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的十字军山,是西柏林时代大学生和外国人聚集的一个区,所以有许多小咖啡馆开在老房子的底楼。它们没那么多小布尔乔亚的繁文缛节,也没那么多十全十美起来让人不能呼吸的情调。你走进去,向酒保报了你要的那份喝的,接下来,晒太阳,和邻座搭讪,看野眼,写明信片回家,算账,读莎士比亚,偷偷抠指甲缝里的脏东西,想干什么干什么。咖啡馆的一面,是大开的窗和门,朝着运河,金色的遮阳棚被太阳照得透明,熏风习习,有时候只是自由得倒不知道先干什么才好,让人好喜欢。
墙是意大利黄,桌子和椅子是老木头的,墙角堆着当天的报纸,一准有《南德意志日报》。成天都有食物供应,来来往往的人,大都是住在附近的大学生。德国大学里有一类人,一个学位接着一个学位读,就是不想真正走上社会工作。有时候一个头顶秃秃的人,抱着一大堆纸进来,从口袋里摸出烟丝袋,用张裁好的小纸卷起来,放在嘴上吸着,然后要一大杯啤酒,边喝边在纸上划,那就是学生。你判断他该有个20岁的儿子了,他还称自己为“男孩子”。
也许是柏林在冷战时期有四十年成为孤岛的历史,所以到现在柏林人在时髦上,还有些和整个德国不和谐,一种时髦,常常是席卷整个欧洲的,可到了柏林就改了招数。柏林人有自己的一套审美观。年轻人喜欢穿破衣服,颜色旧了的汗衫,膝盖剪开了的粗布裤子,光着脚穿回力球鞋,左脚穿蓝的右脚穿红的。不可思议地就从大街上走过来,一耸一耸,怡然自得地走进来,舒舒服服地在桌子前坐下来,和已经在等着的朋友响亮地亲个嘴,怪而有趣。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矮个子女人远远地走进来,她把自己的头发染成黑色的,穿了一身虎皮花纹的短衣裙,脚蹬一双高跟鞋,还涂了一张血盆大口,稥着那张嘴拉过椅子,一身的风尘打扮,可就是没有风尘女子那种破罐子破摔的自卑。她实在是粗俗的,可样样粗俗到底,非常地道。她正大光明地吃沙拉菜,喝干邑酒,在酒杯边印上通红的大嘴巴印子,自然流畅,一气呵成。看着看着,就觉得这个人丑到了底,反而美起来了。
到了下班以后,在夏初的时候,天色金红,空气里充满了从冬天里解放出来的温暖的阳光气息,柏林开始了最美丽的漫长黄昏,一直要到9点,天才会慢慢黑下来。下班以后的人不急着回家,而是到咖啡馆里先喝点,说点,放松一下自己。那时咖啡馆里每张桌子都是满的。
男人染了头发的,女人剪了寸头的;黑色的汗衫和黑色的粗布裤子,非洲风格的大花裙子,印度的棉布长衬衫,南美的背囊;同性恋的女子握着手,大男人哈着腰,小心翼翼跟在小孩子后面端着冰激凌;鸽子在人的脚边散步,摇摇晃晃像大肚子女人,孩子们吵着,一桌子的男女突然哄然大笑;一对情人在说着什么,男的是白的,女的是棕色的,两只不同肤色的手在桌面上抵死缠绵,像瑞士卷;一对从日本来的旅游者小心翼翼地尝德国忌司,好像在吃毒药;还有人,在阳光里大叉着长腿坐着,把一大杯金色的啤酒搁在大腿上,十分沉醉地在想什么,或者呆呆地什么也不想,眼睛在金红的天光里成了淡灰透明的玻璃珠;从外面走进一个黑发女子,棕色的皮肤像是假的一样,脖子上挂满了饰物,她张开嘴就唱,那是支西班牙歌曲,热烈而无赖,让人听着觉得自己心里不安分起来;而另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剪着整齐的齐耳金发,在长桌的一头端坐不动,哗哗地写着长篇大论,那张脸严肃得像居里夫人分离出镭的那一刻。
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人人都在长长的黄昏里从自己的角色里走出来松一口气,享受片刻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这当然不是办公室里能想象的,也许也是在自己家里做不到的事,必须到一个可以不拘怎样的人都可以被接受的地方,什么也不想,信马由缰,这样的地方,就是一家人头济济的咖啡馆。那在6世纪的阿比西尼亚高原,把山羊刺激得又叫又跳的咖啡果,在咖啡馆里散发着让人多少有点想入非非的、浓烈的、发酸的、令人兴奋的暖香,与办公室里匆匆一饮的咖啡断然不同。
有一些黄昏,我坐车路过十字军山的街头,路边咖啡座里坐满了晒黄昏太阳的人,大街上咖啡厅里坐满了会朋友的人,连面包房外只有一两张圆桌的迷你咖啡座也坐着买完面包歇脚的人,好像全区的人,都到咖啡馆里来了。只是他们不像马德里街头的人那样放肆,他们常常默默地侧着头,脸上显露着德国人一丝不苟的庄重与好奇。
黄昏时分的运河咖啡馆,柜台里加热用的蒸汽机,哧哧地响个不停,像电视肥皂剧里用的罐头掌声,一次次为一位新客人登场而响起,千篇一律的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