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下雨了。
铅灰色的雨水、铅灰色的云朵,以及铅灰色的墓碑。桑柔脚下突然打滑,被Joey一把拉住。
出门的时候,妈妈坐在床边,戴着眼镜,在看今早的报纸。每年清明,妈妈会去一次墓地,从不询问桑柔是否要去。而忌日这一天,桑柔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会说。
有些事情,之所以选择不提起,并不是因为遗忘,而是因为记得太清楚。
桑柔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在拉开家门的一刻,小声说:“我去看爸爸。”
这个词,她很久很久没有念过了。
妈妈说“好,注意安全”,而后又“哗啦”翻了一页报纸。
她没有见过妈妈的泪水,也不知道她会同谁去说心中的苦恼,也许,她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过。
所有支离破碎的记忆都像断线的水珠,落在伞面上,桑柔找了很久,才找到爸爸的墓碑。
Joey把怀中的白色菊花递给她,她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好久不见。”桑柔弯下腰,把花束放在了墓碑前。虽然她知道,她的爸爸,早已经不在这里了。
没有福尔马林的浸泡,体液只会一点点排出体外,内脏衰竭,皮肤溃烂瓦解。
没有牵挂,灵魂也早就接受审判,轮回去了吧。她知道啊,他想要逃离的,就是今生今世的自己,不会流连徘徊。
如果他已在别处获得平庸却平安的人生,也许此时此刻,会突然觉得胸口一热吧。
她不知道每年清明,妈妈独自来扫墓的时候,会不会同黑白照片上的这个男人说话,可是她什么也不想说。
从他纵身扑入秦淮河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生命的真相。拥有的越多,失去得越彻底。钱财、感情、身边人。
学医,也许就是因为太怕死,好让这场奔赴死亡的马拉松能慢一点。
放弃做医生,也许就是害怕不再怕死。也许是因为太自私,并没有惠济众生的理想,唯一想保护的,也许只是自己和妈妈。虽然妈妈一直用推开的方式在养育她,好像这样就算随时死掉,也不会再给她沉重打击。
她说:“一个男人,这样的死亡,不可能原谅。”
“也许因为他,你才会有自己都不知道的坚强。这样说也许残忍,但是你的人生,也许会比原来更好。但我同意你。不能原谅。如果是我,也不会原谅。”走出墓地时,雨停了,Joey这样说。
他背着来时的那只登山包,踏着硕大登山靴,在空旷雨天里,很是显眼。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觉得他很显眼。
她说谢谢你,没想到你是今天的火车,为什么不坐飞机呢?
但是话一出口,她就已经知道他的答案,因为全世界的飞机大同小异,火车却千差万别,他像个顽皮大男孩,所以不会放过火车这种大玩具。
他伸手掸了掸头发上的雨珠:“没关系的,我这就去车站了。”
“我送你吧。”
“不用。雨这么大,让你送是不绅士的。回北京记得给我打电话。如果你还想听听世界别处的故事的话。”他抬起右手在耳边比画了一个电话的手势。
在萧索马路上,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车,Joey把伞推给桑柔,匆匆钻进后座。
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他用力朝她挥手:“北京见!”
“北京见。”
垂下手来,默默在路边站了许久,她真的,很想和那个随着出租车远去的男人,认真说一声谢谢。这几天里,她说过的话,好像比许多年里说过的都要多。
慢慢踱回去的路上,她给江延打去电话,打了两个都被挂断,发来短信说在开会。
不知道这些天的假期他又是怎么度过的,好像除了宅在家里,他也没有去其他地方。会不会无聊呢。
等她回到家,Joey也上了火车,他说回去的火车没那么有意思,因为没有你。
桑柔放下手机笑了,长到这么大,这是第一次,有人说自己是个有意思的人。
她想如果江延打电话来,她一定也要问问他,在他眼里,自己有意思吗?
可是江延的电话很晚才打来,压低了声音,说还在公司加班,全组人在赶一个加急的项目策划,随后又匆匆挂断了。
放下电话,桑柔才轻轻“哦”了一声。
之后的几天里,江延都是很晚才打一个电话来,说不了两句就挂断。
桑柔有些担心,终于问他,是不是碰到什么棘手的事情,江延只是笑说工作太忙,压力太大,安慰她不要多想,好好在家里,多陪陪家人,为自己打算打算。只是从他的笑声里,桑柔还是听出了疲惫。
“怎么最近他很忙啊?不见你们打电话。”逛超市的时候,妈妈突然问道。
“谁啊?”桑柔从冷柜里挑酸奶,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个……是叫江延的?”
“他哦。”桑柔顿了一下,即使她要去北京投奔他,妈妈都没有多问过关于他的任何问题,“他是很忙,接的都是大案子。”
“你也没有见过他家人?”
“没有啊……”
“男孩子,要懂点道理,有些规矩也是要做到的。见他家人之前,要先让我看一眼。他没有主动提过吗?”
“你当我们大龄恨嫁的啊?”桑柔漫不经心地扔了两盒芦荟酸奶在购物车里。
妈妈白了她一眼:“男孩子总要主动一点。”
“知道啦。”桑柔答应着,又去看火腿、乳酪。
只是,桑柔因此想到江延的态度,暗自揣测他可能也没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所以才那么想要一个那么不一样的未来。
于是那天晚上,她和江延通话,半开玩笑地说:“我妈已经催我带男朋友给她过目了,你还是打算躲在北京,再也不回来吗?”
江延仿佛愣了一下,连忙问道:“阿姨是认真的吗?”
这一问,反倒让桑柔不知道如何说下去了:“也许……我妈妈会觉得,两家人见过面,再一起去北京会更好吧。”
桑柔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突然想要这么说。
“……”
“……”
于是电话两端,一同沉默了下来。
桑柔的心里,有一点懊恼,分明并没有多想把彼此拉进家庭中来,却因为三两句玩笑,气氛瞬间就发生了变化,两个人,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于是,就继续沉默。
“桑柔……”江延嗫嚅了一下开了口,“我……是有打算的。我希望是一个特别有说服力的我和你一起站在你的家人面前,让他们能够放心把你交给我。也许,是我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底气。”
桑柔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被子又裹紧了一点:“那些话是我逗你的,我都明白的。”
这么多年,江延待自己的好,她怎么能不明白呢。
忽而又想到Joey的样子,他说“你们只是在一起而已”。他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并不是爱情的全部。
最近江延也没有像她刚回家时那样,每天问她什么时候回北京,有没有心仪的工作。每次通话,他都让她好好在网上看一看、挑一挑,并且增加了代他向家人问好的一项。
他从来只说家人,所以好几次桑柔想告诉他,其实爸爸很早就去世了,结果都不知道该怎样说出口。
反而是妈妈对她赖在家里不走的样子表现得更着急:“你这是要奔着半个月不上班?”
“不是呀。”桑柔连忙最小化了求职网站,转过身趴在椅背上,“我连着年假一起请了。多过两天再回去。”
“你学医,就算是名牌大学,做广告也没有优势的,还不知道要努力一点。”妈妈坐在她身后的小床上叠刚收进来的衣服。
这张床,从她六岁开始,一直睡到现在,已经有一点塌陷下去。
那个年代的商人,脑袋里大多没有挥霍的概念,吃穿用度住宅都很普通,更不会拿钱去给孩子炫富拼爹,房子漏雨了修修屋顶,水管裂了自己紧紧,所以这个家,从她降生之前,到她长大之后,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其实在她离开家的时候,突然有一种感觉,自始至终,这里,只是妈妈的家,她和爸爸,也许都只是过客。
如果说给妈妈听,又要被骂上两句作死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你有多想赶我走。”她很怕妈妈和她唠叨工作态度一类的问题,这在上一辈人眼中是要上纲上线的大问题。
“别人家孩子巴不得过节都不要回来,你倒好,这样没出息。”
“是是是,我没出息。”桑柔吐了吐舌头。
是挺没出息的吧,因为自己分明是个连真话都不敢说的逃兵。
桑柔把妈妈催自己回北京的事情告诉江延,江延“嗯”了一声,似乎思考了一下什么,而后说道:“你确定哪天回来告诉我,我去接你。”
“你最近不是都很忙?我认得路的。”
“你认得路和我要去接是两回事。记得告诉我。”
“可是工作的事情,我还没有想好。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突然一下觉得自己像是个废人。”
“如果N大医学系的高才生是废人的话,别人还要不要活了。”
桑柔笑起来:“所以说我不应该参与职场竞争才对吗?”
“工作回来以后也可以慢慢找,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江延的语调充满遥远的温暖。
虽然他看不到,桑柔还是笑了笑:“那我买好票告诉你。”
“嗯,晚安了,我还要再加班。”
“嗯。晚安。”
又要回去了吗?桑柔又翻了个身,抱着被子,那么多人,都在为不知道什么模样的明天去努力,做着与自己的兴趣、专业毫不相干的工作,与喝了酒就会问候全家的同事、上司亲密合作,做贩卖体力、头脑或者良心的事情,换取生活需要的种种。
如果大家都可以,自己岂不是真的很像废物?
至少,写两篇烂文案,还不是那么残忍。
关掉手机,关掉台灯,她再次翻身,准备睡觉,才发现妈妈的卧室,也随即熄灯了。
是在等自己吧。桑柔想了想,突然爬起来,抱着枕头,跑进了妈妈的房间。她一直都觉得,这张双人床,显得太空荡荡。
她踢掉拖鞋,躺到妈妈旁边。“作死啊,不嫌热。”妈妈推了她一下。
“夏天都过去了,已经开始冷了。”
“瞎说。”
“妈妈,其实你也不想让我做医生的吧。”
“……”妈妈停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嗯。女孩子,太辛苦了。我最怕去医院,到处都是病菌。”
“那你为什么没有反对我学医?”
“我把你生下来,能把你养大,让你自食其力就可以了。过好过坏,是对是错,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的。”
“那我在北京混不好,流落街头你也不管?”
“不管。”
“真狠心。”
窗外有桂花树,深绿的枝叶,开出米黄色的细碎花粒,有挥霍不完的香气,整夜整夜不露痕迹地弥漫。深夜起了风,在桑柔模糊的梦里,秋天的风,吹落花瓣,和坚硬地面碰撞出静默而从容的声响。
第二天起来,拉开窗帘,发现临街的梧桐树,被吹落下一层厚厚的黄叶。桑柔翻出了薄薄的线衣套在身上。
妈妈说:“外面还有人穿短袖,阳光也出奇得好,你好不好这么夸张,穿什么毛衣。”
桑柔吐了吐舌头,穿上鞋子就出门去了,打算买返程票。
晴天的南京又有些不同,坐在公车上,她终于明白,故乡的美好,都是离开之后才能拥有的发现,与家人的感情,也大抵如是。
手机突然响起短促的提示音,是邮件。桑柔愣了一下,她已经忘记之前两封莫名其妙的邮件了,可是这个声音,却突然提醒她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东西。
已经半个月了,应该不是那种邮件了吧。桑柔这样对自己说,慢慢吞吞地掏出手机。
隐藏的地址突然让她有点无处爆发的绝望,究竟是谁这么无聊,接二连三。
“真不知道是该为你高兴,还是悲哀?不如我帮你回忆一下吧。你还记不记得你和江延在一起的时候,他失约过两次,一次是看电影,另一次是你生病,难道你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两次,他都在哪里吗?”
桑柔的手微微一抖,差点没有拿稳手机。车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裹挟些微凉意,桑柔用力锁上屏幕,低下头,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心不要跟着一起颤抖。
有些瞬间,人会感受到自身血管的流动,在某个突如其来的时刻,连血液的温度都清清楚楚。耳边有血液循环掀起的呼啸,绝不可能带来愉快的结果。
坐在代售点前的小广场上,她看着单调往复的喷泉,抽了一根烟,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仔细检索记忆,都找不出嫌疑人。
会是谁?显然是了解江延,也了解自己的人,或者,是比自己还要了解江延的人。究竟有怎样的事情,是自己不知道,却应该知道的?这封邮件带来的,不只是疑惑、困扰,对于桑柔来说,更多的是恐惧。
她买了次日的车票,放进钱包里时,头还有略微的晕眩。
她没有告诉江延自己已经买好了车票,路过出售熟食的店,想起江延说过,虽然不怎么想念南京,但是很想念味道正宗的盐水鸭。
在北京,川菜馆最受欢迎,想吃口水鸡容易,想吃盐水鸭确实有些困难。
桑柔买了一整只,让人切好,装在盒子里。回家冷藏在冰箱,到北京应该还不至于坏掉。
“怎么说买就买到明天的票?这么好买的?”妈妈拿起桌上的票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
“不是你赶我走?舍不得?”桑柔收拾着衣服。
“年纪轻轻的,我想看你赖在家里好吃懒做吗?穿哪件衣服走?”
“没想好,先收拾看看。”
“多穿一点,北京要比这里冷得多。”
“那我把这个外套穿上车。”桑柔又从箱子里把一件帽衫扯了出来。
妈妈有点疑惑地看了看她:“是工作上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啊。”
“我怎么看你有点急匆匆的样子。”
“没有。”桑柔不愿意去想,她想飞快地收拾、飞快地做事,好在见到江延之前不要胡思乱想,“我去买点晚饭来吧,今晚别做了。”
也许是来自某种属于母女的默契,桑柔有点害怕被妈妈揣测,所以找借口躲了出去。
小区附近那条热气腾腾的小吃街,是她高中放学回家的必经之地,每每走到这里,空气突然变得流动而灼热,而她的心,只有在这里,好像才更贴近地面上一块一块的方砖。她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食物、气味、叫卖与汗水。
秋天真的来了,只是她不会再刻意去踩脆薄的梧桐叶子,去听那细微的声响。
她想她会记住这些叶子的形状,因为在北方的那座城市里,没有粗壮的梧桐树,也没有这样湿淋淋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