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
20世纪的中国社会大潮从启蒙到革命,从抗战到解放,从浩劫到反思,浩浩荡荡。在此语境下的文学思潮,其主体也表现为激情引导下的青春澎湃,一路呼啸。直到“文革”结束,中国文学才进入一个相对稳定、宽松而多元的年代。
1978年初,我考进复旦大学中文系不久,同班同学卢新华写了一篇小说《伤痕》,一下子触动了全社会痛定思痛的神经,于是“伤痕文学”引起风潮。理论界还在那里忙着讨论什么“歌颂”还是“暴露”、“社会主义体制下会不会产生悲剧”等夹缠不清的话题时,广大人民群众已经呼啦一下通过了这部作品,由此开启了被称作“新时期文学”的方向。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思想解放运动中诞生的《今天》等一批民刊,被称作“朦胧诗”的新诗潮流开始在青年读者中广为传诵,尽管不很确切,尽管引起了争论,但是“新的美学原则”由此得到普遍认可,改变了诗歌创作的路径。1985年,一批知青作家尝试从民间风俗文化描写入手,融汇传统审美特点与西方现代主义手法,以此改变文学与政治紧密捆绑的写作观念,兴起了蓬蓬勃勃的“寻根文学”,这一创作思潮对20世纪90年代作家们转向民间、坚持写实和人文理想,产生了直接的推动作用……
一晃,四十年弹指一挥间。这四十年来,虽然道路走得曲曲折折,但国家领导层面基本上遵守了解放思想、改革开放、不搞阶级斗争、中心工作转移到经济建设等承诺。经济建设带来国家的强盛,大国和平崛起的赞声不断出现。这个时候,我常常想起地球上的另一块土地,欧洲欧罗巴,1871年巴黎公社起义被镇压下去以后,欧洲资本主义经济飞速发展,殖民政策给宗主国带来了广阔市场,国内经济发达,物质繁荣,人们陶醉在纸醉金迷的欲望追求之中,文学上流行了唯美主义、颓废主义等声色犬马的世纪末思潮。就在三十年后,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写出了《贝多芬传》,大声疾呼人类精神的追求。再过了差不多十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突然爆发,又是罗曼·罗兰发表了《超越混乱之上》的精神宣言,强调在国别以上,应该追求人类共同的精神。作家在国人与敌人的咒骂声中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但咒骂他的人,却在战争废墟上不得不收拾残瓦一片了。
文学是社会的良知,是人类历史的见证。文学在一个时期内可能会被误解、被咒骂甚至被威胁、被迫害,但是优秀文学的真正力量,仍然在于无畏地揭示真相,肯定真善美的理想,让人性中的虚伪、凶残、血腥、无耻都感到战栗与无趣。记得很多年以前,无意中看了一部电视剧,剧中汉景帝对晁错说:“老师啊,你告诉过我,对的事情总是对的,错的事情总是错的。可是,为什么现在明明对的事情却变成了错的?错的东西倒好像变成对的了?”于是,晁错被杀了。在临刑前,晁错对汉景帝说:“皇上,我还要说,对的,到最后还是对的;错的,到最后总是错的。”我想,两千年以前的对与错,现在已经一点也不重要了。但这样一种坚信自己是“对的”的理想,只有在文学作品里,才会被描写得那么生动,那么有生命力。这就是文学的不朽所在!
广东人民出版社推出的这套“文学回忆录”丛书,意在为研究二十世纪下半叶的文学提供第一手的资料,收录当代作家有关文学创作的回忆与反思,以及在文学创作道路上对人生、社会和历史诸问题的思考。这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选题。四十年的文学道路和人的历史,将在这里“立此存照”,给当下一个见证,给未来一份信史,也给广大读者提供了一个多维度认知作家的好读本。
策划者向继东先生邀我为丛书作序。恭敬不如从命,于是想到了上面这些,并与本丛书作者与读者共勉。
2017年5月27日于上海鱼焦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