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传奇故事(下半月)》2008年第06期
栏目:读史
近代的文化人看南京,常常会不自觉地带着唐宋士大夫的目光,眼界所及,无非六朝金粉,一如刘禹锡和韦庄诗中的衰飒之景,似乎这里从来不曾有过一个赫赫扬扬的明王朝。他们徘徊在明代的街巷里寻找王谢子弟华贵的流风,拨开洪武朝的残砖碎瓦搜求《玉树后庭花》柔婉的余韵。其实,他们只要一回首,明代的城墙便横亘在不远处的山影下,那是举世瞩目的大古董,一点也不虚妄的。作为一座城市,南京最值得夸耀的恰恰是在明代,它的都市格局也是明洪武朝大规模建设的结果。因此,近代人看到的南京,实际上是一座明城,在这里访古探胜,亦很难走出朱明王朝那幽深阔大的背影。
当然要去看看明故宫。
当年朱家皇帝面南而坐的金銮宝殿,现今连废墟也说不上了,只剩下几处供人凭吊的遗迹,天高云淡,游人依依,一派宁和的秋景。那巨大的柱础和断裂的青石丹墀,使人想起当初宫宇的壮丽崇宏,也给人以无法破解的疑团:以600多年前的运输条件,这样的庞然巨物是怎样从产地运往宫城的呢?唯一可以看出点立体轮廓的是金水河前的午门,但上部的城楼也已损毁,现存的只有城阙和三道门洞,中间的一道是供皇上通行的,巨石铺就的御道被车轮碾出了深深的印迹,不难联想到当初銮驾进出时,那种翠华摇摇的威仪。午门前还应该有一个广场,所谓的“献俘阙下”大抵就在这里,但那样的场面不多。更多的场面是杀人,在旧小说和传统戏中,每当“天威震怒”时,常常会喝一声“推出午门斩首”的,自然是被处以极刑了。但平心而论,在明故宫的那个时代,因触犯朱皇帝而被推出午门杀头,实在算得上是一种优待。那时候杀人的花样多的是,抽筋、剥皮、阉割、凌迟,甚至用秤杆从下身捅烂五脏六腑,总之不能让你死得那么爽快。最常见的是捺倒在地,劈里啪啦一阵死打,直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堆,称为“廷杖”。而相比之下,“喀嚓”一刀便了结性命,无疑是最舒服的了。因此,临刑的那位跪在阶下高呼“臣罪当诛兮,谢主隆恩”时,那感情可能是相当由衷的。
这就是明故宫,一座因杀人无数而浸漫在血泊中的宫城,也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从南方起事而威加海内的封建王朝的定鼎之地,如今却只剩下一片不很壮观的遗迹,陈列在恹恹的秋阳下。
出明故宫遗址公园,遥望东去仅一箭之地的中山门(明代称为朝阳门),我心中不由得升上一团疑云:皇城这样鳞次栉比地紧挨着外城门,这于防卫来说无疑是一大禁忌,即使在当时,若用火炮架在城外,也是可以直接威胁大内的。那么,公园出口处的石碑上,关于明故宫不止一次地罹于兵火的记载,自然是与此有关了。但令人费解的是:朱元璋是马上得天下的开国之君,以他的雄才大略,当初为什么竟疏于考虑呢?
1368年,寂寞了差不多400年的应:天府又风光起来。自从南唐后主李煜在这里仓皇辞庙以后,这座城市便一直不曾被帝王看重过,他们来到这里大多只是暂时驻跸,歇歇脚,对着六朝遗物发几句感慨,然后又匆匆忙忙地起驾离去。在他们看来,这儿的宫城里充满了兵气和血光,历来在这里停留的王朝没有一个不是短命的。南宋初年,那么多的大臣要皇上在这里建行都,“抚三军而图恢复”,但鬼精灵的赵构最终还是跑到临安(今杭州)去了。如今,一个束着红头巾的草头王却看中了这里,他要在这里长住下去,定都称帝。这个其貌不扬、脸盘像磨刀石似的黑大汉就是明太祖朱元璋。
他是从淮北皇觉寺的禅堂里走出来的,带着满身征尘。当然,和差不多所有马上得天下的开国帝王一样,他也带着一股霸主气,这一点,只要随便看看他写的那些打油诗就可以知道了:
百花发时我不发,
我若发时都吓杀。
粗豪到了蛮不讲理的程度,也不能说没有一点气韵。再看:
杀尽江南百万兵,
腰间宝剑血犹腥。
几乎是瞪着眼睛吼出来的,活脱脱一个山大王的形象。现在,你看他站在钟山之巅,朝着山前的那片旷野作了个决定性的手势,作为帝祚根基的皇城就这样圈定了。
毋庸置疑,在当今皇上的这个手势背后,支撑着一种洋洋洒洒的自信。自汉唐以来,历朝都城皆奉行“皇城居中”的格局,这既符合帝王居天地之中的封建伦理信条,又有利于现实的防卫。而现在,他手指的那个地方紧挨朝阳门内,偏于旧城一隅,一旦敌方兵临京师,坐在乾清宫的大殿里也能听得到城外的马蹄声。这些年来,朱元璋打的仗不算少,有好几次几乎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因此,对皇城的防卫问题,他不能说没有深远的战略考虑。不错,皇城偏于一隅,于防卫是一大禁忌,但古往今来,有几个王朝是靠皇城的坚固而长治久安的呢?大凡让人家打到了京师脚下,这个王朝的气数也就差不多尽了;即使据皇城而固守,又能苟延多少时日?在金陵作为京师的历史上,这座城市从来就像纸糊一般的脆弱,艳情漫漫,血海滔滔,一旦强敌迫境,大都一鼓而下。只有南梁“侯景之乱”时,梁武帝固守台城,撑了100多天,但最后还是没有守住,梁武帝倒始终没有退出宫城——他饿死在里面了!到陈亡以后,隋文帝杨坚害怕南人再起,一把火烧了六朝宫阙。其实他也太多心了,一座宫城能顶鸟用?
在中国的历代宫城中,明故宫的摆布具有相当的特殊性,防卫高于一切的主导思想被淡化,“皇城居中”的传统格局遭到摒弃——虽然朱元璋的子孙后来迁都时,又把宫城严严实实地藏到了京师的中心。但至少在洪武初年,当朱元璋站在钟山上规划宫城时,他显然对刀兵之争看得不那么重要。他有这样的气魄。
那么,重要的是什么呢?
我们先来听听宫城上的“画角吹难”。
据明人朱印《三余赘笔》、董谷《碧里杂存》等史料记载,明宫城建成后,每天五鼓时分,朱元璋便派人在谯楼上一边吹着画角,一边敞喉高歌。画角是一种古老的乐器,其声激昂旷远。歌词凡九句,起首三句为“创业难,守成又难,难也难”,史家称其为“画角吹难”。可以想见,站在谯楼上的当是一位老者,声调嘶哑而苍凉,带着一种穿透力极强的沧桑感。那旋律也许不很复杂,但反复强调的“难、难、难”却不屈不挠地回荡得很远。寒星冷月,万籁俱寂,“画角吹难”颤悠悠的尾音在熹微的曙色中抑抑扬扬,有如历史老人深沉的浩叹。
这声音传人帘栊深重的后宫,君王惊醒了,他把温柔和缠绵留给昨夜,抖擞抖擞精神又坐到龙案旁。当他用握惯了马缰和刀剑的手批阅奏章时,这位开国雄主又似乎不那么自信了,你听那九句歌词,前三句就有四个“难”字,这皇帝也不好当呢,特别是开国皇帝更不好当,马上得天下而又不能马上治之。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全国大大小小的政务,他必要亲自处理,不仅大权不能旁落,连小权也要独揽,那宵旰操劳的身影,该是何等疲惫?请看他自己记叙的一件琐事:
刑部主事茹太素以五事上言,朕命中书郎王敏立而诵之,至字六千三百七十,未睹五事实迹。于是扑之。次日深夜中,朕卧榻上,令人诵其言,直至一万六千五百字后,方有五事实迹,其五事之字止是五百有零。朕听至斯,知五事之中,四事可行,当日早朝,敕中书都府御史台著以行。吁,难哉!
也真是难为皇上了,一篇万言书,读了6370字以后,还没有听到具体意见,说的全是空话,于是龙颜大怒,把上书人打了一顿。但万言书还得看下去,累了,躺在床上听人读。到了16500字以后,才涉及本题,建议五件事,其中有四件是可取的,即刻命令主管部门施行。本来用500字就可以说清楚的事,却哕哕唆唆地说了17000字,惹得朱元璋一怒之下打了人,后来又承认打错了,并表扬被打的人是忠臣。在当时的条件下,一切政务处理、臣僚建议,都得用书面文件的形式上奏下谕,当皇帝的一天要看多少文件?“吁,难哉!”这叹息中透出一种与攻城略地的雄健完全不同的疲惫,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谨慎,一种忧危积心日勤不怠的自觉。这叹息出自一位有作为的帝王之口,便相当流畅地演绎为每天清晨谯楼上的“画角吹难”。歌吹呜咽婉转,悠悠扬扬,越过王公贵族的朱红府第和苔藓湿漉的寻常巷陌,于是舟船解缆了,车轮驱动了,炊烟升腾了市声人语在雾露凝滞中慢慢地扩散开来……
但“画角吹难”毕竟只是一种相当形式主义的宣传,谯楼上浪漫色彩的歌吹也不可能传遍王朝的每寸疆土。实际上,朱元璋更注重铁的手腕,他狠狠地把玉带揿到肚皮底下一一据说这是他杀人的信号——于是午朝门外人头滚落,弥漫着一片血腥气。
历史上有哪一个王朝不杀人呢?特别是一个新王朝开始运转的时候,总是需要足够的人血作为润滑剂的。战场厮杀、自相残杀、谋杀、冤杀、自杀、误杀、鬼鬼祟祟背后捅刀子杀、明火执仗堂而皇之地杀、为了借几颗人头作交易而闭着眼睛杀……杀杀杀,直杀得血雨飘零,浸润了厚厚一本史书。但翻开这本史书,明故宫恐怕算得上是杀人最多的宫城,这一点,连朱元璋的大儿子皇太子朱标也看不下去了,多次劝父亲刀下留人。朱元璋听烦了,把一根棘杖扔在地上,叫儿子拿起来,见儿子面有难色,朱元璋当下教育说:“你怕有刺不敢拿,我把这些刺给你砍掉,再交给你,岂不是好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