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下旬,阳光灼热。即使为生活所迫不得不街头奔走的人,要么蛰伏在路边的树荫里,要么骑着电车一闪而过,多一秒似乎都会被烤化。气温已经连续几天盘踞在三十七八度,晓佳怀了孕后格外怕热,缩在空调屋足不出户。只有雷振东每天骑着共享单车,为了装修一趟趟地奔波。
这天,他又是下午六点才从新房那回来。一进门,晓佳看到他整个人就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挟裹着一股热烘烘的汗馊味走到她跟前。
晓佳看他疲惫地坐下,就凑过去拿湿巾给他擦了把汗说:“老公,这段时间别去了,天气实在太热了,你非得中暑不可。”
雷振东摇摇头:“没事儿,就剩几个了,明天就能装完。”
晓佳又说:“你去冲个澡吧,我把饭盛出来先晾着。”
雷振东歇了几分钟,冲澡去了。冲完澡,看着晓佳晾好的饭菜,他却没一点胃口,只是喝了半碗的稀粥,说:“导师今天打电话了,想让早点过去参与项目呢,估计八月中旬就得过去报道呢,还发了一些项目的材料给我,我得赶紧看看。”说着就打开电脑忙活起来。
晓佳只得自己慢慢吃,吃了大半个小时,说:“老公,这么热的天,新房里油漆味肯定特别呛人。网上说,越是天热,甲醛散发越浓呢,你还是不要去了。咱们不差这几天,回来秋天了,我找个工人也能装的。”
雷振东回头笑笑说:“不过三五天时间,哪有这么严重。你呀,就别瞎操心了。”
晓佳看说不过他,只得叹气说:“那最多明天一天,不能再去了啊。”
雷振东点点头:“明天再去,得拿个毛巾专门擦汗,要不然一会儿擦汗,一会儿摸电线,万一不小心,就吃亏了。”
雷振东五点半就起来了,喝了点头天晚上剩下的米粥,骑着单车直奔新房。
这一日,气温比昨天更高,不光阳光毒辣,就连空气也粘稠了几分。新房里虽然窗户大开,却没一丝风,浓重的油漆味儿充斥满屋,好似在雷振东身上缠了几十层保鲜膜,密不透风,让人窒息。他已不只额头冒汗了,全身的毛孔都竭力张开,尽力往外散着热。
纵然如此,室温也远远超过了体温,他的衣服湿了,又暖干,再湿透,再暖干。他任身上汗水雨点似的往下滴,只偶尔擦拭额头和手心的汗,然后继续专注地接电线,拧螺丝。即使身处烤炉,他心底却是舒坦的。
这是完完全全属于他们的房子,他的家。这个愿景,是他童年起就在心里勾画过无数次的理想:一套城里的房子!
此刻,他依然记得小时的自己,每当周围的大人开玩笑戏谑他:你长大了是住城里呢?还是住家里呢?他总是响亮地回答:我是要去城里住大房子!他所谓的大房子,就是他在模糊不清的电视上看到的窗明室洁的屋子,完完全全不同于他家那所黑乎乎脏兮兮的泥胚房。
这么些年,他一直没忘记这个愿景,这也是他这种家庭出身的人,心里能切切实实感觉到安稳的执念。而今,他终于接近了这个梦想,怎么可能不为之癫狂?!
普通人就这么现实,每日不过在尘埃里摸爬滚打,在吃喝拉撒间来回奔波,有时,为了一顿饭,或一个小套间,不惜出卖自己的肉体甚至灵魂,过着近乎苟且的日子,根本谈不上追求,更没有未来。其实也不然,他们的梦想从小就被限定了,拘泥于现实,不得不实际而勇敢。如同蝼蚁构建巢穴,一沙一石,都是他们幸福的颗粒。
雷振东每装好一个开关,心里就平添几份自得。直到下午四点,全部开关装好了,他心里彻底放松下来,他擦了几把汗,迈着虚飘的脚步,打开电源总开关,挨个试了每个开关,都能通电。
他笑了:从刚开始的一窍不通,到现在全部装好,有什么难的,自己装的就是好。随后他关了电源,又检查了下每个房间,每扇窗都留手指款的缝,这才锁门回去。
或许是累着了,再加上过于投入,回去的路上他觉得有些头晕。天依然热似蒸笼,他骑车经过红绿灯时,差点摔倒。即使累到这个份儿上,他心里还是高兴的。
他就这么虚飘飘回了家。晓佳看到推门进来的他,尖叫起来:“老公,你脸怎么那么红呢?”说着赶紧拿湿巾去擦他的额头。
雷振东虚弱地笑着:“是热过头了。”
晓佳摸了下,大惊:“你额头发烫呢,赶紧坐下。”说着拉他到沙发上坐着,然后起身拿来体温计,一量,37.7度,晓佳惊呼:“老公,你发烧了啊。”
雷振东探头看了下,迷糊着说:“我说呢,怎么觉得胳膊有点酸疼呢,还以为拧螺丝太用劲了呢。”
晓佳却没听,直接说:“走,赶紧去医院啊。”
雷振东靠着沙发,病歪歪地说:“不用,就是汗出多了,然后受凉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晓佳看他懒得动,只得说:“那你去躺着吧,待会儿饭好了我叫你。”
雷振东就去卧室躺着了,晓佳看着他一步三晃的背影,也叹了口气。
雷振东还是发烧,37.5,晓佳催他去医院雷振东摆摆手,坐在电脑前头也不抬:“导师刚又发了些材料让我整理一下呢,没时间。放心吧,就是低烧,不碍事的。”
晓佳无奈,只得冲点板蓝根给他端过去,雷振东看也不看,一口气喝完,接着忙活了。晓佳看他那急哄哄的样子,只得作罢。
十天过去了,雷振东体温依然徘徊在37.5度左右,雷振东依然在电脑前忙碌,晓佳急的在手机上乱搜,突然看见一条新闻:新房装修后持续低烧白血病,她惊呆了,赶紧打开看了几眼,随后尖叫跑过来:”老公,老公,去医院!去医院!“
雷振东看她一脸惊慌地跑出来,也吓了一跳:“怎么了?”
晓佳把手机拿到他面前一看,雷振东吓呆了。犹豫了下说:“那要不我去医院检查检查?“晓佳沉着脸,一句话也没有。
雷振东起身,叹了口气,说:“好,我现在就去,你在家等我吧。”
晓佳却先他一步穿好了鞋子:“我跟你一起。”
雷振东看她已经鼓起的肚子说:“这么热的天,你就别折腾了,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晓佳却理也不理,开了门直接往外走去,雷振东只得拿了钥匙赶紧跟过去。他们到了医院去了发热科室,里面坐着个精神矍铄的老医生,他沉着嗓子问:“哪里不舒服啊?”
雷振东说:“一直低烧37.5,持续十天了。”
晓佳在一旁边却说:“最近我们装修房子,他一直在新房里忙活一俩月了。”老医生扫了晓佳一眼,又看向雷振东,神色凝重起来。
雷振东顿时心虚了,努力地笑着解释:“大部分时间都是工人在装,我只是过去看看,就前几天自己在里面呆了三四天装了开关而已。”
晓佳还要插嘴,医生摆摆手:“不要自己吓自己,我问你,除了低烧,还有哪儿不舒服啊?”
雷振东想了下,摇摇头:“没有了,只是低烧,其他一切感觉都正常。”
医生回过头来,划了一下就诊卡说:“先去验个血吧,我看看血象再说。”晓佳伸手拿过来卡,拉着雷振东出去了。她一路上几乎小跑着走向化验室,雷振东猛地拽着她说:“跑啥?你怀孕了知道么?”
晓佳却不说话,只是快步走着。雷振东看她绷着脸,也不好说什么。到了化验室,雷振东看着从他胳膊里往外抽的红色血液,突然害怕起来。在等待结果的这一小时里,他平生第一次,害怕到腿肚子都转了筋。晓佳只是坐着,脸色沉郁不说话,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他的手,目视着远处。
雷振东看她这么凝重的表情,才意识到她骨子里或许还是有担当的。雷振东努力地笑着:“没事儿,别害怕,我刚才想了,我在里面最多呆了四天,而且窗户都是大开的,第一天中午还下了一场暴雨了,下暴雨前还刮风了,甲醛肯定被吹跑了,虽然下雨时我关了窗户,可下完雨我立马就开窗了,空气很流通,头一天肯定没什么影响的。”
晓佳听着,也想起了那天晚上雷振东的话:“今儿幸亏我去了,那么大的雨,要是不关窗,肯定油漆都淋坏了。你这不知道,隔壁老周家就忘记关窗了,新刷的油漆冲了一道道的水印,还得重新刷.....”她点点头。
雷振东继续轻声说:“第二天是早上去的,上午十点就回来了,下午四点才过去,七点就回来的,避开了最热的时候。”晓佳又点点头。
雷振东又说:“就后面两天,八点过去,下午六点回来的,不过窗户都是大开着的,两天应该不至于啊?要是两三天就得白血病,那装修工人岂不是个个白血病啊......”
这会儿,雷振东几乎是自说自话了,晓佳只是听着一声不吭。其实两个人心里都在恐惧。晓佳一言不发,她生怕自个一开口,声音会颤抖或者尖锐起来,那样雷振东就更心慌了。
雷振东则是尽可能理性地宽慰自己,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毕竟,小人物嘛,因病致贫的事并不鲜见,更何况他们本来就贫困?人这一辈子,总有一天的某个瞬间,你会看穿套路,漠视权贵,背对物质,将从前日思夜想的迷恋全部抛却,体会到生命最珍贵之处,那就是身康体健!
看着晓佳始终沉默的侧颜,还有她微微隆起的肚子,雷振东心里滋生一股压胸灌腹的悔意,他一直觉得,只有金钱才能宽慰自己,这也是他拼尽一生要去争取的东西,可此刻,他想,或许人才是最值得保全的底线吧。毕竟,妻子不能没有丈夫,幼子需要父亲扶持。
一小时到了,晓佳起身去取化验单,雷振东站起来,拿到后,晓佳先看了几眼,雷振东盯着她的表情,看到她抬起头对他微笑,雷振东却鼻头一酸,他抑制住心底澎湃的情绪,走了过去问:“怎样?”
晓佳淡笑着:“看起来正常啊,走,拿过去让医生看看吧。”
他们迈着散漫的步子去了就诊室,那个老医生扶着眼睛细看完化验单,随后放到一边,又看了雷振东几眼,说:“血象上没有异常,你自己感觉呢?”
雷振东驽定地摇摇头:“我觉得没有任何不适。”医生又摸摸他的脉搏,听听心跳,陷入了沉思。
晓佳和雷振东静静地等着,过了一会儿,医生抬起头,神情肃然地说:“现在看来,没有什么大碍。要不你先回去,观察一段再说,有什么不舒服的随时过来。”
晓佳忍不住问道:“医生,您看,这烧了快两个星期了,您给估计一下,大概是什么情况呢?”
医生犹豫了下说:“根据你们的描述,我觉得呢,可能是体温调节系统紊乱了。跟天气热有关系,过段时间可能自己就调节过来了。这只是我的初步判断,要是身体有什么不适,随时过来就医啊。”
晓佳听到这个,还要问,雷振东却站了起来说:医生,您看我还需要吃药么?
医生摆摆手:“不用,注意多喝水,多休息就行。”说着下一个病人就走了进来。雷振东和晓佳只好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晓佳看着雷振东,认真地问:“如果,再有一次,你还会不管不顾地去装修么?”雷振东紧紧握着她的手:“不会了!”晓佳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