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南》2017年第06期
栏目:长篇小说
桂五认识三黄子,是因为吃了三黄子的两个烧饼。烧饼只是普通的烧饼,沾有一层已经烙得焦黄的白芝麻。宁州人烙烧饼很讲究卖相,放了黑芝麻不好看,像掉到了地上,有些脏,所以只用干净的白芝麻。桂五在那个早晨原本是要去西城门外的柳家湾给官宅送药。所谓官宅,并不是真正官宦人家的宅子,就像宁河对岸乌家庄的衙门也不是宁州衙府一样。当年这官宅里出了一个文举人,河对岸乌家庄的衙门宅子里出了一个武举人,于是人们就把文举人家的宅子称为官宅,武举人家的宅子称为衙门,都有敬畏的意思。
在那个早晨,桂五去给官宅送药。官宅的老太太前一天晚上多吃了几口焖子。焖子是宁州一种特有的食物,按风俗是在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季节吃,有些像凉粉,拌了芝麻酱和红皮蒜泥,再点一些香醋,味道很好。头天晚上,官宅的老太太贪嘴多吃了一碗,结果横在心里,吐不出来又下不去,哼唧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官宅大爷就派了家人赶来城里西街上的济生堂药铺。济生堂自制的顺气丸最有效,上年纪的人吃了不消化的东西,一个药丸子下去,放几个响屁,立刻上下通气百病全消。但官宅的家人来时,药铺里现成的顺气丸已经用光,济生堂老板让来人先回去,说是赶着搓出几丸,头晌让伙计送过去,不耽误用。桂五虽然会搓药丸子,但不懂配方。济生堂的秘方历来只在老板一个人心里装着。
济生堂老板姓吴,名天愚,字养痴。吴天愚吴老板一向是个讲信用的人,配药用料货真价实,从来丁是丁卯是卯,而且来买药者无论贫富贵贱,皆一视同仁,所以在宁州的街面上脚跟站得很稳。在这个早晨,吴老板虽然对官宅的家人说,头晌把药送到,却是早早地就把药丸子搓出来,然后赶紧打发桂五出城去柳家湾送药。桂五知道吴老板的脾气,自然不敢耽搁,但饿着肚子跑出来心里又觉得有些发虚。可是想一想吴老板常说的一句话,正常人少吃一顿饭不当紧,病人少吃一剂药可就是人命关天的事,便勒紧裤带赶着往西城门这边跑。
西城墙根儿这里有个赵记烧饼铺,宁州人叫着嫌费事,叫赵记烧饼,后来还嫌费事,索性就叫赵烧饼。桂五在这个早晨远远跑来,闻到赵烧饼的香味,一下就把馋虫逗上来,肚子更是一个劲儿地咕咕叫。桂五想,磨刀不误砍柴功,往柳家湾这一趟总要十几里路,吃饱了腿上才有劲。于是就拐脚来到赵烧饼这里。赵烧饼历来有个规矩,烧饼是吃完了算钱。桂五跑过来,伸手抓了两个刚出炉的热烧饼,香香地吃下去,再一摸身上的兜傻了眼,刚才出来得慌,竟忘记了带钱。赵烧饼的赵掌柜回头看他一眼,眯起眼笑了笑。赵掌柜自然知道桂五是西街济生堂药铺的伙计,白吃了烧饼也有地方算账。桂五却一下急得涨红脸。济生堂的伙计出来吃了人家的烧饼身上却没钱,这事儿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这时身后有人说话,听声音细细的,挺沉稳。
这声音说,怕是一时出来得急,没带钱吧。
桂五忙回头,见是一个面皮白皙的相士,肩上搭着一个白粗布的捎马子,把手里的杏黄招幌儿戳在地上,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桂五尴尬地点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白面相士掏出一个铜钿,扔到赵掌柜的案子上,又拍拍桂五的肩膀就转身走了。
桂五愣了愣,想起吴老板平时常说的一句话,为人在外,不可随意受人恩惠。便赶紧追过来,冲相士说,先生慢走,我与你素不相识,怎么好随便吃你的烧饼?相士站住了,转身笑笑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啊,西街济生堂药铺的伙计,桂五,不是你么?
桂五的脸一下子又红起来,吭哧了一下说,先生如此说,是见过我了。
相士又笑了,说,岂止是见过,我还吃过你济生堂的牛黄解毒丸呢。
相士说罢,又冲桂五点点头,就转身一步一摇地走了。
桂五忙又追了两步说,先生,等方便时,把钱还你。
相士回头,又一笑,我叫三黄子,日后会有缘的。
说完,就沿着西街去了。
一个铜钿,两个烧饼,并不是一件多大的事,但这个叫三黄子的白面相士,桂五却记在心里了。宁州城里游街串巷的相士很多,但大都是云里雾里信口雌黄的江湖术士,而且多是些举止粗陋的市井俗人,像三黄子这样眉目清秀的斯文样子,却不多见。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桂五去东街送药回来,远远看见三黄子转过鼓楼,朝西街这边走来。这时正是鼓楼一带最热闹的时候,买卖铺面还没打烊,街上做各样零碎生意的,也有吃过晚饭出来闲逛的,来来往往都是人。就在这时,三黄子忽然在人群里站住了,手搭凉棚朝前面看了看,嘴里发出咦的一声。他这一声并不大,却引得几个过路人围过来。三黄子又旁若无人地朝远处看了一阵,点头喃喃自语道,这东西,有股邪气,占的方位也不正啊。旁边的人顺着他看的方向伸头望去,就见西街的不远处有一座青砖尖顶的小洋楼。
有人好奇地问,这方位,有啥讲究?
三黄子又摇着头兀自咕哝了一句,轻轻叹息一声。这时桂五已来到三黄子的身边。三黄子回头看一眼桂五,似乎并不认识,又朝不远处的那幢小洋楼瞄了一眼,嘴里嘘地舒出一口长气。旁边已经有人耐不住了,催问说,这小楼的方位究竟是咋回事啊?三黄子这才不紧不慢地说,这东西,正好占在凤眼上,只怕流年冲煞,对面的铺子要遭祸事啊!
桂五听了,立刻暗暗吃一惊。三黄子指的对面铺子,正是济生堂。
立刻有人哼一声说,这东西,这些年看着就不顺眼,早该拆了它。
三黄子说的这小洋楼,是宁州城里唯一的一座教堂,再早叫福音堂,当年是一个叫理查德·约翰的英国教士募捐修建的,专门用来讲经布道。但宁州人从不信教,不光不信洋教,也不信本土的教,只信喝酒,吃饭,睡觉,所以这个叫理查德·约翰的洋教士虽然盖起教堂,但奔波传教几十年,教堂却还只是一个空壳。再后来这个约翰终于绝望了,就郁郁地回到他上帝的身边去了。天津教会把宁州教区撤掉,教堂也就闲置在这里。
三黄子说这番话的声音并不大,旁边的人听了却面面相觑。
宁州人自然是有些见识的。也有人将信将疑,又不好把话说出来,便站在一旁,想听一听三黄子接下来还说什么。这时三黄子又摇摇头,环顾了一下身边的人说,这种话自然非同小可,我是不敢信口说的。然后又轻轻嗯了一声,把手一指,你们看,这座小楼像不像一把利刃,利刃刚好是插在凤眼上,那对面的铺子,只怕流年要有血光之灾啊。
他说罢叹息一声,又朝桂五瞥一眼,就转身走了。
桂五在这个傍晚慌慌地回到济生堂。吴老板正坐在店铺里一边抽着水烟喝茶。桂五连忙将三黄子的那番话说给了吴老板,又说,这三黄子,可不像是寻常人。
吴老板听了只是笑笑,就让桂五去后边碾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