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队伍已不再是关注的焦点,人们纷纷跟着三班乐队跑,对台戏开始了。高扬儿子请来的班子似乎被两个妹妹婆家的盖了一筹,此刻亮出“秘密武器”。只见突然冒出一唢呐手,仰头朝天,鼻腔里各插一支,嘴巴上插三支,五支唢呐同时奏响,曲子是《百鸟朝凤》。人群忽啦啦涌去,箍桶一般围得水泄不通。
我不知道高扬儿子如何找到这个唢呐艺人,来演绝活。他发如雪眉似剑,腰板佝偻得如张弓,两腿似乎一短一长,行走在柏油铺就的巷道里,仍然左摇右摆。但从那五支喇叭里冲出的声音,却忽儿如鸟鸣,忽儿似溪水,忽儿激扬酣畅,忽儿低回婉转,让人心也不由得忽儿松忽儿紧。年轻媳妇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却也听出这是前所未有的好。婆婆们泪花闪闪,当年做新娘子时,哪个没有伴着这曲调,被迎进新房迎上炕,风光得像皇后娘娘?
这才是今日的高潮。今日的压轴戏。那唢呐艺人是民间的角儿,腕儿,这出绝活是高扬儿子孝顺父亲的。写了一辈子戏的高扬,此刻一定听得心潮澎湃激情满怀。人生在世,风光到如此程度的,又有几人?
远远的,墓地撞入视线,是高家祖坟。已没有柏树苍郁坟头林立,经历过平坟运动后的坟场,只保留到高扬祖父母一代。四座老坟左边,一圈新土下,将是高扬的归宿。旁边那块空地,是为他妻子留的,她百年之后,将去与丈夫团聚。他们仍是一对夫妻,继续恩爱在,另一个世界。
洪流老师说,最后一次探视,高扬坦然从容,倒让人意外。
高扬坐在窑洞炕头,笑道:不就是癌么?不就是个死么?
朋友们顿然松口气,放下那些营养品,话题转向奥运会。
高扬说,狗日的张艺谋,不知弄些啥糊弄洋鬼子?我是看不上了。
老郑顿了一下,笑道,你不去看,张艺谋会失望的,哪里找你这样的“粉丝”?
高扬决然拔掉输液针头,回到生他的窑洞炕上,等待最后时刻。然后,埋在土里。我却深知,高扬在棺中,日复一日牵挂的,必是地窨院东窑炕上,悲痛欲绝的女人,他的结发妻,凤茹。
我不想再“临摹”那暖墓,下棺、封墓、堆坟这一系列,程序。不想“临摹”那最后的时刻。但我知道,新土堆起时,所有的孝子们将列队,绕坟缓行,然后离去。两个闺女,将三步一跪,一跪一叩头,直到挂着父亲遗像的灵前。
高扬儿子走在最后。提一水壶,边走边洒着“引魂汤”,要把父亲的魂灵招回家。七七四十九天后,魂灵才能真正离开俗世,去到阴曹地府或者,九天仙境。
儿子是香火。是血脉继承者。是子孙繁衍。是家族兴旺。所以,他做的这些事无人替代。在这块土地上,家家如此。世世代代如此。当然,高扬也如此。
7、我想对你说
所有的喧嚣去了,墓地一片沉寂。有细雨扑簌洒下,滴在新土上,打得纸钱和元宝,湿淋淋,紧贴坟堆。
“有钱难买雨打坟”,这是吉兆。我懂。
你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盖棺论定”: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
“此去泉台仍做半村半郭事,轮回尘世甘为可耕可读人”。
人们都在称赞它贴切。人们哪里知晓,这幅悬挂在你灵前的丧联,是二十年前我们的一次玩笑话?
那次我偷偷跑去东院看你,深锁眉山,把刚领到的年终救济款——200元钱,在掌中拍得啪啪响,喊道:看见了吗?在单位人眼里,我就是个农民,永远脱不了贫的农民。
我给自己倒杯凉白开,一饮而尽。大家也是一片好心嘛,知道你上有八十老父母,三个孩子正念大学。200块也是钱,能买好多东西呢。我整日守着这些坛坛罐罐,扫30天院子,连补助加上一百块也不到呢。
你忿忿,脚跺得窑洞嗡嗡响:这关别人啥事?堂堂一家之主就缺这200块钱?年年救济给我,我这脸皮都让他们揭光了。就连戏研所下乡租房子,也给我租这破窑洞。还美其名曰体验生活,这样的生活我早过够了,用得着体验么?
你不是喜欢住窑洞么?你不是说每年都要回村去住几天窑洞么?
此窑洞非彼窑洞,你懂啥。
我承认自己不懂。我也不明白省地方戏曲研究所为什么舍近求远,来这纯阳宫下乡体验生活,莫非单为了那个电视剧本《何仙姑传奇》?而你自始至终,对那个选题不屑一顾。你认为拉出数百年前的传说人物,再捏几个追逐不懈的男人,瞎编乱造,去博得观众一笑,去解救地方戏曲研究所的经济危机,本来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何况,纯阳宫博物馆经费有限,哪里拿得出几十万拍摄资金?
你的吼声低下来。揭就揭,不就说我是农民么?我就做一辈子农民。我下辈子,下下辈子还做农民!若去泉台仍做半村半郭事,轮回尘世甘为可耕可读人。
我惊讶你,脱口而出,句句中肯。那一刻,我眼中的你才气横溢,抵过所有男人。瘦削的身材,下巴如刀削斧砍,眉宇间几丝忧郁,像《火焰驹》里家道沦落沿街卖水的李彦贵,从一出场便预示着,日后重显富贵的必然。哪里会想到,这会成为你的谶语?不知那个“若”改为“此”,是你临终前的手笔,还是别人?
此刻,一切都成为历史。人生如戏,不同的是,无法由自己设计结尾。
或喜或悲。或平淡如水。或惊天动地。
属于你的那幕戏结束了,红色帷幕仓促垂下。我看到,电工手指一摁,幕帘徐徐,一点点遮住,灯光下的背景。遮住,那些道具。
音乐轰然而起。《难忘今宵》或者,《今夜无人入睡》。甚至,《一路平安》。
空荡荡的台下,站着我一人。我知道,你最想听一曲,蒲州梆子曲牌《大登殿》或者《将军令》,还有,《满眼地莉花》,唢呐的所有孔被堵住,仰天齐奏。
你再也没有机会,对我说,“对不起”。
我知道,你多么想对我说,“对不起”。
可我,就是没有让你的愿望实现。临终也没有。我多么聪明而又,无情无义。
你临走都背负着那个十字架,在天堂里重如,九峰山。压着你腰,你背,你四肢,你胸腔里那颗,曾经勃勃,不甘,忽儿急速忽儿平缓的,机器。
在你弃我而去的,日日夜夜,我曾经,让仇恨蓄满,每一根毛细血管,它们烧得我浑身疮痍,满目焦黑。
我庆幸。我释然。你把仇恨带走了。我又还原成,我自己。
最后一个地窨院中,那棵老杏树,繁花似锦的半边,一夜之间,落红满地。
8、插曲2
有一年,那树上只结着一枚杏子。
一个男人,每天望着它,看着它由指甲盖般,一点点变得,像母鸡下的第一个蛋,青中发白。他手中拎着竹棍,守在树下,怕它,被老鸦叼了去。
终于有一天,它变得,金黄金黄,五月的麦子一般,香气扑鼻。
他用一方粗布手巾,裹好,系在胸前纽扣上。这样,杏子就不会挤烂。他就那样骑着车子,不管不顾,闺女的目光。不管不顾,妻子的质问。不管不顾,栽下那棵杏树的老父亲。那枚小东西,在他胸前,香气扑鼻。让他想起,曾坐在车梁上——他怀中的女人。他一边蹬,一边低头深吸。蹬了四十里路,深吸了四十里路,进了纯阳宫。
他站在那个女人面前,解下纽扣上的粗布手巾,捧着,献给她,郑重如捧着一枚订婚戒指。他说,前天我就假满了,可它还有半边脸发青。老天有眼,给了它两天太阳,就黄了,不酸。
那一刻,女人捧它在掌中,泪飞如雨。
9、桃园
我算着,这天是高扬“头七”。
黄昏时分,我站在纯阳宫门前的旧城墙上,似乎看到那个地窨院,崖头上,黑色纸灰如蝴蝶翩翩。有哭声穿过洞子坡,隐隐约约,如二胡的弦声。
我朝着那个方向,用亡人喜欢的方式,祭奠亡人。
姓陶居住桃花村,茅屋草舍在桃林,桃夭虚度访春讯,谁向桃园来问津。
我听到自己的歌喉婉转如黄莺,哪咦呀啊的拖腔重复又重复,像西方歌剧的咏叹调。我看到陶小春倚柴扉,眺望桃林小径的期盼眼神。看到她失落而哀怨,柔媚的无奈转身。看到她关门那一刻,迟疑而又不甘的双腿与,裙裾。
《借水》这出碗碗腔看家剧目,高扬曾经想移植过来,用蒲州梆子唱,可我觉得他怎么改,也无法保留原有的韵味。蒲州梆子腔太硬,锣鼓声太闹,不适合演这出柔情似水,浪漫如花的爱情戏。陶小春这四句唱腔,实有家庭姓名,经济情况,虚具诗情画意,情绪意境,早已是《金碗钗》全本戏的华彩,仿佛是先有了这四句唱腔,才有了整出戏。像美国总统不看秦始皇兵马俑,就没有到过中国一样。若换蒲州梆子,用“三倒腔”太悲,与怀春女子心绪大相径庭。用“二性”太平,不足以表现少女陶小春,那一腔无以诉说的幽怨。
高扬说,一个汴梁的书生崔护,酒后撞入桃园,一首诗,就让后代演绎出经典剧目,如此的典雅精致,多少年不衰。我若能写出这样的戏,此生足矣。说着他问我,你背得下来么?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用地道的碗碗腔道白吟诵。先是书生崔护,边吟边在柴扉上疾书,怅然而去;后是相思女子陶小春,扫墓归来错过了面见情人的机会,字字泣血字字泪,悔恨万分。陶小春最后那一腔,让我拖得悠长,韵味十足。拖得,哀怨,泪眼盈眶。我看到高扬眼睛一亮,定定地盯住我。那一眼,让我顿时又乱了方寸。
我怎么会忘记这首诗呢?它是我与高扬的“红娘”。
那是个大雪天的黎明。纯阳宫还没有苏醒,我到西院去打扫。从我进纯阳宫博物馆当保管员开始,我就得天天扫这个院子。馆长谆谆教导我,知道为什么要保护纯阳宫吗?因为那些元代壁画太有价值,要不,早淹在黄河底了,怎么会耗费人力财力把它搬迁至此?那可是世界级的艺术宝藏啊。周总理说了话的。当初搬迁时那些图片,就保存在这只木箱里,不能让它们受潮,被老鼠咬了,更不能让别人偷了去。还有那个鸱吻,别看少了半边,那可是元代的东西,重建时没有装上去。你别小看仓库里这些烂东西,随手摸一件,送到文物贩子手中,也比你卖的人民币多得多。
馆长的职业病并没有使我讨厌,讨厌他是后来,发生的一连串的故事中他的态度,让我反感。那一刻他的喋喋不休,让我肃然起敬。
西院曾经是搬迁办公室所在地,青砖漫地,一排座北朝南的窑洞做客房,有插檐遮廊。西、南厢房是库房,东厢房两边分别是馆长和职工办公室,中间月洞门通院外。檐前一株老银杏,是从老纯阳宫搬来的。几株女贞,一丛牡丹圈在院中花坛里,四架紫藤罩住东西南北四条小径,余下空间栽满蔷薇。
大雪给整个建筑群换了新妆,我像穿行在玉宇琼楼中,脚步飘然。那些野鸽子,在檐角穿梭一般,时不时撞上驿铃,荡起的铃声就如同湖中涟漪,一波又一波。甬道两旁松柏,素白中仍把几丝苍绿,铁般的树干——它的本色,透露给我。沿红墙外依次走过四座大殿,拐进月洞门,我眼前一亮:西院的路爽洁干净,雪堆在那些树根和枯萎的花丛下,如同一个个小雪人在对我嬉笑。我想太阳真是出错了方向,有谁会如此怜惜我这个临时工?我抱起扫帚往西北角月洞门,去扫隐藏在竹林里的后院和厕所。边扫边唱:姓陶居住桃花村,茅屋草舍在桃林……好!一声断喝,吓回了我的兴致,几天前来纯阳宫东院开研讨会的高扬编剧,从窑洞中间的小径上过来,倚在月洞门侧,定定盯着我。从前天开会起,从我站在他面前那一刻,我就隐隐感觉到,我们之间,将发生一些故事。什么时候我说不准。那天下午我被抽借到会议上当服务员,为那些文化名人们端茶送水。最丢人的是,我走到正要发言的高扬编剧面前时,鬼使神差地抬了一下头,看了他的眼睛,接着茶杯就碰在他翻开的笔记本一角,然后,茶水淹了他写的那些字。
继续唱。高扬编剧说。你害羞了。害羞才是怀春女子,是欲说还休,是犹抱琵琶。这含蓄才是艺术的真谛,少了含蓄,戏就像一碗凉水。这汴梁书生崔护与陶小春,唱一折《借水》成了姻缘,我俩唱一出《弄雪》,这是不是缘分啊?他盯着我,目光中的含义清白分明,咄咄逼人。
不是“弄雪”是“扫雪”,我慌忙岔开话题,想匆匆离去。我已知他扫雪的目的。就是不下雪,也会有其它借口,比如帮我扫树叶,比如打水。他的眼睛告诉我,这是个必然结果。我隐约感觉到的故事就这样悄然降临。
你不懂,一个“弄”字比“扫”字好了多少。几天后他又在我扫院子时,站在我面前。你听过“僧敲月下门”的故事么?他望着我又说。我觉得他太小看我了,小学三年级,我就给同学讲这个故事。可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摇摇头,我不知道自己是真傻还是,有意装傻。
不怕,以后我慢慢教你,你如此聪明,能把陶小春唱出味道的梨园女子也不多呢,何况你这票友。接着,他又滔滔不绝,讲什么叫梨园,为啥叫票友。讲蒲州梆子的起源,以及为什么会在京城红极一时又迅速衰落。
后来,我一点点体会着他教我的许多东西,比如读书,比如写作,比如做爱,比如,“爱”与“恨”,远比那个“弄”字要复杂百倍。
10、浪漫之旅
我若是知道,我们踏上南下列车那一刻,就是分手的开始,我会放弃那次出行。可那时候我却认为,他带我同行,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爱。
——摘自《宋梅影日记》
去广州的火车拥挤不堪,我们铺两张报纸坐在过道里,背靠背,吃我从家里带来的馍夹菜。馍是自己蒸的,没有放碱。此去广州火车要坐三天两夜,越往南走越热,用碱蒸的馍两天就扯丝长毛。菜是我特意用芝麻油拌的芥菜,装在玻璃罐头瓶里,呛了干辣椒,红绿相间,小静物一般惹人爱怜。
与高扬一起出行,是要去珠影厂找那位大名鼎鼎的导演,一是看电视剧本《何仙姑传奇》大纲,二是让导演看他的电影剧本《一生一世》。如果导演认可这个大纲,能够拍摄,我就有资本借此离开那些散发着古墓气息,永远也没有机会去展览上露脸的坛坛罐罐,调进文化馆戏剧创作组。
小推车过来了,我站起,把拿馍夹菜的那只手扭向一侧。米饭雪白,青椒肉丝红绿分明,香气扑鼻。头戴白帽的列车员,从胸前口袋摸出一双一次性木筷,看高扬一眼,说,中国三明治嘛。然后,把一盒盒饭卖给旅客。那收钱找零的吆喝,抑扬顿挫,理直气壮。有目光转向我们手中的食物,我明白那些目光中的含义。一盒饭不过三块钱,可高扬临走前就和我有君子协定,吃馍夹菜。
好几次,我把三块钱攥在手心,多么想买一盒盖浇米饭,面对众多的目光,我羞于打开装咸菜的罐头瓶,羞于取出布袋里已经发硬的馍馍,羞于用“中国三明治”去掩盖我们的小气。可一看高扬,脸上乌云密布,便立即打消念头,为自己的庸俗羞愧。
高扬对列车员说,你不尝尝?管保比你那米饭下口利。说着咬一大口,一把夺过我手中套了塑料网的玻璃罐头瓶,咕咚咕咚灌。这一灌,把周围那些目光都灌回去了。高扬喜欢用“下口”这样的俗语,还加上形容词“利”,其实我知道,没有水灌,馍馍会噎在嗓子眼,哪里“利”得了?
高扬说,如果我的本子通过了,开机那天,我请你去吃一次洋三明治。我们都不知道什么叫三明治,只知道那肯定是外国货,是常人吃不着的美味。吃三明治是要喝饮料,或者牛奶,而非白开水。后来才知道,不过是面包里夹几块香肠,一片生菜叶子,或者沙拉果酱。还有我们从没见过的什么黄油。
高扬的电影剧本《一生一世》,整个戏就两个人物,一男一女。他问我,你看过电影《两个人的车站》吗?前苏联的,我这个拍出来不比它差,就看导演识不识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