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写下这个小说开头的那一年,我们的生活里还没有微信,手机还是翻盖或者滑盖的彩屏,遍地报刊亭仍旧在兜售长途电话卡,为了偶尔和父母视频聊天还要专门给笔记本电脑配备一个外接摄像头,买火车票只能去代售点或者车站,也没有高铁,那时候虽然有QQ,但并不会24小时挂在线上,我们可以隐身,我们在乎的头像也可能彻底不再亮起,没有人向你承诺你可以随时找到我。因此我还保留着和朋友写电子邮件的习惯,要好的朋友、在国外的朋友,用中文写,也用英文写,有些信很长,有些信很短,但每一句话都像我写在小说里的话一样,郑重、仔细,字斟句酌,朋友们写来的信也是一样,那时候我们的表达欲并不会洒向浩瀚的网络平台,我们只想说给在意的人听。
所以故事里的人就生活在这样的一段时间里,在一个分别还是能够给人生带来无尽创伤的时间里。丢掉手机就可以人间蒸发,异地的恋人需要靠邮件维系脆弱情感,在人海里找寻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
小说开了个头,写了两三万字,因为忙于工作、生活变迁,便暂停了下来。再次提起笔又是两三年之后,但是那会儿我的写作也已经慢慢发生了变化。我很少再写一段冗长的爱情故事,即便写,爱情也不再是主角,总之,我的兴趣和探索方向都让我将这个故事搁置了下来。
中间也曾拾起来过,在不知道该写什么的时候,下决心把残篇向前推进,于是又推进了几万字,但终究还是停留在不足十万字的地方。
后来有朋友想起我还有写这样一个小说的打算,于是我将搁置许久的这个故事拿出来,看完后她说两个主角让她想起了《before sunrise》那个系列电影,他们短暂相识,却道尽了这个世界种种,像一起走过了数千年。
我忽然恍然,没错,在我故事里的两个人,他们在注定发生的爱情里通过交谈、写信、选择,彼此交换了许许多多爱情之外的东西,他们谈论历史、宗教、政治,也谈论爱、软弱、缺陷,谈论这个世界的千疮百孔,而后呢,女主角始终致力于治愈自己的内心,而男主角则仍旧迈向广阔天地,治愈他人的苦难,他们终究会选择这样的两条路。
就像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要经历爱情、分别,认识这个世界,选择自己的路。
也是在那时,我看到了居延出土的汉代竹简的相关资料,看到了那一句“奉谨以琅干一,致问春君,幸毋相忘。”有学者说,那可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封类似情书的书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一下子有些想哭,最深沉的爱意往往不是一首华丽的赋,而是简而又简的几个字。这几个字穿越几千年,到如今,我们可能再也没有机会遥寄一块玉石,对自己爱的人说幸毋相忘。
可这个故事里的两个人,却和几千年前镇守边关的将士经受一样的分离,依靠写信触碰彼此,我还是被触动了。
于是,在三十岁之前,我重新打开文档,决定帮助二十岁出头的那个自己写完这个深情款款的故事。在重新阅读那些语句时,我很清楚,这是三十岁之后的我再也不会去写也再也写不出来的故事,所以我总开玩笑说这本书像是两个我的合著。
在继续写这本书的这一年里,智能手机变得无所不能,微信可以解决一切沟通难题,无论你在这颗星球的哪个角落都能即时通过手机屏幕看到彼此的脸,跨越半个中国搭高铁只需要四个小时,每个人的距离被一缩再缩,时间也被切成了碎末,我们或许可以轻而易举地每天睡前和喜欢的人说晚安,却再也不会深夜坐在窗前,用笔也好,用键盘也好,心里想象着一个人,然后一字一句写一封信给他。
信有多重要呢,那些在即时沟通里说不出口的话、可笑的话、不敢提及的问题,都可以在信里洋洋洒洒地写下来,写的人与读的人都能得到他人无法分享的满足,每一次的表达与理解都是尽兴的,都是完全的。
而我们再也回不去这样的时代了,不过是十年不到的时间,过往的桥梁都被炸毁,我们只能往前走。
我站在悬崖的这一边,隔着再也不可能跨过去的深渊,决定帮助留在对岸的那个我好好写完这个两个人的故事。
不意外的是,我更改了那个许多年前就确定下来的结局,二十岁出头的我,给了桑柔一个有退路的结局,那是二十岁时的一种想象;面朝三十岁的我,给了和我同龄的桑柔一个也许更稚气,但也更坚定的结局,她本就该是不动声色也不留退路的那一类人。此时此刻的我认为,这才是这个故事该有的结局。也忽而庆幸我把这个句号留在了多年之后再去画下。
令我意外的是,在重读故事的前半段时,我依旧被故事中的人打动了,我依旧觉得JOEY是像太阳一样暖洋洋的人,他发光、发热,照亮了许多人却无法自救。存在这样的人吗,当然存在,或许你和我一样,也曾见到过。为了督促自己写完这本书,我把这个故事拿到了ONE一个APP上去连载,我是个不会去看评论的人,因为知道故事的走向只有一个,它无法满足所有人。可有一天朋友忽然说,你去看一看评论吧,很动人。我便小心翼翼地去看,我看到读者们为故事里的人写下了一大段一大段的话,我相信他们可能很久都没有和自己在意的人这样认认真真地表达过,他们猜测结局,期待圆满,我也看到有人说,“我在澳洲留学时候的老师有一天忽然说,这是本学期我给大家上的最后一堂课,因为明天我就要去非洲了,那里发生了灾难,那里的人比你们更需要我的帮助。”你看,这就是JOEY这样的人。
我们的身边或许很少会有这样的人,但这不怪我们,这是许许多多原因造成的。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要成为英雄,故事里的两个人都已经对此讨论得足够多,我不再废话。
最惨烈的意外,是在写到最后几章的时候,我是红着眼眶写完的,写完重读的时候,也是揉着眼睛、吸着鼻涕读完的。更意外的是,它好像也惹哭了很多一直在盼望一个美好结局的读者。
故事可能无法按照每个人的心愿去完成,它甚至也不是作者的心愿,我为这个结局难过了许久才终于接受了它。故事结束了,生活还是要继续,我相信,故事里的每一个人大概都会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好好生活,谢谢你们,愿意陪伴他们走过这一段重要的路途。
2019年初春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