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好像不会停下了,就像天好像不会再亮。
航班延迟的通知以多种语言反复播送,停机坪上显得拥挤,等待的人,异常烦躁。
7月,这天的下午4时,突如其来的暴雨给天空打了一个结,除了等待,什么也不能做。所有人的抱怨焦灼不满都要为它让路,听它发泄,等它平复。
桑柔在心里默默计算,抵达新疆地窝堡机场后需要等待11个小时才能转机,因此,她尚有充足的时间来消耗。
机场供应食物、饮用水、杂志,以及调高电视播放的声音。
桑柔抱着唯一的行李——34L的登山包,靠在座椅上,抬起头来看悬挂的电视。
国际新闻的场景转向了阿富汗,坦克倾轧坑洼道路,炸弹将本就落后的城市变为废墟,模糊的画面里,蒙面武装分子持枪要挟三名美籍男子,被黑带蒙住眼睛,枪口直指太阳穴。
中文、英文、阿拉伯文,新闻播报同世界一样混乱,桑柔愣愣地盯着屏幕,突然深吸一口气,低下了头。
背起登山包环顾了一圈,桑柔朝吸烟室走去。打火机已经在安检时丢掉,所以她向身边工作人员借火。占据狭小空间的角落,埋头抽烟,深吸一口,烧出一长段烟蒂,只有在这一刻,她才能遏制右手的颤抖。
抽完一支烟,桑柔回到登机口继续等待,电视已经切换到娱乐节目,她的位置也被占据,只能默默靠在落地窗边,观察停机坪的情况。雷电减弱,陆续有飞机消失在滂沱大雨中。会安全吗?会被雷电击中吗?会死在平流层里吗?会再也看不到地面吗?她总会看见各种灾难在自己身上发生,虽然从未成为事实。
在这样的时候,她觉得除了向远方的神祇一遍遍念诵,没有什么能使自己获救。仿佛天外的风雨、延误的航班、不知能否完成的抵达,都是被写就的安排,她不害怕,却很难过。
7点钟,飞往乌鲁木齐的飞机滑行在了跑道上,桑柔觉得哪怕再过几十年,也一定会清楚记得2012年这个下午的每一分钟,还有自己的每一举动。
当飞机越过浓密的云层和密集的大雨飞行在平流层时,月轮清楚而明亮,照射着机翼下方的翻涌云朵。云朵堆积碰撞,铺天盖地的电闪雷鸣,桑柔看着窗外的闪烁电光,觉得这世界真是盛大而寂静。
身边是个印巴女孩,裹着毯子沉沉地睡过去。空姐安静地走过去,在暗淡的机舱里,她们很美。桑柔也试图让自己睡过去,知道需要积蓄能量,知道后面有艰难的路途。
飞机落地时,灯火通明的城市近在咫尺,仿佛沙盘模型要被这庞大的机器碾碎。
大多数旅人终于历经风雨,回家了。可是桑柔不行,她揉着酸胀的眼睛,紧了紧长袖防风外套,抵御机场过低的空调和困倦。她再三确认了转机路线、流程和安检口才转身往机场外走去。还有9个小时,她必须强迫自己吃饭。
7月新疆的夜空,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空气里也没有多余水分,桑柔随便找了个餐馆坐下来,要了一份面棋子。
只是此刻,别说吞咽,她连咀嚼的力气也没有,小小的面片一口一口送进嘴里,似乎都可以想象到食物在咽喉以及食管的挤压之下完成抵达胃部的那条轨迹。
如果此刻有人问她,你要去哪里,为什么?她一定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怎么会去和别人说,曾经我那么恐惧死亡,可是现在,有比恐惧与死亡更重要的事情去完成这种话呢。
油腻桌子上搁着意见簿,全都写着图画一般的维语,像古老难解的密码。桑柔翻了两页,拿起笔,写下了整本意见簿里唯一的汉语。
“也许我无法再平安回到这里,也许我无法找到你。也许这将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带着爱死去,还是活着分离,我不知道,哪一种更美好,哪一种,更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