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3年第09期
栏目:中篇撷英
三月的阳光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身子,让人浑身发软,心里还有一种痒酥酥的感觉。水田旁边的林子已经泛起了新绿。两只喜鹊蹲在枝桠上它们刚刚垒好的新家里,身首相偎,一边说着悄悄话,一边恩恩爱爱地做着只有春天里才做的事儿。李玉年看它们的时候神情有些发呆,后来眼泪就出来了。
山风里缠绵着一缕花的芬芳,沁人心脾。李玉年朝旁边的山坡看去,一丛刺玫瑰在春阳下开得正艳,一只蝴蝶探头探脑地在花丛上面飞来飞去。李玉年真想去摘一朵花儿戴在头上,想一想,她又没有去摘。半垭村的人们都说她自己就是一朵开得正艳的花儿哩。这么想的时候,她就看了一眼正在耙田的男人田长松。田长松却没有看她,他当然不知道女人现在的心理活动,更不知道她在默默地掉眼泪。从他嘴里传出一声紧着一声地吆喝。水田再耙一遍,就可以插秧了。只是借来的一头公牛却不怎么听使唤,甚至还有些消极怠工。它的心思早就跑到下边田里那头母牛身上去了。在下边田里做活的是村里张大全。张大全昨天晚上来到李玉年家对田长松说,再不能在家里待了,得打工去了。怎么说在城里打工比在家做阳春划算。
平时,半垭村在外面打工的人都是过年的时候风风火火赶回来,跟家里人吃顿团年饭,除夕守守岁,就又风风火火往城里赶,连挤车赶路的时间算一起,前前后后也不过十天八天。中国人一辈一辈传下来的风俗习惯,注重的就是那餐团年饭。不管吃的是什么,鸡鸭鱼肉也好,粗茶淡饭也好,全家人坐在一块吃就行。
田长松和张大全一起在广州一家厂子打工十多年了,每年的腊月二十八九往半垭赶,正月初一初二又得赶回广州去,不过在家住三两天。但他们愿意挤车,愿意赶路,愿意吃苦受累。他们有动力。他们才三十来岁,身强体壮,精力旺盛,想老婆想得发疯。往广州赶虽是依依不舍,也还是有动力的,他们想钱,钱是个好东西,谁都喜欢它。能改变家里贫穷的面貌,能让人腰杆挺直,说话硬气。但田长松和张大全挣钱却是另有打算,他们要送儿子读书,一直让儿子读到大学去,不能像他们那样,一辈子做农民工,做城市的过客,像是浮萍一样,无论漂到什么地方,最终还是要回到农村来。儿子读完大学就在城里工作,买房子,找老婆,成为真正的城里人。
去年过年的时候,田长松和张大全都没有回来。不是因为火车票难买,火车票再难买他们也能想到办法,想老婆的动力能让他们排除一切困难的。厂里的领导说春节期间工人都不能回去的,留下来加班。厂里接到一个外商的订单,要在春节的时候把货赶出来。厂领导答应涨工资。年关将至,空气里飘散的都是过年的味儿。这些远离家乡的农民工们归家心切,涨不涨工资已经没有了吸引力,厂领导就动用他的杀手锏,谁在这个时候回去,明年再不要来厂子上班了。工人们就不敢动了。上得好好的班,工资也不错,活儿也不是很累,被开除了,心有不甘。
加班加点,货是赶出来了,正月也将过去,厂里许多人还是陆陆续续往家里赶。父母盼着,老婆孩子盼着。这时,田长松和张大全却改变了主意,这个时候回去,还不如等两个月回去,也好帮着女人做做阳春;再说,过年不回去了,把过年的时间用来加班,就又可以挣一笔钱了。两个男人,肩头挑着一副担子,一家人的幸福,儿子日后的希望,都靠着他们的。即便是夜里想女人想得睡不着觉,想得发疯,都要让位于头等大事。
田长松说:“这次回来算是时间最长的一次了,住了十来天。把秧苗插下去,是该走了。耽误十天半月就几百块钱啊。”
就是说,今天把田做好,明天插秧,后天男人就要去广州了。少说也要到过年的时候才能回来。九个多月,在李玉年看来,那是很长很长的日子,那是无边无际的等待,那是如饥似渴的憋忍,那是如火如荼的煎熬。要是按男人说的,明年过年的时候再回来,那就不是忍耐和煎熬了,那等于是要命。前年,田长松就隔了两年才回来的。自己把嘴唇都咬出血来,夜里才没有打开那扇让自己能陷入罪恶深渊的房门。
眼泪从李玉年好看的脸上一滴一滴流下来的时候,被三月的太阳一照,就有几个太阳落在她的脸上了。
这天晚上,李玉年杀了一只鸡。往常李玉年办了好菜总要给隔壁郭婆婆送点去的,今天她同样送了些鸡肉去给老人吃。郭婆婆七十多岁了,还上山做活儿养活自己,可怜啊。只是,李玉年没舍得把鸡腿给郭婆婆,她把两个鸡腿全让男人吃了。田长松想把鸡腿给她吃,怎么说鸡腿都应该女人吃的啊。她却不要,只是含情脉脉地看了男人一眼。田长松就不再推辞,把两条鸡腿全都吃了下去。一边吃,他似乎还一边在心里憋着劲儿。他知道,夜里的活儿不比白天耕田耙地轻松。
李玉年洗过,又给男人舀好水,就先上床了,她没有忘记随手拉灭吊在房梁上那只二十五瓦的灯泡。这是催促田长松上床的信号。他们的儿子已经八岁了,但李玉年仍然像个大姑娘似的,做那个事的时候是不让田长松开着灯的,她说那样真地羞死人了。
田长松匆匆洗了,爬上床,就被李玉年拥上了身子。田长松把吃下的两条鸡腿全都变成了劲儿。李玉年在田长松的身子下面却不像平时那样哼哼唧唧地发出甜蜜的叫唤,也一动不动。田长松知道她是在做打持久战的准备,他就觉得自己的压力更加大了。
其实,他跟她一样,在外面打工的时候,想她心里都想开坼了,想发疯了,可是不能因为想她就不打工了,就往家里跑吧。他和她的远大目标才刚刚踏上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啊。八岁的儿子读的镇里一所封闭式学校,封闭式学校当然比普通学校要好。按他们的说法,儿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读封闭式学校当然比一般学校的钱要多得多。他们说,用钱铺垫儿子的锦绣前程,值。钱从哪里来,当然靠自己这双手挣来。这是一个连环套。挣钱,就得舍弃身子下面这个漂亮得如美人鱼一样的身子,就得忍着、憋着,就得煎熬着。
田长松还常常想一个很傻的问题,这个事情为什么就不能透支呢,要是能透支的话,回来的这些日子里把今后几个月或是今后一年多时间的活都给做了,那样今后的日子就不用煎熬了啊。这个想法原本不应该从他这个高中辍学的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脑壳里面冒出来。这是动物的生理本能,今天再做得精疲力尽,弹尽粮绝,过十天半个月,年轻的身子就又会膨胀起来。
不过,即便不能透支,他还是要连着做几次的。像平常那样,明天夜里还得躺在这个如锦缎一般柔软的身子上面不能下来的。再汗爬水流,再气喘吁吁,再弹尽粮绝,都得坚持着。眼下,她就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不然她怎么连吭一声都不,她是要把甜蜜的叫唤和撕扯都放在后面,她知道怎么给身子上面这个男人鼓劲、加油。当然,那也是给她自己加油鼓劲啊。
田长松正在为自己没有力气坚持下去而懊恼的时候,李玉年却在下面开口说话了:“我想好了,今年你不能去打工的。”
这是田长松没有想到的。这么多年来,他在去打工的先天夜里,李玉年总是搂着他说:“你放心打工去吧,我会照顾好我们宝儿的。”过后,就依在他的胸口跟他算起账来。她算的是两笔账,一笔是他在城里打工挣钱的账;一笔是她在家插田种地喂猪养鸡卖钱的账。算来算去,等到儿子跨进大学门的时候,儿子读书的钱他们已经准备足够了。不过,他们仍然不能有半点松懈,挣的钱还是要存着的。怎么说儿子大学毕业之后,还向爸爸妈妈伸手请求一点支援的话,他们还能拿出十万八万资助儿子的啊。
小两口的话题围绕着儿子打转,但小两口的行动却总是想把他们骨子里想的那个事给对方多透支一些。
今天有点反常,李玉年怎么不让自己打工去了。田长松说:“在家种田养鸡喂猪挣不到那么多钱的。”
李玉年不再说话,泪水却是像泉水一样从眼里溢出来,把田长松的胸口都洇湿了。田长松从李玉年的身子上面滚下来,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哄她说:“我们再坚持几年,把儿子读大学的钱挣够,我就不出去打工了,陪着你在家种田,养猪喂鸡。”
李玉年不说话,只是哭。田长松不知所措,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劝慰她了。这时,李玉年却又把他拥上了身子。
女人这么一哭,田长松心里特别的不好受。不过,现在他就知道女人说的不过是一时撒娇的话,并不是真正不让他出去打工了。他得赶紧调整情绪,让女人高兴才是。
这天早晨,李玉年起来得很早,她说:“今天星期六,我去把宝儿接回来。你明天出去打工,今天就别做活去了,在家陪陪儿子吧,不然,这一年我们宝儿不知道要叨念多少次爸爸的。”
田长松说:“昨天把田做好了,今天刚好一天的活儿。把秧苗插下去,我出去打工才放心啊。”
“我过两天插不就行了嘛。这么多年你不在家,插秧割谷还不都是我一个人。”李玉年是心疼男人,昨天晚上他没得睡觉,白天做活哪有精神。
吃过早饭,田长松还是没有休息,插秧去了,他也心疼女人啊。李玉年也就不去学校接儿子了,说:“那我还是跟你一块去插秧吧。打个电话给学校,说我下午去接宝儿。”
田长松说:“封闭式学校就是好,星期六星期天不回来也不用担心,有老师管着。”
两个人插秧的时候,居然都是呵欠连连。李玉年看看田长松,嗔他说:“今天晚上可不能那样了,明天上午要坐半天汽车,中午坐火车,后天早晨才能到广州。”
田长松这时却想着昨天晚上她不让自己去打工的话,说:“要不,我打几个月工,就回来一趟。”
李玉年说:“那还不如不去打工,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都送给车站了。”
田长松就不做声了,心想再要提起这个话题,只怕明天就走不成了。看了一眼下面水田里正在插秧的张大全,问道:“大全,明天去广州,没有变化吧?”
张大全没说话,他女人刘如卉却是抢着说:“我就怀疑你们在外面有什么名堂,说起打工,那个高兴,恨不得马上就走。”
田长松说:“如卉你这个话说得太没良心,你以为我们想出去打工呀,我和大全除了白天做活儿没机会说话,夜里说的就是你们。”
刘如卉问:“说我们什么了?”
田长松说:“还用问吗,从头说到脚,从上说到下,从里说到外,越说越睡不着觉。”
刘如卉说:“我不信。”
张大全说:“信不信由你。我们的确是这样的。”张大全问李玉年,“你怎么没接你家宝儿去。”
李玉年抬起头来的时候,田长松发现她的脸上全是泪水,心里不由一惊,对张大全说:“她说下午去接宝儿。”
张大全说:“你要是对我娘说一声,我娘就把宝儿一块带回来。”
刘如卉问李玉年:“明天他们要走了,你给长松哥办的什么好吃的啊?”
李玉年没抬头,反问刘如卉道:“你办的什么好吃的?”
刘如卉说:“杀鸡,两条鸡腿全给他吃了,晚上还是要死不活的样子,消极怠工,你说气人不气人。”
刘如卉这话说得太露骨,李玉年的脸早就红到耳根去了。李玉年是个很腼腆的女人,她哪敢像刘如卉这样张张扬扬把两个人夜里做的事情说出来。
这时,刘如卉又说话了,她说:“你还没有告诉我昨天办的什么好吃的呢。”
李玉年说:“还不就是那些菜。好菜要留给我们家宝儿吃的啊。”李玉年心里却在想,今天还是要杀只鸡的,不过,今天的两只鸡腿他只能吃一只,儿子也要吃一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