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桑柔的枕边,总是放着一本带插图的《中国神话传说》,下雨的时候,她会就着晦暗天光一页页地翻。床头有一棵仙人球,默默地开着黄色花朵。
滚滚的雷、滂沱的雨、沉堕的天会让她想起小时候,爸爸坐在床边为她讲述的《夸父逐日》《精卫填海》,那些遥远而真实的故事,会让她暂时忘记人不过是一副烂肉皮囊,零零碎碎拆开来,什么也不剩下。
她并不想住校过集体生活,一来对他人没有信心,二来对自己也没有信心。但是妈妈斩钉截铁地帮她打包好行李,剥夺家中钥匙,硬是把她塞上公交车,并丢下一句,要是因自己的事跑回来,是不给开门的。
寝室里都是来自北方的外地同学,她们常抱怨南京没完没了的雨天,桑柔躲在帐子里偷乐,又可以幸免于做地陪的苦力了。自打开学后,她总觉得自己读的是导游专业。
遇见江延的那一天,整个南京都在下雨。
下了急救课,桑柔抱着一箱借来的器械去校医院盖章交还。白板上贴了校医集体学习的公告,所有诊室的门都紧闭着。桑柔皱了皱眉头,转身要离开。江延头破血流、全身湿透地从她面前侧身挤过,愣愣的大个子在空荡的走廊里显得有些穷途末路。
她扭头看他,在轰鸣的雨声里,像看一幕夸张的默剧:“那个……同学……没有人……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吧……”
男生回过头,看了看有点怯生生的她,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在走廊的白色长椅上坐下来。她从急救箱里找出药棉、纱布、酒精、剪刀,开始处理他并不严重但看起来血肉模糊的皮外伤。他显然是刚与人打了一架。他的侧脸很俊朗,若这里留下疤痕,多么可惜。
雨势愈加汹涌,门外积流成河,他们走到门廊下,她把伞递给他:“伤口不能淋雨。”
他看了桑柔一眼,突然一弯腰把她背了起来,炽热体温瞬间淹没了清冷雨声,他说:“你来打伞。”桑柔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她一直把头埋得很低,费力举着伞,像在受刑。当他把她放在寝室楼门口时,笑了笑说:“我叫江延。”而后转身跑进了雾蒙蒙的雨中。
桑柔想,若不是因他棱角分明的面庞,她会毫无医德地转身走开。对人群有洁癖并不适宜做医生,在填志愿的时候,她就知道。
“救死扶伤”“悬壶济世”“春风化雨”“妙手回春”,有许多美好的词去形容这个高尚的职业,可是每每老师说起一口一口帮病人吸出感染处的脓血这种故事时,桑柔想的都是她永远也不会成为这种医生。
如果医生里面不出几个变态才不正常吧,桑柔看着解剖课老师拿着一根小腿骨当教鞭,在幻灯片上指来指去,叹了口气。
老师拿的是腓骨,敲了敲桌子说:“快点默写,写不出来的就拆块骨头给我当教鞭。”
大家匆匆埋头默写能够记住的骨骼名称,206块骨骼,桑柔每每想起来,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一种被拆解的疼痛感。她比较喜欢泪骨、豌豆骨和月骨,因为比胸骨、尺骨、枕骨听起来要温柔得多。
她飞快地写完,交给老师,然后抱起一旁的骨骼模型,低着头往外走去。她一直习惯低着头走路,好像不看着路,随时都会摔倒一样。余光掠过水磨石地面上一双白球鞋,磨损的牛仔裤脚收拢在脚踝,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桑柔。”
桑柔诧异地转过身。白球鞋、牛仔裤、格子衬衫,还有瘀青的眼角,江延挥了挥手里的果丹皮,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
“还没有学到活体解剖。”桑柔转过身,抱着那具骨架继续往前走,穿行在推搡的学生中间,有一种怪异的喜剧感。
江延追了上来:“为什么你要抱着这么个……骷髅……”
桑柔想起了第一堂解剖课,老师脸上的诡谲笑容在白炽灯下看起来有点人面兽心。他说:“学医的人别的不要求,胆子大是必须的,你们有谁一进到这里就害怕吗?”于是,只有桑柔细弱的手臂从角落里举了起来。
就这样,她成了解剖课课代表。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要抱着尸体来来回回。对生与死的恐惧就在这样的拥抱里渐渐被抹杀。
面对桑柔的沉默,江延只是笑了笑,就像那一日雨中告别,在桑柔眼中,总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正午的阳光被水蓝色窗帘遮挡在小仓库外,不大的空间里,存放着许多骨骼和器官的模型,还有硬化的标本。桑柔把骨架放置在角落,那里还有一具逼真的肌肉结构模型。她回过头来对江延说“你有事吗”,江延似乎吓了一跳,往后趔趄了一步。似乎这一转脸,她已经撕下了人皮。
“有事?”桑柔又问了一遍。
“没有……有……你不用帮病人复诊吗?”
桑柔认真看了他一眼,伸出手:“先挂号。”
江延把果丹皮放在了她的手上:“有备无患。”
桑柔把果丹皮放进书桌抽屉里时,想起他利落的脸庞,有些许疑惑。后来,抽屉里放满了果丹皮,因为一周两次的解剖课,江延都会拿着纸巾和桑柔并不喜欢的这种山楂制品等在门口,只是桑柔却从未吐过。
第一次从福尔马林池里捞出尸体标本时,许多男生转身就狂吐不止,女生捏住鼻子,而桑柔咽了口唾沫,胃部几乎静止,没有蠕动,没有痉挛,没有反胃。也许,她不是没有感觉,只是面对尸体面部覆盖的白布时,她的大脑空白了很久,很久。
她看着老师娴熟地打开腹部,取出器官,讲解完毕又放回去,还感叹着,现在尸体紧缺,我当年有幸解剖过新鲜尸体,你们现在是没机会了。
四个男生又用铁钩把尸体放回福尔马林池里,面朝下,桑柔突然觉得它很孤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孤独地浸泡在药物里,孤独地在这间实验室里,被灵魂彻底抛弃了。
她说你看我从来都不吐,他说可是你脸色不太好。
她想了想说:“我觉得世界上最孤单的应该是尸体。和尸体比起来,谁也没有资格说自己孤独寂寞冷。我有点同情他们,所以,不会恶心了。”
轮到江延的脸色有点发白了,他还是把果丹皮塞给了她:“没关系,只要你知道,如果有万一,还有我在就可以了。”
桑柔说你矫情得可以去写小说了。他说:“你怎么知道,我正有此意。我想写一部以医学系为背景的惊悚小说,女主角可以是你,男主角必须是我。”
“写小说叫作不务正业吧。”桑柔白了他一眼,“我帮你借别人的照片来看,更直观。”
“我只想听你说。”
桑柔从不在课堂上拍照,但是每一个细节,她都清楚地记得,有时做梦,会梦见一群没有内脏的青蛙在大合唱。
于是她给他说怎样用针戳进青蛙的颈部,搅一搅就破坏了它的中枢神经,之后就可以钉在案板上:“生物电试验是技术活儿,要在短短数秒之内剖开青蛙,取出心脏,放进培养液里,这样你就会看到一颗心脏在离开了它的寄主之后,依然还会跳动。”
她也会给他说怎样处理试验用的小白鼠:“一只手捏住脖子后面,另一只手拉住尾巴,然后往两边用力一拉,小白鼠就死了。”
她说:“不如我带你去看看特殊标本吧,都在玻璃瓶子里,有双头婴、畸形心脏,一般是梨形或者靴形……”
当然江延从没有去看过那些因为独特而显得孤独的标本,只是在她琐琐碎碎的讲述中,他渐渐明白她所说的那种孤单。那种褪去了生命活力与色彩的孤单,那种剔骨除肉,只剩下真相的孤单。
医学院有自己的小型饲养场,喂养用于实验与课程的动物。这里每天晚上六点准时犬吠,乌鸦从四合小院里呼啦啦散开。同学间流传着这里的诡异传说,传到江延耳朵里,带着新闻生的好奇心,他潜入四合小院,掐着表,捕捉瞬息的变化。结果,在突然爆发的犬吠里,他看到桑柔抱着狗粮出现了。
“你喂它们久了,会有感情,会下不去手做实验。”
“如果你是它们,你不会觉得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折磨吗?同伴一个一个消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消失。吃的是残羹冷炙,还要为人类的生命健康负责。”她寄放了狗粮在饲养员那里,每天准时来喂,周末若是回家,会带肉回来。狗狗们已经有了习惯,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
后来,江延就同她一起来喂狗,周末也从家里带许许多多的食物来。
实践课教授带着十几只狗和全班同学去一处军医研究基地时,桑柔蹲在厕所里哭,班长一个又一个电话催她,她才慢慢吞吞低着头上车,结果却看见江延坐在大巴最后一排冲她挥手。
同学都知道江延对桑柔的穷追不舍,也都知道他美其名曰给校刊写医学系专题,实则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特意为她空出了靠窗的位子。她坐进去,别过脸去看窗外,双手握在一起,一路上一语不发。江延带来的零食也都给全班人分掉了。
抵达军营,十几只狗被年轻士兵牵去实验室。现场有点混乱,趁乱桑柔就躲开了,坐在光秃秃的训练场发呆。
江延来到她身边坐下,递给她一瓶矿泉水:“今天做什么实验?”
“药理实验,一种麻醉剂……”
“那伤害应该不大,狗狗们睡一觉就会好了吧。”
“用于实验的动物都是要处理掉的。你听说过职业试药人吗?和这些狗的作用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不能把人也处理掉。”
“江延……”桑柔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像那些狗一样,一直到死去,都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也许因为不知,所以少了很多恐惧与悲伤,就像善意的谎言。”
“从来就没有什么善意的谎言,谎言就是谎言。”
江延沉默了很长时间,而后转过头,认真地说:“我想让你,快乐一点。”
那一天实验结束,小战士们偷偷找到老师,想把那些处理掉的狗留下来,吃一顿狗肉,调剂一下老干妈拌饭的日常生活。
第二天她照常去给狗喂食。江延说:“我对昨天的事件做了一下电话跟踪回访,你想听听有趣的事情吗?”
“什么事?”
“不知道是不是给狗用的麻醉剂过量了,吃完狗肉当天晚上,有两个小战士躺在床上动不了,还有几个人出现腹泻症状,其他人也都觉得身体不舒服。是被间接麻醉了吧。”
是心理作用吧,桑柔没忍住还是笑了。
“既然笑了,那么答应我一件事情,我们周五晚上去看电影。”
桑柔不知道,这算不算一段通俗爱情的开始,还是从她遇到他的那一天,就已经开始。周五晚上,她穿着风衣,裹着围巾在商场等他的时候,有一些迷惑。江延就好像是故意对她写了满脸的冷漠视而不见一般硬生生地闯进了她的世界。
灯火亮起的深秋夜晚,人群熙攘涌动,置身其中等待一个人的感觉,不那么真实。
所以,过了约定时间半个小时,江延没有出现,桑柔反而觉得,好像就不应该有什么人会出现。
手机无人应答,又等了半个小时,桑柔坐了公交回家。坐在小区的路灯下,接到了江延的电话,他说:“对不起桑柔,真的对不起,家里突然有事情,有人在医院抢救,我来不及告诉你。”
医院……抢救……桑柔的眼前闪过一些错乱的画面,红色的灯、白色的床单、匆忙的背影,她站起身来,腿有一点发软,差一点跌倒。
后来江延没再提过那晚的事情,作为补偿,他找到了一个看电影的好去处。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厅,有一个小型放映室,每晚十点开始连续放映电影,会员可以约片。桑柔说我想看Before Sunset,去了之后变成《初恋五十次》;桑柔说我想看《迷失东京》,去了之后变成《马达加斯加》;桑柔说我想看《浓情巧克力》,去了之后变成《查理和巧克力工厂》。桑柔说:“我想看《碧海蓝天》,但我知道最后会是《海底总动员》。”
电影会一直放映到凌晨四点,有时碰到无聊片子,桑柔喝了一半的咖啡放在手边,就靠着江延睡着了,醒来时,搁在原木小桌上的双腿会麻木得无法动弹。
有时也会有短途旅行,去苏州、杭州、上海,那些旅途留给桑柔的记忆,都是大片大片的阳光、颠簸的长途车和乘客熟睡后的呼吸,还有镜头背后江延的笑脸。每次照相,江延都会说桑柔你再笑一点,再笑一点,然后自己的嘴角都快咧到耳边去了。
他们总是笑得很多,说得很少。
就好像他总明白,她喜欢绝对的安静,讨厌嘈杂的废话,这会让她生病。
也许那一次,是因为她本来就发烧了,突然烧到39摄氏度,裹着被子蜷缩在床上,可是寝室的姑娘们在八卦隔壁寝室女生抢了闺密男友在食堂被泼热豆浆这种事情,兴奋得嗑瓜子的速度都加快了。惊呼、感叹、低语、高声,桑柔用力捂住耳朵觉得脑袋快要被这些声音撑破了。
她勉强起床去厕所,室友看她有点萎靡不振,纷纷关心,“桑柔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啊?”“去医院看看啊。”“吃点药啊。”
这些七嘴八舌的关切,反让她觉得更加头痛了。她张了张口,想说只要你们不说话,我就没事了。但她忍住了,因为意识还不至于如此糊涂,知道自己这样想,真是可恶。她的脑袋嗡嗡作响,腿也失去支撑身体的力气,在手指触及门把手的瞬间,她突然失去了知觉。
在医院里醒过来的时候,她疑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室友说她倒地的一刻她们以为她要把地板砸穿了:“一点都没有美感,破坏了我们对女生晕倒的幻想。”
是病毒感染引起的高烧,还伴有扁桃体的炎症,抗病毒的药物和消炎的药物需要轮流注入静脉,桑柔看着手背上的针头,仿佛能看到白细胞们发愁的样子——你到底是让我死还是不死?
室友给江延打电话,一直打不通,又打给他室友,说一早就出去了。
医生说最好是留院观察一晚上,如果病情有缓解,就不用做进一步化验了。但桑柔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坚持要回家。回到家自然是被妈妈数落了一通。她不时看看手机,一夜都没有江延的消息。
第二天他才打来电话,询问她的病情,道歉很久,说家里突然有事回家了,不知道她生病。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以为是江延突然袭击来看她,结果却是送花的快递员。妈妈把一大捧百合花和一兜水果接进来的时候说:“男朋友不好乱交,家里背景干干净净最要紧的。”
桑柔在家里躺了一个星期,看着床头的百合一点点开败,收着江延一条条短信,心里有一点说不出的索然无味。就好像是隔着一条奔腾的河流,他们所有的话语与喊叫,都被哗哗的流水声淹没成一去不复返的寂静。
回学校的那天,江延在车站接她,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一句也没有说出来。
他说你快回寝室放东西,我带你去吃大餐,弥补我作为男朋友的疏忽。桑柔答应着跑进楼道,与捧着饭盒去打饭的同学撞个正着:“桑柔你回来啦?上周我去机场送我哥,看到江延在机场,后来看你人不见了,以为是送你呢。”
桑柔笑着点点头就擦身过去,还是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等在公寓门口,阳光下低头看手机的江延,那种看着盛开花朵一点点枯萎的心情又慢慢攀升起来。
可是一直也相安无事。好像类似的事情没有再出现,他们渐渐成了校园里最稳定的一对情侣。只是在毕业的当口,他说,桑柔,我要去北京,是知名的广告公司,给我两年时间,我给你最好的未来。
她从他离开的背影里,看到了某种长久等待之后的突然爆发。正是南京最热的时候,热到整个人在玄武湖边快要融化掉,她就枯坐在太阳下,好像不是舍不得,也不是舍得。应该让他走,她就是这么想的,没有什么大义凛然,也没有温柔缱绻。
江延离开后,桑柔就投入到了实习中,在当地一家很大的医院,每天戴着口罩,跟在医生后面来来去去。唯一的价值好像只有在妈妈被问起女儿在哪里工作时,赢得一片艳羡目光:以后看病不愁,医院就是要有人才好,看得远,好福气。
好福气,不代表就会快乐。桑柔一直觉得自己不快乐,虽然江延每天都会给她打电话,发短信,说好玩的事情,说同事的八卦,有新的电影,也会约同一个时间去看,但是,她总觉得自己辜负了他的期待,并没有如他所愿快乐起来。
每天,她走进医院,彻夜挂号的队伍都排出了挂号大厅十几米。她总觉得病人的眼神是最深沉的,杂糅了所有最极端的情绪,于是整张脸都显得沉默。而这沉默,在医生的眼睛里,司空见惯,像弥漫的消毒水一样,无孔不入,待到每一个毛孔都被浸透了,也就理所当然视而不见了。
第一次观摩阑尾手术,导师对她很有信心,但是下了手术台,她冲进厕所吐得昏天黑地。没有果丹皮、没有酸橘子、没有清水,也没有江延。
第二次,是剖腹产手术,她没有吐,但是整天吃不下饭,做噩梦醒来,发起高烧。
导师们为此头痛,于是安排她给病人拆线。她闭上眼睛用力把线拉出来时,自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像个害怕打针的孩子,反要让病人安慰起她来。
她能清楚背出术前准备的流程,如何洗手,洗多少遍,如何消毒,如何穿衣,如何调度,可是,急救灯一亮,她就会不由自主躲起来。
她的基本功很好,独立诊断也非常准确,治疗合理,但是,没有办法目睹血肉模糊的伤口,无法做手术,她就永远是个残疾的医生。
她同情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却无法治疗他们。如果她能够治疗他们,那么,她也就有了一双和其他医生一样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只有活动的标本,生与死,并没有多少区别。如果一个人的心里,对生死的恐惧都没有了,该如何活着呢?
后来,她发现自己有了轻微的厌食症,每天只吃一顿饭,或者偶尔不吃,也没有饥饿感,与同事聚餐,吞咽肉类会反胃。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瘦下去十五斤。江延每次视频看到她,都唏嘘不已,说对不起桑柔,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来我这里吧,让我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桑柔说你怎么总喜欢和我说对不起呢。
也许该说对不起的是自己。书桌上堆满了从本科到研究生的医学书籍,要如何证明自己根本就走不了这条行医路呢?
于是,就奔着那样一个白白胖胖的目标,桑柔离开了南京。也许是她瘦得太夸张,所以妈妈没有一句阻挠,还是同样的一句话,男朋友要自己擦亮眼睛看。
也许,在外人看来,她的妈妈应当比其他的母亲更溺爱孩子,更舍不得她,更希望她留在身边,但她一直是沿着恰恰相反的轨迹成长起来的。妈妈从不给予她过多的感情干涉,早早教会她独立,心无依靠,就不怕突如其来的失去。
也许这注定是一场逃离而非奔赴。想念或许并不是心底最诚恳的声音。和切开一个人的肚皮相比,去北京并不算冒险。那里有一个爱她的人。
迎接她去北京的,是江延长久的拥抱。他丝毫不顾及川流人群,将她高高地抱起来。在南来北往的站台上,他说我们一起创造最好的未来,也许会是更美好的记忆。
但是仅仅三个月,那座北方的城市,变成了记忆。
除了每天去公司的路线之外,她还不太认得路,也没有去过故宫、长城、三里屯。周末江延更愿意抱着她在床上睡懒觉。
来时带的碎花雨伞,搁置一季,不见踪影。竟然会有从不下雨的城市,空气里榨不出一丝水汽,落叶都像脆弱的标本。开策划会时,组长说,这个楼盘和北京息息相关,你们好好想一想,北京是什么,什么才是北京。
于是桑柔在笔记本里画了一具干尸。
上下班要坐很久、很拥挤的地铁,幸而起讫都是终点站,可以占据座位,看书打发时间。三个月里,她看完了青山七惠的《碎片》、耶茨的《十一种孤独》、黑塞的《悉达多》、舒尔茨的《鳄鱼街》、史铁生的《病隙碎笔》。她会觉得作家的名字念起来,就像是作家,转而想到自己,桑柔,这顶多像个中医的名字吧,也许自己真应该做个诗人。
可惜她不是中医,也不是诗人,她要写许多口是心非的广告文案,编漫天不着边际的谎言,哄骗甲方的客户们。她知道江延的工作与自己并没有实质的不同,只是那个公司的名字听起来更光鲜,青年才俊们看起来更有前途。
天气一天天凉了下来,一天天更加干燥,桑柔的脾气也日渐暴躁。在公司做不出案子,与组长吵架,回到家里一身疲惫,与江延各自对着电脑相安无事。她有时躺在床上睡不着,眼前会出现烈日下光秃秃的稻田,一点一点龟裂开的景象。
终于,有了晚来的风雨,路上的伞开出花朵,她开始想念这黏稠的景致,想念拧不干的天与撑伞的南京姑娘。她关上电脑,说我不干了,就冲出写字楼,奔跑进雨中。
推开家门,她被满目玫瑰堵在玄关。江延浑身湿透,鲜艳花朵湿淋淋盛放,他说,纪念日。
他不会忘记任何重要的日子,尤其是把她背起就不再放下的那一天。
桑柔默默接过花朵,抱进浴室,散开来,一朵朵插进玻璃花瓶。她说过很多次,盛放的花朵转眼成一堆需要打扫的朽尸,就像目睹人生全过程一样残忍。可是他依然会一次次用花朵填满所有节日,他说表达爱太难,不能断绝这最好的方式。
也就是在那一天,她说我辞职了,也许不能适应北京,我想先回南京,再考虑到底想做怎样的工作。
江延的目光瞬间黯淡,却还是很快挂上笑容,揉了揉她的头发,抱起她放在柔软的沙发上:“对不起桑柔,我太忙,都没有带你真正认识北京。你回去过十一,然后回来,我带你去十渡、去野长城、去北海、去锣鼓巷。”
桑柔抬起头,看着他认真的眼神,笑着点点头:“你怎么又说对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