己的家。
(想到这)艾米莉感到一阵激动,于是兴冲冲地跑到放手机的地方,在前门旁边拨通了银行电话。顺着自动语音菜单的指示,她最后输入了必要的安全密码,然后听自动语音大声播报她银行卡的余额。她把听到的数字草草地写在放在膝盖上的纸上,一边用牙齿咬着笔盖,一边把手机夹在肩膀与耳朵之间。然后带着那张纸走进了客厅,开始进行计算:电力和燃气费用、网络以及电话线安装费用、车辆油费和厨房食物的开支。计算完毕,她发现她的存钱足够她熬过六个月。她在城市里一直那么努力工作,以至于她没能看到更宽广的世界。现在有机会停下来,可以在海边生活一阵子了。如果不把握这个机会,她就是个傻子。
艾米莉又坐回沙发上去,自顾自地笑了笑。六个月。她真的做得到吗?待在这,在她父亲的老屋子里?她感觉越来越爱这座老屋子留下来的东西了。但是,不知是否因为这座屋子唤起了她的回忆,还是因为这让她感觉到自己与失踪的父亲之间的联系,她对此无法确定。
但她已经决意要把这屋子收拾好,单凭一己之力,无需丹尼尔的帮助。
*
周二早上,艾米莉醒来后感到步伐很轻盈,这可是她多年未曾有过的感觉。拉开窗帘,她看到如今外面大部分的积雪已经融化了,这使得屋子四周地面上那些已经长得非常茂盛的绿油油的野草都露了出来。
相比昨天慢悠悠地品尝早餐,艾米莉今天却吃得很快,一口就把一杯咖啡给喝完了,然后就直接投入工作。昨天清洁时她所感受到的那股能量今天看起来强大了上千倍。她如今认识到,她不仅仅是在这度假,还是在收拾出一个像样的家,好度过接下来的六个月。之前那种像得了幽闭恐惧症一样的怀旧感也已经一扫而空,那种强烈的感觉曾经让她觉得不应该碰触、移动或者改变这屋子里的任何东西。之前,她曾经觉得这个屋子应该原封不动,或者保持她父亲以前想要的样子。但现在她觉得可以去留下自己的痕迹了。要达成这个目标,第一步要做的,就是从她父亲所积存下来的一堆堆宝贝中进行筛选,把一些没用的废品从藏品中挑选出来。至于废品,就是那些像她夏天必读的青少年浪漫小说一样的东西。
艾米莉匆忙走进书房里,一边说服自己,认为先从这个房间着手最好不过了,一边把书本往怀里垒成一摞,然后抱到外面去,走过湿淋淋的草地,再把它们扔到路边上。在道路的另一边,与屋子相隔仅仅一百码远的地方是一片岩滩,岩滩的斜坡往下直伸进海里,而远处则是空无一人的港湾。
外面仍然很冷—冷到把她的呼气都变成了一圈圈的白雾—但是那冬日的阳光好像正要穿透云层。艾米莉站起身来的时候打了个冷颤,接着看见另外还有一个人在路边上,这是她自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看到这外面路边还有人。这是个男人,脸上留着棕色胡须,后面拖着一个垃圾箱。过了好一会,艾米莉才想到这人肯定是住在他隔壁屋子里的,那是另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大宅,像他父亲的一样,只是境况好很多。艾米莉试图在心里把那人看成她的邻居。她停了一下,看着他把垃圾桶放到邮筒旁边,然后去取自己的信件,由于暴风雪的原因,这些信件已经被搁置在邮筒里好些天了。那人取完信件后,踏过草地,回到他那由木头建成的巨大门廊里,站在阶梯上。在这期间的某个时刻,艾米莉曾想向那人介绍自己。可她又想,如果她真的如丹尼尔所说的那样不受人欢迎,那还是先缓一缓吧。
在艾米莉走过自家草坪之时,她极力克制自己,不看车库,但她还是能够闻到丹尼尔在烧柴的烟味,也知道他已经醒了。她不想他到这来,干扰她的私事,还一个劲地嘲讽她,于是快速走回屋里,去挑选更多需要扔掉的东西。
厨房里堆满了垃圾——生锈的餐具、手柄、已经破损的滤锅和底部烧糊了的平底锅。艾米莉好像能看出妈妈对父亲感到失望的原因了。他并不是什么古玩收藏家,也不是四处寻购便宜货的人,他就是爱囤积杂物而已。也许她妈妈那么爱洁净和消毒就是父亲造成的吧。
艾米莉把那些折弯了的勺子、残缺的瓷器和诸如煮蛋计时器之类的厨房小配件装满了整整一个垃圾袋。还有一叠叠的烘焙纸、锡纸、一卷卷的厨房卷纸及其它各种各样的电子设备。艾米莉数了数,有五个搅拌器、六个机械打蛋器和四个不同类型的磅秤。她把它们全抱成一摞然后搬到路边去,在那把这些东西和其它一些小件垃圾一起扔掉。扔出去的垃圾越堆越高。那个长有胡子的男人又出现在他的门廊里了,坐在一把甲板一样的椅子上,看着她,或者更确切地说,看着路边那一堆垃圾慢慢堆高起来。艾米莉觉得那男人对她的举动应该不会有什么激动的想法,于是在回到屋子里继续清理之前,她以一种她希望看起来是表示友好的方式向他招了招手。
中午时分,艾米莉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机器的嗡鸣声。她兴匆匆地跑出去,激动地向那过来安装电话线和网线的服务人员打招呼。
“你好,”她还在门口就笑着招呼说。
现在的天色比她预想的还要明亮了,她还能看到远处海面上闪烁着的阳光。
“你好,”那服务人员答道,同时用力关上货车的门。“一般来讲,我的客户们见到我鲜有这么高兴的。”
艾米莉耸了耸肩。在她把服务人员领进屋的过程中,她感觉到那个大胡子男人在盯着她看。“让他看个够”,她这样想着。没什么事情会破坏她的心情了。又解决了一个必需品问题,她为此而感到骄傲。网络安装好之后,她就可以在网上订购一些她需要的东西了。实际上,她宁愿在网上把整个店买下来也不愿意再碰见凯伦了。既然镇上的人不喜欢她,她也不打算给他们做生意。
“你喝茶吗?”他问那个网络安装人员。“还是喝咖啡?”
“那太好了,”他一边弯下腰打开黑色的工具袋,一边应答说。“就咖啡吧,谢谢。”
艾米莉走进厨房,新煮了一壶咖啡,这时,走廊外传来了钻孔的声音。“我希望你喝得惯黑咖啡,”她朝外面大声说道。“我这一点咖啡伴侣都没有。”
“黑咖啡就可以了!”那人大声回应道。
艾米莉在脑海里把咖啡伴侣记在购物清单上,然后倒上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一杯给那服务人员,一杯给自己。
“你是刚搬进这个地方的吧?”他在她递杯子给他的时候问道。
“算是吧,”她答道。“这是我父亲的屋子。”
他没有继续追问,很显然,他是想由她自己决定是否继续说下去。“这里的电力系统相当糟糕,”他答道。“我想你还没有安装有线电视吧。”
艾米莉笑了起来。如果他三天前看到这个屋子,那他就无需问这个问题了。“当然没有了,”她高兴地回答。她父亲一直都讨厌电视,并禁止在这个屋子安装电视。他希望他的孩子们能够享受夏天,而不是整天坐在电视机旁边看电视,却让世界从她们身边溜走。
“你需要我帮你装上吗?”那人问。
艾米莉停顿了一下,思考着这个问题。如果是回到纽约,她会装上有线电视。事实上,这是她生活中寻找乐子的方式之一。本曾经一直嘲弄她对电视节目的品味,但是艾米却跟她一样酷爱真人秀节目,所以她也就只跟她聊这方面的话题。这已经成为她跟本之间关系的众多症结之一。但是本最后妥协,只要他能够在每个周末看运动类节目,她就可以看新一季的《全美超级模特新秀大赛》。
自从来到缅因州之后,她一次都没有想起过她最喜爱的电视节目。现在,让这个垃圾再次进入她生活的想法感觉很奇怪,好像这会玷污这个屋子一样。
“不用了,谢谢,”她回答说,发现自己仅仅因为离开了纽约就戒掉了电视瘾,她对此感到有些惊讶。
“好吧,现在全弄好了。电话线装好了,但你得找个电话机。”
“噢,我有好多呢,”艾米莉答道,一点都不夸张,她在阁楼上找到了一大箱的电话机。
“好吧,”那人回答,他看起来有点发呆。“网络装好了,信号也通了。”
他把无线路由器拿给她看,并大声读出背后的密码,这样子她就可以用手机连上网了。令她惊讶的是,她刚把手机连上网,手机就开始震动,一封封的电子邮件像洪水一般涌进来。
看着邮箱角落计数器上的数字不断攀升,她双眼都看呆了。在众多的垃圾邮件以及来自她钟爱的服装公司的电子邮件当中,有几封邮件来自于她上一家公司,这些邮件的标题写得很严肃,都是关于与她终止合同的事宜。艾米莉决定稍后再看这些邮件。
她感觉网络、电子邮件有点侵犯她的隐私,并立马就开始向往刚刚过去的那几天,那时她还没有这些东西。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后她有点吃惊,以前她对电子邮件、手机是如此着迷,几乎到了没有这些东西就没法过活的地步了。而现在,令她吃惊的是,她居然厌恶这些东西。
“有人很受欢迎哦,”那服务人员说道,轻声笑了笑,这时,她的手机因为收到一封新的电子邮件又开始震动起来。
“有点吧,”艾米莉咕哝着,把她的手机轻轻放回前门旁边原来的地方。“不过,真的谢谢你!”她继续说道,一边打开门一边面向那位服务人员。“再次跟现代文明连接起来,我真的很高兴。这个地方让人感到有点孤独。”
“你太客气了,”他答道,一边走到外面的台阶上。“噢,还要谢谢你的咖啡。那真的很好喝。你应该考虑开个咖啡店!”
艾米莉目送着他走出去,脑中反复琢磨他的话。也许她真的应该开一家咖啡店。她在镇上的主大街上一家都没有看到过,而在纽约,每个角落都会有一家。如果她决定开一家自己的店,她可以想象得到凯伦脸上的神情。
艾米莉回来继续清洁屋子,把东西扔到路边的垃圾堆上,擦洗家具表面,清扫地板。她在餐厅里花了一个小时,用来擦拭画框以及所有摆放在陈列柜里面的装饰品上的灰尘。就在她觉得自己终于在这些事情上有些成果的时候,在她把一面挂毯拿下来并甩掉上面的灰尘之时,却发现它的后面是一扇门。
艾米莉突然停了下来,盯着那扇门,眉头紧皱着。尽管她很确定,如果在她还小的时候发现在挂毯后面藏着一扇神秘的门,她会很喜欢的,可她对这扇门连丁点模糊记忆都没有。她试了试门的把手,发现已经卡住了。她赶紧跑到杂物间找到一罐WD-40润滑油。在给这扇神秘的门的门把手上了些润滑油之后,她终于能够拧转它了。可是这扇门却纹丝不动。她用肩膀去撞击门,一次,两次,三次。在第四次撞击的时候,她感觉门有些松动了,最后一次她用尽全身力气去推,终于硬是把门推开了。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她摸索着寻找开关但没有找到。她可以闻到灰尘的味道,感觉肺里的灰尘越积越厚。漆黑的环境以及身上起的鸡皮疙瘩让她想起了地下室,于是她跑去拿丹尼尔在头一天留给她的灯笼。当她把灯光照进黑暗之时,她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房间很大,艾米莉在想这是不是曾经被用来作舞厅用的。而现在,它却被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好像被当成了另一个阁楼,另一个用来丢弃废品的地方。这里有一个旧铜制床架、一个破旧的衣橱、一面破碎的镜子、一个落地大摆钟、几张咖啡桌、一个巨大的书柜、一盏高高的装饰用的灯具、几张长凳、几张长沙发和几张桌子。这些东西之间落满了厚厚的蜘蛛网,纵横交错,就像用来捆绑它们的绳子一样。艾米莉一脸的惊讶,慢慢在房间四周走动,手中的烛光照亮了那些已经腐烂了的墙纸。
她试图回忆这个房间是否在以前被用过,或者那扇门是否在她父亲买下这座屋子之前就被藏在那块挂毯下面了,而他从来都没有发现这个神秘的房间。在她看来,她父亲不知道有这个房间的说法是说不通的,可她对这个房间却没有任何印象,所以这里应该是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经被封闭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比起屋子里其它任何部分,这整个厢房被遗弃的时间是最长的,而且被遗弃的具体时间都已经无法确定了。
艾米莉开始明白到,要把整个屋子打扫干净,所耗的精力会比之前预想的多得多。忙碌了一整天,她已经筋疲力尽了,但还没到楼上呢。当然,她也可以直接把门关上,装作这个舞厅不存在,像她父亲以前那样。但是,把这个屋子恢复到昔日辉煌的想法太吸引人了。她在脑海里都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辉煌的场景了;地板擦得亮锃锃的,屋顶挂着枝形吊灯;她穿着长长的丝裙,头上留着高耸蓬松的发式;和梦中情人在舞厅里舞动着身姿,一起跳着华尔兹舞。
艾米莉看着房间里那些沉重的大块物件—长沙发,金属床架,床垫,她意识到不可能靠自己一个人搬动这些东西,独自把舞厅收拾干净。要把这个屋子收拾好,需要两个人的努力。
尽管她决心不找他帮忙,但是艾米莉首次不得不承认,她需要丹尼尔。
*
艾米莉跺着脚走出了屋子,谈话还没开始她就已经提前感到沮丧了。她是个极为高傲的人,一想到明明有那么多人却只能找丹尼尔帮忙,她为之很恼火。
她漫不经心地走过后院,向车库走去。雪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她头一回可以清楚看见庭院,并注意到它们被照料得很好,很显然这是丹尼尔的功劳。庭院四周的树篱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里面还有花圃呢,花圃的周边被镶上了整洁的鹅卵石。她可以想象得到,一到夏天,这里看起来一定很美。
丹尼尔好像早已感觉到她的到来,因为在她把目光从树篱上移开,并回到车库的时候,她看见他的门是开着的,而他就站在那,肩膀依靠在门上。她好像已经读懂了他的神情,意思是说,“你是来认输的吧?”
“我需要你的帮忙,”她直言道,甚至连招呼都懒得打。
“哦?”他只是应了一声。
“没错,”她径直地说道。“我在屋子里发现一个房间,里面摆满了家具,家具太大,我搬不动。你要是能来帮我把它们全部搬走,我会付你钱的。”
丹尼尔显然觉得不需要马上应答。事实上,他看起来对正常的社交礼仪那一套毫不在意。
“我注意到你一直在清理一些东西,”他终于开口了。“你打算把那堆东西留在那多久?要知道,你的那些邻居很快就会变得不耐烦了。”
“那堆东西我来处理,”艾米莉答道。“我只想知道你来不来帮忙。”
丹尼尔交叉着双手,等待着时机,让她干着急。“这工作量有多大啊?”
“老实跟你说,”艾米莉说道,“不光只是舞厅,我还想把整个屋子都打扫干净。”
“志气倒不小,”丹尼尔应道。“考虑到你只是在这住两个星期的话,这样做毫无意义啊。”
“实际上,”艾米莉说,慢吞吞地吐出这个词,以延迟后面不得不说的话,“我要在这待上六个月。”
艾米莉感觉到空气中浓烈的紧张气氛。仿佛丹尼尔忘记了如何呼吸一样。她知道他对她没有特别的兴趣,但对他而言,这看起来像是一个相当极端的反应,就像被告知有人死了一样。
她的出现会给他造成如此明显的痛苦,这让艾米莉恼怒万分。
“为什么?”丹尼尔说,额头上出现一道深深的皱痕。
“为什么?”艾米莉反驳道。“因为这是我的生活,我完全有权利在那生活。”
丹尼尔皱了皱眉,突然觉得很困惑。“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花那么大精力去收拾这屋子?”
艾米莉对此也真的没有答案,或者说至少没有一个能够让丹尼尔满意的答案。他只是把她看成一个旅行者,像一阵风一样从城里刮到这个镇上,弄得一片狼藉,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回到她原先生活的城市里去。她可能只是喜欢更简单一点的生活,她可能有充分的理由逃离城市,这些想法对他来说显然是难以理解的。
“听着,”艾米莉说,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了,“我说过,你来帮忙,我会付你钱的。就只是搬动一些家具,也可能还要喷一下漆。我之所以请求帮忙是因为我一个人做不过来。那么你到底来还是不来?”
他微微一笑。
“我去,”丹尼尔答道。“但是我不会收你的钱。我这样做仅仅是为了那屋子的缘故。”
“因为你觉得我会毁了它?”艾米莉答道,一边扬着她的眉毛。
丹尼尔摇了摇头。“不是。因为我爱这屋子。”
最起码这是他们的共同点,艾米莉表情冷漠地想着。
“但是如果我做的话,你要知道这完全是工作关系,”他说道。“完全是为了工作。我不打算再交朋友。”
她目瞪口呆,并且被他的回答惹恼了。
“我既没这个打算,”她厉声说道。“也没这个提议。”
他笑的更欢了。
“很好,”他说。
丹尼尔伸出手来想跟她握手。
艾米莉皱了皱眉,不确定还会招惹什么麻烦。然后她握了一下他的手。
“完全是为了工作,”她同意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