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若依拿了李修然给的火车票回苏黎世。
车窗外有山,有水,还有一闪而过的人影。人的一生,要与多少风景背向而驰,与多少人擦肩而过。
她紧紧握着一杯咖啡,直到它变冷,也没有喝一口。
有时人只不过是需要那么一点温暖,那么一些慰藉。她素来知道怎样让自己平和下来,至少在表面上是。
她记得幼时见别的玩伴总是“妈妈、妈妈”不离口,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回家问父亲。父亲坐在书房那张大木桌后面,接过张妈端上的茶喝了一口,便把杯子丢了,淡声道:“这茶做得越来越不像话了,明天不用来了。”
那日自小将她带大的张妈不顾她的哭喊哀求走出家门,她至今仍记得张妈临去望着她时目光中的悲悯与痛楚。
从此,她再也没有问过父亲相同的问题。
很多时候,自己以为的琐碎,在他人也许就是切肤之痛。
苏黎世火车站明亮热闹,不同于别人的行色匆匆,若依双手插在口袋里,混在人群里慢慢走,一旁的店铺里飘来香料好闻的气味。
“小女孩,要蜡烛吗?”
她在小铺子前面站住,伸手去感受火焰的温暖。
“有什么特别?”她问一头银发的老妇人,“你的英文说得很好。”
“我是英国人,我先生是本地人。那时纳粹空袭伦敦,在防空洞里,我很害怕,他递给我一根蜡烛,我们就此相识,那时我们都只有七岁。”
“你们一直相爱?”若依轻声问。
她想起遇见李修然时,也是那般稚嫩年纪。
“是的,不过他五年前已去世,”瞅见她遗憾的神情,老妇人微笑,“不过没关系,你看,我会做这么多蜡烛。”
“可以帮我做一朵樱花吗?淡粉红的。”若依询问。
把心事写在纸条上,封在蜡烛里,等到来日燃尽时再看——她为老妇人的这个建议心动。
也许很多原本念念不忘的事情,经年累月之后,会变得不值一提。是否人的感情,也像这蜡烛一样,从滚烫透明的蜡液,凝固成冷硬厚重,燃烧自己的心,化作残泪狼藉,只是为了那些温暖与光亮。
仿佛蛰伏了整个冬季,若依自漫长的梦境中醒来,窗外积雪消融,已有点点春色。
自卢塞恩回来,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连睡几日。一直以来,在遇上不痛快、不顺心的事情时,这是她惯用的逃避方式。
然而该面对的还是要去面对。
她拿着牛皮纸小心封好的蜡烛,去敲李修然的门。即使明白他不可能在,她仍是不死心。
咬咬唇,她小心翼翼地把蜡烛从信箱投递口塞了进去。
“派送,嗯?”背后响起一道低沉动听的声音,却是地道的伦敦腔,“原来瑞士的投递人员这么尽责,敲门都要敲足五分钟。”
若依转过身,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悠然靠在楼梯扶手上,望着她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兴味。
他拾阶而上,将烟摁灭在一旁的垃圾箱里,瞅着她淡淡一笑:“你在这家门口花的时间,够我抽完一支烟。”
若依盯着他——换言之,他一直站在她身后,观察着她。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他有一双勾人心魄的棕眸。英俊的脸庞上,堪称完美的线条却又透着点冷邪之气。
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非等闲之辈。
“修不在?”他微笑凝视她,仿若与她早已相熟。
“你已经看我敲了半天门不是吗?”若依没好气地答。
“我来他都不在,真不给面子,”那男人轻叹,似在自语,却又似说给她听,“也罢,我知道去哪儿找他。”
若依蓦地抬起头,狐疑地望着他。
“怎么,你也想找他?”男人锐利的眼神锁住了她。
若依没吭声。
——回到苏黎世后,不要等我,也不用找我,你不会再见到我。
那日,李修然冷淡的声音还响在耳边,现在想来心中仍是刺痛。
“好像还没有女人在我面前失神,真是有伤颜面。”一声低柔慨叹,拉回她的思绪。
“不知你晚上有没有空?”
“嗯?”若依一怔,困惑地望着眼前这位神秘男子。
“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晚上要赴宴,但缺一名合适的女伴,你愿意帮个忙吗?”
若依有些意外地抬眼,望进那双深沉莫测的棕眸里。
她已经感觉到,这个人的出现并不单纯。
垂在身侧的双手暗暗握拳,她打算赌一把。
“好。”她答。
男人盯着她,淡淡一笑:“在下叶听风,幸会。”
汽车在一家银行门口停下。
若依并未下车,坐在原地,忽然有些迟疑。
身上这件火红色的无肩小礼服是叶听风挑的,背后的大V加上脆弱的丝带让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怎么,害怕了?”叶听风微微一笑,“中国有句话,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来都来了,什么收获都没有就临阵怯场,岂不可惜。”
“谁说我害怕。”若依掷下一句,推开车门。
酒会竟然是在这家银行的地下室举行。
若依沿着螺旋式楼梯缓缓而下,听见音乐声隐隐传来。
“等下见了人,我不介意你叫我听风,或者风。”耳边传来的叮咛意味深长,她不知怎的,心神纷乱,便未去细辨。
笑语声扑面而来,叶听风忽然挽住她的手臂,一时间他们便被问候招呼的人群包围。
对于叶听风,这些人脸上都是恭维之色。
“风,好眼光,女伴越来越年轻漂亮。”一位长者模样的男子奉承道。
“忘了问你叫什么。”叶听风俯首在她耳畔轻问,若依也如此回答他,看在别人眼里,两人举止十分亲昵。
“听风。”熟悉的嗓音让若依浑身一颤,她猛然抬头,看见来人的脸色也微变。
尽管心中隐有预感,但此时遇见李修然,她仍感觉胸口剧烈激荡。
“这是贝拉,”叶听风潇洒一笑,“你这个做兄弟的太不够意思,竟然从来没跟我提起过你在这里有个这么可爱的小邻居。”
“你现在不是见到了吗?”李修然已面色如常,回答的语气十分平静。
“安维先生在休息室等你。”他看着叶听风,又开口。
“贝拉甜心,我去会儿就来,不要太想我。”叶听风微笑抚抚若依的头发,举步离开。
李修然瞅见他怜爱的动作,眸光一暗。
若依却并未理会他,旁若无人地经过他身旁,问侍者要了一杯酒,走向壁炉旁的沙发。
壁炉里跳跃着明亮的火光,周身被暖意包围,若依却仍觉得胸口是冰凉的。
就算她又站到他面前,那又怎样呢?蜷在沙发里,她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来这一趟究竟是否有意义。
“你好啊,亲爱的贝拉——”懒洋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雅各自后头揽住了她,颊边露出迷人的笑容,“没想到你也在,没想到我还挺想念你。”
“你再把爪子随便搭我身上,我明天就会开始悼念你,”若依冷然开口,“还有,我不是你的贝拉。”
“刚才在听风怀里像小鸟依人,这会儿对我就冷冰冰的,真不公平,”雅各耸肩,松开手在她对面坐下,笑得意味深长,“你不是我的贝拉,那你是谁的?”
“风比你有魅力啊。”若依避开他第二个问题,语气刻意亲昵。
“那他与修比呢?”雅各死缠不放。
若依沉下脸,一声不吭地端起酒杯,仰头就饮,太急被呛到,她连声咳嗽,难受得眼泪都涌了出来。
“伤还没好,喝什么酒?”清冷的声音骤然传来,带着一丝责备。
李修然拿掉她手中的酒杯,接过侍者送来的纸巾递给她。
若依泪眼蒙眬,低着头气恼地冒出一句:“你管我!”
李修然伸出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将纸巾置于桌上,垂眸淡声道:“是我多事了,你要怎样随便你。”
“明明很想见面,却又故作冷漠,自己不觉得累,别人看着还辛苦呢。”雅各望着李修然的背影,轻叹一声。
“谁故作冷淡了?”若依灌了一口酒,恼怒地回嘴。
“我说的不是你啊,”雅各忍住笑意惊讶道,“怎么,我踩到你的尾巴了?”
“你不是说我,难道是说他不成?”
“正确,”雅各微笑,“搞砸一笔大生意,并搭上自己的自由,去换一个安然无恙的你……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修是这么有爱心的人呢?当然,鉴于这笔生意本来是我留下的烂摊子,我对于他的决定更表示无上敬佩。”
美眸中闪过震惊的光芒,若依愣怔地望着他,一时难以消化他这话背后的意思。
“喝酒喝傻了?”雅各伸手拍了拍她酡红的脸颊。
若依挥开他的手,猛地站起身,朝李修然的方向疾步走去。
“你——”声音尚未出口,就滞在喉中,又涩又痛。
眼见一抹高挑靓丽的身影扑进那伟岸的胸怀中,若依只觉整个人都被钉在大厅中央,无法动弹。刚被酒意浸透的血液,仿佛凝结成冰,让她全身发寒。
他搂着那女人的姿势,熟悉融洽。
他不缺女人。
若依想起自己还曾拿他颈上的口红印和他开玩笑。他若是真在乎她,为何又在救下她之后决绝地逼她离开,并希望彼此不再相见?
“观雨,好久不见,越来越漂亮了。”
“昨天在米兰有场秀,听说你们都在,就连忙飞过来了。好想你啊。”
他跟那女子说话的语气,好亲昵、好温暖。
若依望着他们,无意识地后退着,直到一个踉跄摔到某人的怀里。
“贝拉甜心,小心啊。”拥住他的,正是叶听风。
他浅笑地握住她的手,剑眉微蹙:“你手好冰呢。”
“哥,这是你的女友?”那名叫观雨的女子挽着李修然走上前来。
后者面无表情地瞅了一眼被叶听风紧紧握着的那只柔荑,并未出声。
“贝拉,这是我妹妹,特瑞莎,叶观雨。”叶听风笑着介绍。
“你好!”叶观雨俏皮地朝她敬了个礼,漂亮的棕眸里盈满友善的笑意,“我也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修然哥。”
“你们好。”若依的声音有点哑,她要很努力,才让自己看起来也很开心雀跃。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觉得这样失落过。
到头来,她才是真正的局外人、路人。
过去的她,想必已消失在他的记忆里。现在的她,却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人。
修然哥。
这不再是她专属的称呼。
此刻才突然发现,中间分开那些年,是她无能为力的未知与隔阂。
“对不起,喝多了有点不舒服,”她垂下眼,靠向叶听风的胸口,“我得先走一步了。”
不是有意的,只是觉得好沮丧,不管是谁的肩膀,她想靠一下。
她异乎寻常的安静,还有语气里那丝不易察觉的低落,吸引了李修然的视线。
灯光下的她低着头,长睫在双颊盖下两道阴影,叫人看不清表情。
“我先送你回去。”叶听风柔声道,搂着她的肩往外走。
叶观雨感觉挽着的手臂骤然绷紧,她讶异地看了李修然一眼。
“难得见我哥对女孩子这么温柔。”她淡淡一笑。
“是啊,贝拉果然迷人,”雅各不知何时凑了上来,“可惜有的人,就是不解风情。”
“哦?”叶观雨终于明白症结所在,忍住笑意兴趣盎然地问,“谁?”
“谁都晚啦,”雅各举杯,“祝你哥今晚水到渠成。”
叶观雨自李修然臂弯中抽出手,朝雅各递了个适可而止的眼色。她感觉自己像挽了一颗地雷,雅各再不知死活地踩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李修然沉着脸一言未发,喝了一口酒,突然放下杯子转身就往外走。
车子启动时,叶听风看见李修然敲窗玻璃。
“我也想早点走,我送她回去。”等他摇下车窗,李修然道。
“你也喝多了?不舒服?”叶听风瞅着他,微微一笑——李某人看起来精神很好嘛。
嘴上这样问着,他还是下了车,拍了拍后者的肩膀:“那就拜托你照顾她了。”
李修然淡淡地应了一声,踩下油门。
车厢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若依靠着窗,离他远远的。从他进来的那刻,她整个人就紧绷着。
“系上安全带。”他命令,语气不大好。
她不出声,只是照做,异常地配合。
“现在知道难受了,谁让你喝这么多酒?”他蹙着眉,神情阴郁。
“你管我!”她依旧是这么一句。
“既然不希望我管,为什么总是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他冷声道。
“你可以选择无视我——”
“然后你再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让全世界都同情你,都以为我欺负你了?”他不耐烦地打断她。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讨厌吗?”心头一阵刺痛,若依抬头望着他,眼里水光浮动,“如果你送我回去,只是为了你心里不痛快想出口气,为了让我难堪,恭喜你,你做到了。”
她咬着唇,强忍着泪意,可是没用,泪水迅速模糊了她的视线,掉了下来。
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路边。
还未来得及反应,她的哭声就被一个悍然的吻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