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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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清明》1996年第04期

栏目:世事写真

有一种情感轻轻撩拨我,像羽毛飘拂,又似音乐缠绕。这种情感是从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开始的,慢慢地,它由陌生变得熟悉,由轻微变得强烈,甚至在我每天由忙忙碌碌烦烦杂杂走向一丝宁静时,它也会从我身边的任何一个地方悄然出现。当我凝眸面对什么时,它犹如一股轻烟似地氤氲而起,游丝般飘出,又杳无声息地消失。而我竟不由自主地被这种情丝牵扯着,有时莫名其妙地失望,莫名其妙地默哀,莫名其妙地忧愁,甚至莫名其妙地陷入一种长久的孤独之中。

这是一种复杂的情感。我现在这样认为。

那时我十岁,想一想该是一九七四年的那个夏天了。

那年夏天,我无忧无虑,沉浸在一片温和的宁馨之中。每天我和小伙伴们吆喝着在一起玩耍,下河游泳,捉鱼,或者去摘别人院子里的桃子、石榴。时间是一种过滤器,而童年所做的一切事情从这个过滤器渗出来以后,就变成一种动机善良的情趣。由童真引导所深化的各种事情,包括各种美丽的错误和恶作剧,想起来都令人忍俊不禁,让人回味不已。我记得一位作家曾经说过,你不必为你的幼稚而忏悔。我认为这话极对。

说一说我生活的环境。

我所处的地方是一个小县城。皖南山区钟灵毓秀的小县城。在地球上,我首先认识,且可以说得上唯一真正认识的就是这个地方。从某一深刻的意义上说,它是我的天地,引导和左右着我的观察力。我的品格与个性就是在那里形成的。我是一个小县城里生长的孩子。这使得我在许多地方显出小家子气和一种狭隘而独特的感受。我有一种文静清脱的气质。我长得异常秀气,我的头发自自然然地微鬈着。曾有人对我喜爱文学创作的父亲说,你这个儿子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这位叔叔咬着舌尖说,这样的孩子不多见。

我当时在场,对于此类的言谈我是稍稍在意的。我只有一个哥哥。我出生以后,母亲曾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抱怨我不是女孩,但后来还是把我当作女孩来爱抚。我至今也弄不清母亲为什么毕生钟爱女孩。这是人之常情所无法诠解的。我有一本影集,那上面的前半部记载着一个漂漂亮亮的小丫头的成长过程。母亲无事时就翻看这影集,伴随着幽怨的叹息。直到我长成一个气宇轩昂、茸毛初现的男子汉时,母亲才暂时抛开那因为非分而过于荒诞的想法。对我表现出男人的举止和动作产生宽容和一丝怜爱。但一有机会,母亲的眼神总是过于芬芳而显得虚幻缥渺。这个时候,我知道母亲又在迷恋她的想法了。

童年的我没有更多的理性。那时我和哥哥总是非常焦渴地面对几本翻得破破烂烂的连环画。父亲要出差的时候,我们总是央求:爸爸,爸爸,给我们买点书回来吧。但结果多半总是失望。经济的拮据不可能抵挡我们越来越膨胀的读书欲。你呀你,母亲总是说,书读一遍就可以了吗?要反复读反复读读多了才有收获。

但我们往往将母亲无可奈何捉襟见肘的教导置之脑后。于是便热衷于自己冥冥沉思。思想真是一个宝藏。有时你觉得你的脑筋是一片空白,但转而你又会发现里面充塞着许许多多莫名其妙杂乱无章的东西。它们在属于你的宇宙里悲伤、痛苦、欢乐、高兴,啼笑皆非,欲罢不能……当没有书可读的时候,我的整个世界便是我的意识了,我在里面徜徉乃至神游。它使我存在,使我感受生活的有滋有味。

要是告诉你一个故事,你会怎么想?黄山。天都峰鲫鱼背。一九七七年的那个夏天,大雨初晴,下午六点,三个人在峰顶上生死搏斗,一对两。

死去的是英俊绝伦的大毛吗?

今年的某一天,我回到了那个生我养我的钟灵毓秀的县城。第二天一早,我就心情忐忑地去看望了大毛的母亲。大毛的母亲退休在家独居。当我漫步窄窄的石板路上时,我的心情如那长在墙角下的毛茸茸的苔藓。我在一幢典型的老式徽派民居面前驻足不前。这里墙垣破败,满屋萧条。我终于推开厚实破败的大门走了进去。大毛的母亲正靠在天井边的八仙椅上用一种呆滞而诧异的眼神瞅着我。我看出这种眼神里蕴有希望肯定的因子。一个老人独居于此,哪怕一点陌生的声音也是一小片阳光。寂寞是个坏东西,它比陌生人可怕和讨厌得多,它可以使时间变得短促和虚无。老人们都不爱它。

我终于说我是大毛的朋友。我注意到我发大毛两个音节时,她的全身如电击似地一阵颤栗。

大毛,老太太嘴唇嗫嚅,发直的眼神溢出一星沉入追忆的亮光。大毛是个傻孩子,这孩子自小就傻得很,夏天的时候那么热,他却想着要钓鱼给我吃。我说我不想吃,上班时站着虽累,也不指望你去钓鱼呀。可他不听,夏天里晒得像小泥鳅似的,这孩子,回家时鱼都臭了……大毛还是个书呆子,《水浒》、《三国》什么的读了一遍又一遍,读完了再跟我讲……

大毛的母亲叨叨唠唠断断续续地说着大毛小时候的事情。母亲总是热衷于子女小时候的琐碎和无聊,而对长大成人所干的一些正儿八经的事情显得无比淡漠。大毛的母亲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