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方文学》2018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我有两个妈妈,一个是我的亲生母亲柳燕,另一个我叫她埃娃妈妈,是一位居住在哈尔滨松花江太阳岛上的俄国侨民。其实,埃娃妈妈的名字很长,叫作埃莲娜·伊凡诺耶娃。但在我这样一个地道的中国男孩口中,卷着舌头,叫这么长一串音节,实在太难,就留头留尾,省去中间,名字就变成了埃娃,加上我的习惯称呼“妈妈”,就是埃娃妈妈。我的名字叫覃三九,因为恰好出生在最寒冷的三九天,爸妈就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儿。虽然我称呼埃娃为妈妈,但是,她和我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这其中的缘故,与一座神秘的玻璃屋有关。
我小的时候,家就住在太阳岛上。那时候,太阳岛只是哈尔滨的一处自然风景区,岛上除了江畔米尼阿久尔餐厅下的沙滩上时常能够看到游人外,其他地方很是荒凉,到处长满白桦树、山杨树,还有就是江边水畔丛生的柳毛子。岛上人家很少,在树林中,疏疏落落分布着几幢俄式楼房,也有一些低矮的中国民房。我家就住在一所这样的中式土坯房内。我的爸爸是个熟练的马车夫,名叫覃林。我还记得,爸爸所驾驭的马车很特殊,不是哈尔滨郊外常见的那种中国双轮马车,而是一种带有四个车轮、前后轮之间可以转动的马车。至于拉车的马,总是有三匹,长得都比中式双轮马车的马儿高大,我们叫它“大洋马”。到后来,我学会唱俄罗斯民歌《三套车》,才知道这种车叫作“俄式马车”。那时候,妈妈没有什么工作,只是在家操持家务,照看我。一般地说,妈妈和我几乎是寸步不离的,这大概是因为岛上太荒凉,平时几乎见不到人影,又常有小野兽像狐狸、獾子、刺猬什么的出没,再加上我家住处离江边很近,沼泽遍布,妈妈很是不放心。但在我六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妈妈把我放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好久好久,我又害怕又焦急,但坚持一直没哭。
六岁的小孩子,记忆当然不可能太可靠,许多场面模模糊糊的,而且随着年岁增加,这些场景不断地在改变,似乎变得越来越清晰,但也许是离开当时真实的场景反而越来越遥远了。不过,不论记忆如何变化,有一个场景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那就是我首次置身于其内的玻璃屋的样子。
那天,爸爸妈妈起得很早。我被妈妈叫醒,还没爬起身,妈妈就用毛巾包着六个滚烫的煮鸡蛋,放在我的身边,还拿起两个在我身上不停地滚动,口里说着:“你是三九第三天出生的,今天正好是三九第三天,你的生日。我儿子六岁了,滚滚运气,将来长大有出息!”
“听着,三九,今天爸爸要出车,干一件很重要的活儿,妈妈也有许多活儿,不能时刻照顾你。一会儿,咱们去安德烈公爵的胡桃庄园,你在那儿的玻璃屋里好好玩耍,不要到处乱窜。鸡蛋你带着,饿了就自己吃。”
我有点惶惑,听起来又是什么安德烈,又是公爵,又是胡桃庄园,竟然还要我待在什么“玻璃屋”里,实在很陌生又很神奇,就问:“那吃剩下的鸡蛋皮呢?”
“放在衣兜里,别到处扔。”妈妈嘱咐。
吃过了早饭,我和妈妈随着爸爸走出自家房门,向岛的西部走去。路上铺着厚厚的白雪,脚印稀稀拉拉,看来这条路走的人不多。穿过几片树干白白、枝梢殷红的白桦林,来到一座宽敞的庭院前面。
说实在的,这座庭院出现得很突然,使我吃了一惊。我根本没有想到在自己已经住了五六年的地方,竟会藏着这样一处童话世界。不知是因为平时妈妈看得严,我从来没往岛内走过,还是这处庭院太过隐蔽,反正以前我从没见过它。根据我现在的——可能已经在梦中改变多次的记忆,我初次见到的那座庄园庭院十分宽阔,四周并没有院墙或者栅栏之类的东西,整个庭院就那么敞开着。庭院前面左右两侧分布着两片很大又修剪得很整齐的灌木丛,灌木丛中间是一带平地,平地中央是一条镶嵌了条石边际的甬道。甬道直通一座漂亮的二层洋房,这“漂亮”二字,不仅仅是当时六岁孩童的内心感触,就是过了几十年,我到了中年,甚至是老年,一想到那座楼房,仍然会不由自主地由衷赞叹:“漂亮,非常非常地漂亮!”
楼房虽然只有两层,但每一层的举架都很高,大约有四米,加上屋顶高高隆起,所以看去整栋房子显得高耸挺拔。楼的正中有三级石头台阶,台阶后面是楼的正门。这门很高很厚,是青铜铸就的,两扇对开,表面雕铸着复杂的薰衣草花蔓图形,居中是硕大的铜门拉手,两只拉手只有一小部分被磨得锃亮,其他部分则生满绿锈。房门之上,有一个带拱顶的花饰铜板玻璃雨搭,再往上是将一楼和二楼连结起来的楼梯缓台窗户。窗子下面是方格玻璃,上面是扇面形彩色镶嵌花玻璃,这窗子宛如一只万花筒,五彩斑斓,很是绚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