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牛车,我已经赶上两年多了。在这段日子里,我不但轻轻松松地挣着工分,还加入了组织并有了儿子。
我这儿子,可别说了。大兰生他时,小崽子还不乐意滚出来,把大兰给折腾傻了。生下来上秤一称,妈的,七斤半。在那个年月里,一日三顿苞米面和大白菜,能生出这么沉个玩艺儿来,这在方圆十里八村的,也算是一个奇迹。大伙都夸奖,说这孩子长得随他妈,我听着也挺高兴,要是个女娃随她妈可就坏了,可这是个小子,只要别颠脚,长得真要和他妈似的,也不算难看。
请满月的那天,全庄的人都来了。娘央求我叔丈人给孩子起个名字,我叔丈人把孩子抱起来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随口说道,嚯,壮得像头小牛犊!娘一听就拍手叫好,说今年正好是牛年,咱这娃就叫壮牛了。后来在座的诸位都说,壮牛是小名,咋也得起个好听一点的大号吧?大伙又撺掇队长再给起个大名。我叔丈人挖空心思琢磨了一个晌午,直到喝下三缸子酒后,才突然来了灵感,说这娃大名就叫高德志吧。大伙问这名是个啥意思?我叔丈人说,这名字可不一般,预示着孩子长大以后,既有很高的品德,又有很大的志向。在座的各位无不心服口服,都说,难怪人家当队长,真是有大学问。娘也跟着说,借你姥爷的吉言,我孙长大一准能得志喽。现在,我家的这头壮牛,都会拿着小鞭子跟在他妈身后喊驾喔吁了。大兰说,壮牛就是我当上车老板子当天晚上鼓捣上的。
自从当上车老板子后,我就开始发福,两年的工夫,长了四十来斤肉。庄稼人特别看重体格,特别是在女人的眼里,谁家的爷们壮实,身后总有好看的小媳妇盯着。当年我二十四五说不上媳妇,不就是因为像个“秧子”吗?现在不同了,现在我往人眼前一站,跟当年简直是判若两人。这不,这阵子就有几个小媳妇抢着跟我的车干活。据说为了争这个差儿,她们其中的两个人还弄翻了脸。
我当然是没那份心思了,我的心思是找机会再换换这鞭杆子。同样是赶车,同样是干一天活,赶牛车比赶马车的少挣两毛来钱的补助这是真的。再说了,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用的都是马车,没人用得着我这牛车的,当然也就没人请我吃饭喝酒了。
其实我有这种想法已经一年多了,我也几次叫大兰去找她叔叔。她叔叔说,人家马车老板子没毛病,你咋换人家?那刘奎是赶了十多年马车的老板子了,你无缘无故地给人家整下去,老刘家人干吗?还不得反了天?那样,我这个队长不也就当到头了?我一想也是,我宁可就这样熬着,也不能让我叔丈人倒台。他要是倒了,我以后也就没戏了。但我又着急,眼见着一块肥肉,吃不到嘴,你说那是啥滋味?每到这时候,我就以惩罚大兰来发泄我心中的积闷。我惩罚大兰的手段也是与众不同,我不骂她,也不打她,该说话时说话,该吃饭时吃饭,就是不和你上一个被窝睡觉。我再利用身边的这帮小媳妇,给大兰制造紧张空气,我当着大兰的面,今天夸这个,明天夸那个,后天再夸另一个。我不能可着一个人夸,那样容易弄巧成拙,我得打一枪换个地方,造成草木皆兵的效果。我的目的就是让大兰明白,在我眼里,谁都比你强,我之所以娶你,就是想沾你叔点光。我得让大兰觉着苦,又苦不堪言。你想这样的事,大兰是没法找我父母和她叔叔状告我的。
我就这样守株待兔地等啊、盼啊,和大兰的日子也是好几天坏几天地过着。我的眼睛在搜寻着队上的蛛丝马迹;我的耳朵在扫听着庄上的风吹草动。就在我脾气越来越坏,每天没死带活地抽打那几头老牛的那年夏天,队上驾辕的那匹骒马,在下驹时竟活活憋死了。没了辕马,马车就不能用了,刘奎也就没啥干的了。没啥干的了,那刘奎能干吗?他就暗中撺掇老刘家的人,要求开大会,要求队上再买一匹辕马。我叔丈人认真地听了他们的意见后,居然同意了。
第二天,我叔丈人刚从集上把马牵回来,正赶上我卸车收工。我打老远一瞅,就觉着特喜欢这匹小白马。这小家伙,混身雪白,活蹦乱跳,白龙驹一般,那感觉就像是看到我儿子壮牛。我不住地夸奖这匹马,夸奖马好,这不仅是夸买马的人有眼力,其实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向我叔丈人传递这样一个信号——我相中这匹马了,想法给我吧。
我抢着把这匹小白马牵过来,和我的那几头老牛一起饮过水,把它拴进了马棚里。添上草,加上料,我开始蹲在它跟前抽烟。我端详着它,咋看咋觉着和我对撇子。它也一会儿低下头吃草,一会儿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朝着我咴咴地叫几声。我站起来用手抚摸它,它就用头拱我的胳膊。直到它都吃饱了,我才想起来我还没吃饭呢。我恋恋不舍地离开马棚后,它还抬头冲我咴咴地又叫了两声。
到了下午动工,我来得晚了几步,生产队大院里,早就站了一大帮人了。大伙都在等着队长分工,有已经分完工的,也站在那儿没挪窝,大伙都说等着看看这匹小马咋样。生产队买了一匹马,这对于大伙来说,也算是一件大事。
刘奎把小白马从马圈里牵出来时,小家伙还有点怯生生的样子。等往车辕子里一塞,它就扎刺了,昂首挺胸,四蹄乱蹬,把个刘奎拖得叽里咕噜的。套了两三次,刘奎也没把它整进车辕子里。刘奎开始连推带搡,嗷嗷乱叫,咋也镇唬不住。
这时,我早就套好车了。我也没走,坐在车上,抱着大鞭看热闹。
刘奎急眼了,使出他惯用的招术。他把小白马牵回马圈,拴在石槽子上,回手抄起大鞭,照着马的屁股就打开了。刘奎赶了十多年的大车,练就一手好鞭法,想哪打哪,下手着落。一顿暴打之后,这匹小白马不但没屈服,反倒更烈倔了,前咬后踢,嘶鸣声中带着愤怒和委屈,眼睛盯着刘奎,吓得刘奎反倒不敢靠前了。刘奎扔下大鞭,蹲在地上呼呼地喘起长气。
围着看热闹的人群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可能是我笑得声大了一点或特别了一点,刘发就高声地喊道,嗳,大伙笑啥?马车老板子不行,这不是还有个牛车老板子呢?牛车老板子不是牛逼吗?让他操练两下咱们瞧瞧,大伙说怎么样?
刘发的话音刚落,大伙就把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我。我知道,自从赶了这牛车,老刘家的人对我都有怨气,都在变着法子整我。可我不能生气啊,非但不生气,我还跷着二郎腿坐在车上,朝刘发一个劲地笑着。
刘发见我好像也不敢靠前,就又嚷嚷起来。他说,照我看,这牲口,我哥没治,神仙也没治了,是谁整这么一头活龙来,买时也不好好挑挑,现在谁买来的,谁治吧!
大伙都一声不吭地听着刘发磨叽,大眼瞪小眼地瞅着队长。我叔丈人回头瞅我两眼,见我没反应,就气冲冲地对着大伙说,谁要是能把这马套上,谁就当这车老板子。
又过了一会,我见确实没人上前,就从车上跳下来,把大鞭顺在车箱里,空着手就进了马圈。
小白马听见动静,耳朵立即支楞起来。它回头看了一眼。可能看见是我,或者是看见我手里没拿家伙,就显得友好一些,只有警惕而没有进攻的意思了。我轻轻地走到它的跟前,刚伸手想抓它的笼头,它又开始来回地躲闪起来。我就劝它说,喂,小家伙,听话,我不打你,你也别太犟了,太犟了对你没啥好处……我说着就把右手慢慢地伸过去,小白马似乎是听懂了我的话,这次它不再躲闪了,低下头,像一个做错事而知道认错的孩子一样。我慢慢地抓住它的笼头,右手放到它的头顶上,轻轻地抚摸起它那油光的鬃毛。我每摸到一处鞭痕,它都激灵一下,我也跟着心痛一次。我嘴里仍就不停地说些哄孩子的话,它也真就孩子般的把头贴在我的怀里,上下来回地摩蹭着。我解开拴在石槽上的笼头,它就乖乖地跟着我出了马圈。我们再一次地来到马车前,我轻声地命令着它,它也给足我面子,很顺从地退进到车辕子里。我给它带上夹板,搭上鞍子,勒紧大肚,这车我就算是套上了。尽管我用了大约一袋烟的工夫,但大伙还是都伸出了大拇指。
车是套好了,我咋也不能赶起来就走,那样也太不讲究了。我只好拍了拍小白马的头顶,走向我的牛车。我刚离开马车不远,刘奎又抄起大鞭过来了。小白马一看刘奎过来,又毛了,拉着车原地刮起了旋风,吓得看热闹的人四处乱逃,大伙边跑边喊我的名字。我立即跑回去,冲着小白马喊了一声。小马听出我的声音,立即停下来,昂起头,冲着我咴咴地叫着,拖着马车,向我这边跑过来。它来到我的跟前,和刚才一样,把头贴在我的胸前,不停地蹭着。我叔丈人看了这个情景,就冲着刘奎一挥手,说你去赶那挂牛车吧,让高生收拾这个活龙。说完,他又朝大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操他妈的,你们还瞅个蛋,动工了,动工了,这都他妈的几点了,还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