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嫌嘴拙不能称心如意表达,伸出沾满粪便的双手,拇指与食指圈成一个小圆镜的形状,再摊开双手做包围状,指指地面,然后左圈圈,右圈圈,不断重复比画。
小圆镜样的东西。他想寻到却没法记准具体藏在什么位置。
“光洋?是不是?是不是光洋?”蒋前进兴奋地问。
蒋前进猜福林指的小圆镜样的东西一定是指光洋,他一直都认定福林藏匿着大量光洋,只是从来没抓住把柄。
光洋,就是银圆,因为存世量少,暗地里,收购价倒是打滚样的往上飙涨。
如果福林真的把光洋藏在茅坑里,任你祖宗十八代都找不到,亏他想得出来。蒋前进想着转身对吉昌说:“吉伢子,现在是新社会了,你又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看来当时划成分的时候,我们是犯错误了,凭你父亲开染房,还有大量光洋,就至少可划个地主或资本家。”
吉昌在中学教语文,学校就在公社机关隔壁,中间只隔一座大礼堂,当然知道蒋书记说的这些。如果照蒋书记说的,把父亲划成地主,那他肯定当不成老师。他在学校教书,时常看公社门口斗地主,地主头戴着高帽,胸前挂着牌子,写上地主的名字,背上写着“彻底清算,好好改造”的字样。打,跪,拔胡子,脱衣服,那是常有的事。有的地主受不住逼,上吊,跳井,自刎。虽然与自己无关,但吉昌想起就感到后怕。他说:“蒋书记,我爷老子中风,您是知道的,以前开染房赚的那点不都上缴了吗,您也知道的不是,他现在自己姓什么都搞不清,连我都不认得,还晓得么子光洋咯。”
“你回去,跟你爷老子好好沟通一下,要他尽量配合组织把自己手里的光洋上缴,我们会酌情从轻处理,对你也不会有很大的影响,毕竟我与你爷老子有几十年的交情,这点面子我还是会给的,你多做做你爷老子的工作……”
“咿……咿……呀……”福林还在不停地用手指比画着,嘴里含糊地念着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
吉昌连忙拽起父亲,朝蒋前进又是点头又是哈腰,说:“蒋书记,医生说我爷老子行为言语没个定准,您别介意。”
吉昌过去叫蒋前进为蒋叔叔。
自从蒋前进当了大队支书,就改叫蒋书记了。蒋前进以前经常来家里串门子,每次见着福林总是哥哥长哥哥短,还时常同福林回忆下益阳那阵子的事。蒋前进无数次对吉昌讲他爷老子多有本事,开染坊那阵子多么风光,还有一搭没一搭聊起福林的光洋,要吉昌弄出来点到外面换成钱。
当了大队支书后,蒋前进虽也常到吉昌家来,但再也不见以前的亲热劲头,更不曾与吉昌唠嗑了,可他那小眼睛却老是肆无忌惮地到处睃,好像要把吉昌家的旮旯里都看穿,生怕漏下什么角落。他还说村里常有贩子贼样来收购光洋,别的大队都抓了好几起贩卖光洋的案子,但在他们大队,他睁只眼闭只眼。吉昌只是摇头,说没看见过。吉昌从来就不喜欢蒋前进,觉得蒋前进是个心口不一的人,对他们家虎视眈眈,他们家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蒋前进的那双鼠眼,可蒋现在毕竟是支书,得罪不起,所以在蒋面前,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何况,吉昌能当上老师,是蒋前进给安排的。老师是“臭老九”,没多少人愿意干,吉昌央求福林找蒋前进说情,自愿去当老师,福林不情愿,凭什么我要找这个屁本事也没有的狗娘养的。吉昌就闷着脑袋,不吭声,整日望着天,听任日头从黎明移动到黄昏。福林只好送了蒋前进几块光洋。吉昌先是被安排在大队的小学当民办老师,因教书育人敬业,然后再调到公社中学。
蒋前进手臂上戴红袖章是什么时候的事,吉昌真的搞不清楚,就像他搞不清他父亲到底有没有光洋一样。
太阳高悬。
柚子树下落满鸟屎。蒋前进带着一帮人来到福林家。吉昌坐在苦楝树下看书。福林站在染石旁边看一只吸饱了人血的蚊子,那蚊子身体就像飞机一样庞大,墨黑一坨,经过福林身边,沉沉地越飞越远。福林正要去追,蒋前进来了,他一眼就发现蒋前进戴着一个红彤彤的布套,上面不知是字还是图案,他好奇地拉着蒋前进的衣袖,抚摸着红袖章,像看西洋镜,他试图把红袖章拽下来。蒋前进手一甩,就像甩一只蟑螂,吐瓜子壳一样说:“干什么?”
“这东西火红火红,一定避邪,给我试试。”福林那时看起来还好好的,没点病相。
“你不配!”蒋前进抚平被福林弄皱的袖章继续粗声说话。他手里拿着张报纸,高声念着一篇社论,大意是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福林不知这是何意,突然感到蒋前进令人费解,平日里关系你来我往,大话没半句,滚熟的乡里乡亲,犯得着你这么作古正经?我们这些平常百姓与这些又搭不上边。福林起初以为蒋前进和他闹着玩,没放心上,但看到蒋前进身边那么多的人,就摸不准了。
正疑惑间,只听蒋前进话茬一转,说:“福林,你要老实交待,你开染房时节,到底藏了多少光洋,一律悉数上缴。”
到了这里,福林才知道蒋前进是认真的,是冲光洋而来。他不着边际回答:“光洋,你就别逗了,你别往我身上扣帽子咯,我倒真想有光洋,听说现在挺值钱的,一块能换一担谷子,可要有呀,要不你弄几个给我?”
福林猜蒋前进是在使诈,如果蒋前进真知底细,不就直接搜出来得了。
一只麻雀从头顶飞过。
“你太不识时务了,我要搜出来了怎么办?”蒋前进威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