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红的枫叶已经把西山地区染出了一世界的香艳。
陆承伟从小游泳池里爬上来,裹了一件真空棉睡袍,坐在一张沙滩椅上,睁开自信而有神采的眼睛,把棱角分明的、简直可以当成罗丹《思想者》原型来看的脸,整个沐浴在漫过东方的朝霞里。眼前是一片片掩映在青红树叶间的高档别墅区,一幢幢稍有变异的哥特式或者巴洛克式小楼,使得这一片透出了些许香榭丽舍或者枫丹白露地区那种优雅恬适的情调。再远处,隐隐可以看见建筑大师贝聿铭的杰作香山饭店那熔中西文化于一炉、体现天人合一观念的优美轮廓。再往远处,应该是堪称世界园林之冠的大气而铺张的颐和园,可惜淡淡的灰雾烟尘阻碍了他本可抵达昆明湖的目光。更远处那已融入天际的默不作声之处,便是陆承伟计划里最终以主角的身份登上的舞台——北京城了。
“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莎士比亚《辛白林》中这句著名的台词,陆承伟每次品味,都能品出别样的滋味。在这样一个初秋的早晨,坐在几乎以天价竞争来的别墅的游泳池边的沙滩椅上,远眺京城的时候,陆承伟又一次想起了这句著名台词。这一回,他从这句台词里感受到的是一种纯粹的弄潮儿般的激情,是一种舍我其谁的豪气,是一种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绝对自信。十几年前,陆承伟在哈佛工商学院读MBA的时候,就对还不能算作大人物的乔治·索罗斯[1]十分钦佩。那时候,多数美国人还认为索罗斯是个投机客。几年前,索罗斯已经坐大,已经把美国征服了。华尔街传出消息说:美国总统雕像山的对面那座山,将献给世界上最伟大的投资经理人,这座山的表面已经刻好了股市天王华伦·巴菲特[2]和乔治·索罗斯的雕像。这个消息让陆承伟感到欣慰,因为这件事证明自己的眼光不差。几个月前,泰国股市崩盘了,接着,菲律宾和马来西亚的股市也开始一路狂泻,一场金融风暴开始席卷东南亚。唇亡齿寒。中国人也不得不研究这场风暴的始作俑者之一索罗斯了,因为经济的地球村时代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促使陆承伟做出正式登台决定的重要原因,是国内的大环境改变了。刚刚闭幕的十五大,已经正式为私营经济正了名。在中国,尽管把私有财产的神圣不可侵犯写进宪法的日子还遥不可及,但也用不着把私有财产藏着掖着了。资本大到一定程度,暗箱就盛不下了。何况,在陆承伟看来,国有企业大面积陷入困境、东部和中西部的经济差距越拉越大,中国政府对此又不能坐视不管,已经出台了很多倾斜政策,其中蕴藏着无限的商机,这正是向这个世界证明自己能力的时候。这种表演是需要观众的,而且观众越多越好。“胜利总是属于金币的。”陆承伟认为巴尔扎克借羊腿子[3]说的这句话是至理名言,这句话的真理性正被中国发生的无数事例论证着。
以五百五十万的天价在西山买的这幢豪宅,是陆承伟准备送给父亲八十五岁生日的寿礼。以五百五十万巨资买来的生日礼物,能不能改变自己在家族里的边缘身份?老革命家陆震天看到这座占地两亩半的夏宫,会不会说一句“很好,这才叫‘百花齐放’”?陆承伟心里确实没底。继续隐身于大潮深处,默不作声,显然不是上策了。中国是一个特别讲究先后顺序的国度,当年刘邦、项羽击掌为誓,约的就是先破咸阳为君,后到咸阳为臣。刘邦率军攻到咸阳城下,迟迟不攻城,只是因为实力不济,其实内心并不想当臣。私营经济可做不可说的阶段,已经有不少人迫不及待地登台亮相了。有人把买几架破飞机炒得路人皆知,有人为了不朽,已经买下了一颗小行星的冠名权。到了可以做也可以说的时代,再谦虚地做无名英雄,也太古典主义、太中国化了,根本无法告慰摩根[4]、卡内基[5]、洛克菲勒[6]这些陆承伟心目中一直景仰的商业时代的大英雄。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中国的商业时代来临了,该唱主角,用不着客气。父亲作为经济专家,应该能够接受他这种登台的方式。可给以背叛有产阶级作为革命道路开端的职业政治家的父亲送这样一份生日礼物,是不是就显得生猛了一些呢?陆承伟需要做进一步的判断。两天前,他给姐姐陆小艺打了个电话,以轻描淡写的口吻说自己想在西山买一套房子,请姐姐和姐夫史天雄周六抽空来看一眼,帮他参谋参谋。
陆承伟换上皮尔·卡丹浅灰西服,漫不经心地嚼着果酱面包,想象着史天雄看到这样的高级别墅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认为史天雄的态度会对父亲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史天雄六岁时成了孤儿,后来以养子再后来以女婿的身份和陆家的人一起生活。童年和少年时代,陆承伟从史天雄那里得到过足够的兄长般的保护。陆承伟早已把这段时间两个人的关系定性为蜜月期了。“文革”初期,陆震天被打倒了,史天雄、陆小艺和陆承伟跟随母亲苏园到远在西南的陆承业家避难时,两个少年的关系还算得上情同手足。后来,因为父亲陆震天的一个选择,两个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陆震天当将军时的部下,得知老首长落了难,提出带一个孩子到部队,陆震天说:“那就把天雄带去吧。”看着接史天雄的军用吉普车渐渐远去,陆承伟噙着泪水问母亲:“难道我不是陆震天的亲生儿子?”苏园甩手赏给陆承伟一个耳光,抱着儿子哭了一番,吝啬地解释一句:“这才是你爸做出的事情。”后来,陆承伟当了知青,当了工农兵大学生。等他从美国留学归来,史天雄已经娶了陆小艺,而且因为参战负伤,成了战斗英雄和当年全国的十大新闻人物之一,在陆家第二代中的中心地位已经固若金汤了。
在美国学到的务实精神,帮助了陆承伟能以平常心看待自己在这个家庭里的边缘地位。同时,他也坚信这种格局不会一成不变。让史天雄前来看房子,还有这样一层用意:请你从我这个小舅子身上,再一次感受一下这十几年中国到底发生了多么深刻的变化吧。
在等待史天雄的时候,陆承伟根本没去想给已经离职十年的父亲过一次生日还有什么难以逾越的障碍,也万万没有想到昨天晚上陆家主要成员开的一个家庭会,已让他以豪宅做引导在家庭大舞台上以崭新形象亮相的所有努力付之东流了。
已经抱过重孙的职业革命家陆震天,八十五岁的生日怎么个过法,在十五大闭幕后,变成了一个相当严肃的课题,摆在陆家主要成员面前。生日,这个标志着一个生命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概念,随着人年龄的增长、社会地位的变迁,外延和内涵也在不停地发生着变化。八十五岁,参加革命整整七十年,这个生日,似乎不能够敷衍潦草应付。何况陆震天的双腿已经无法支撑他那伟岸胖大的躯干,五年前已经靠轮椅代步了。作为刘、邓手下的儒将,后来成为中国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的忠实追随者和得力助手,陆震天的部下,可以说成千上万,遍布全国。借这样一个喜庆的日子,能和尽可能多的爱将见上一面,不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吗?站在纯粹自然人的立场上考虑这个问题,陆震天自然想热闹热闹。即便医生说他可以活到九十开外的话不是讨吉利而是十分科学的论断,五年后的头脑还会像现在这样清楚吗?因为行动不便,八十岁以后,他从未离开过京城。五年没有广泛地和毛茸茸、水灵灵、喜忧参半的现实生活发生接触,对一个一生笃信实践第一的革命家来说,实在太残酷了。没有一九九二年八十八岁高龄的邓小平的南巡,能有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二个春天吗?他真的想见一见那些分布在祖国四面八方、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部下,听他们报报喜,也报报忧,特别在这个改革开放事业进入攻坚阶段,方方面面都遇到了前所未有困难的时候。革命者的本性、打江山那代人的自豪,使他坚信自己还能为正在进行的伟大事业出点力。站在社会人的立场上考虑这个问题,陆震天又觉得这个时候过生日似有不妥。这样,他就想到了开个主要成员参加的家庭会、民主加集中最后做出决定的办法。
史天雄、陆小艺和他们的儿子史勇一直和陆震天、苏园同住,算是家庭主要成员。陆震天与前妻所生的儿子陆承志,身居副部长的高位,也一直是这个家的主要成员。因这次家庭会讨论的只是家事,陆震天说也想听听大儿媳妇楚云的意见。陆震天没让喊陆承伟回来,苏园也不敢擅作主张通知陆承伟。这个家的核心是陆震天,他的意志是不能违背的,他的健康早已成了苏园、陆小艺母女心中的头等大事。三年前,陆小艺辞职办了个园艺影视制作公司,目的也是能腾出更多的时间照顾好父亲的身体。
陆小艺是主张给父亲大张旗鼓过一次生日的。第八十五个生日,参加革命七十年,凑成这样两个整数的机会已经不多了。父亲离职已有十年,出自父亲门下、现在仍在副省级以上职位的十几个人,三五年内都将退下来,再找个与他们联络感情的机会,已经不容易了。再说,如今人情越来越薄,来不来给一个离职多年的老首长祝寿,可以看作这些部下还记不记得首长培养提携之恩的一次有效的测试。陆小艺把父亲的轮椅由餐厅推到客厅,轻轻地给父亲捶着背,抢先把自己的态度旗帜鲜明地亮了出来:“爸爸,你今年是八十五,不是五十八,应该像模像样过一个生日。十年前你就退到二线三线了,一年半载才喊你参加一次撑面子的活动,名字早放到老同志一档了,还顾忌什么?你也别怕来的人太多。说句不恭敬的话,在别人眼里,陆震天的名字早过气了……”听见陆震天发出一个不以为然的声响,她忙笑着补充道:“我说的是风尚。前两天,我听到这样一种说法,政治局一级的领导,一个星期没在《新闻联播》中露面,下面的人都不敢贸然接触了……”
陆震天轻轻转过脸,威严地吐出两个字:“是吗?”
苏园忙接道:“这还要看人呢!”她扭动着依然能辨出曲线的身体,把一个软靠垫塞到陆震天背后,眯着依然闪亮有神的眼睛笑着,“咱陆家永远不会门可罗雀。湖南的王云鹏,浙江的张子青,海南的邹子奇,西藏的刘永新,西平的燕平凉……嗨,多了,都打来电话问你过不过生日的事。司局级也有好几个,有的我连名字都记不清了,这些人都没直接受过你的……你的指导,难得呀!再说,今年春天你又得了重孙,四世同堂了,也该庆贺庆贺。杨老今年八十四岁,上月还做生庆贺过了鬼门关呢!人家连封建迷信都不避讳,我们怕什么?小艺给你张罗出文集,被你压了,这个生日再不过,孩子们就有意见了。”长儿媳妇楚云紧接道:“爸,小青和小白连假都请好了,只等你发话买机票呢。小青说小毛已经可以爬了,叽叽咕咕想说话哩。”
陆震天终于朗声笑了出来:“那就让小青把小毛带回来。半边天的意见一致,算一票。承志,天雄,你们一个副部长,一个副司长,发表点高见吧。”
陆承志温和地笑笑道:“不是我过生日,也不是天雄过生日。爸爸,是你过生日,过过也无妨吧。不过,怎么个过法,恐怕……”楚云打断道:“过就是过,不过就是不过,什么恐怕不恐怕的。副部长当得太久了,连个干脆态度都没有了。就要下课的人了,怕什么!不过,咱们还是听听天雄的意见吧,他是咱们家今后的台柱子。”
陆震天沉吟片刻道:“要是好做决定,也用不着开这个家庭会了。承志算是中立,略偏主过派。天雄,你呢?你最近像是有什么心事,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你挑的担子会越来越重,要学会调整心态。”
史天雄站起来伸个懒腰道:“我没什么心事,工作上也没什么压力。组织计划司的副司长有三个,都只是司长的助手……”陆震天笑着打断道:“想挑更重的担子,对吧?不要急,当助手也能表现自己的才华。我这一生,独当一面的时间不长,算是个大幕僚吧,可也算没虚度此生,整体的事业更重要。”史天雄赶忙解释说:“我只是表明我的工作太轻松了……”陆小艺掩嘴哧哧笑道:“还不是嫌官小了?史天雄能有这种进取心,是咱们家的福音呢。”楚云也附和道:“比你大哥强,当了十年副部长,国务院就他一个。天雄,我们都支持你。”
史天雄清清嗓子说:“别跑题了。爸爸,你八十五岁生日,当然该过。可是,在我的记忆里,你的生日都是家里人给你过的,这一次要是扩大规模,似乎有点不妥。小艺说如今的人情薄如纸,我不同意。如果不限规模,以爸爸你的声望,恐怕有上千人来为你祝寿。只是通知在家里工作过的人,至少也能来一百个。这两年经济形势不好,你又没请外人来给你过过生日,人家来拜寿,又不好两手空空,这就让人作难了。再说,你虽然早退下来了,进入老同志的行列了,可在老百姓眼里,你仍然是党和国家的高级领导人。”
陆震天默默点点头:“还是天雄仔细。三年自然灾害,毛主席把红烧肉都戒了。如今下岗工人有几百万,是不宜做这种事。生日还是在家里过吧。外地的孩子要回来,我也不反对,路费由我来报销。眼见是见一面少一面了。小艺,你给承伟说一声,生日那天让他也回来打个照面,留一张全家福。在美国读了几年书,家庭观念全读没了,这样不好。”陆小艺笑着解释说:“爸,承伟没忘记你的生日,这些天正给你选生日礼物呢。他是在美国受的高等教育,当然有点美国人的做派了。”苏园接道:“老头子,你呀,就是有点偏心眼儿,总是看承伟不顺眼。这三个孩子,就他吃的苦最多,性情自然变了,不大合群。他不爱和我们说心里话,能怪他吗?‘文革’那些年……”陆震天挥挥手打断道:“别扯远了!‘文革’中受过苦的孩子,多啦。回国十五六年,他在家里住过几天?政治上不求上进,正在朝清末的八旗子弟变呢。”陆小艺摇头道:“爸,小弟已经开始做正经事了。上个月,他在西平注册了一个公司,像是准备搞三产。”史天雄也道:“承伟前些年还做过房地产生意,听人说做得还不错。不打听别人做什么,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美式风格。这些年,我们对他关心也不够。说实话,我除了知道他有私房、有名车、身穿一身名牌之外,对他别的生活就不清楚了。看样子,他不缺钱花。”陆小艺道:“小弟还很讨女孩子喜欢呢。上个月我在小弟那里,竟然碰上了乔妮。能让乔妮动心的男人,不多。”
陆震天冷笑一声:“这还不算八旗子弟?打着我的旗号炒点批件,炒点地皮,自然能买得起房子买得起车,自然能穿得起名牌。我还不知道他竟染上了包养交际花的恶习,再吃几口鸦片,不是八旗子弟是什么?天雄、小艺,以后你们要盯着他,别让他捅出大娄子。”陆小艺笑道:“遵命!爸爸,你把乔妮看成交际花,是不是有点那个了?她可是亿万电视观众心中的偶像啊。”苏园放下手中的报纸,问道:“乔妮是承伟的女朋友?小艺,你看清楚了没有?”陆小艺道:“全国不就一个乔妮嘛。你的宝贝儿子独占了中国的大花魁了。”苏园笑成一脸满月,说:“这要算是本事。这乔妮嘴角翘翘的,模样挺讨人爱,可惜家境太贫寒了,一块人见人爱的小家碧玉。”陆小艺开玩笑道:“妈,没想到你对乔妮评价还挺高。赶明儿我让小弟把她娶到家里,让你看个够。”苏园正色道:“不行。这个乔妮刚刚离了婚。陆家可不能娶个二婚的女人当儿媳。承伟和她玩玩,我不反对。小艺,你要盯着承伟,要是承伟真存了和乔妮过日子的心思,一定要阻止他。那样就是胡闹了。”
确实,陆承伟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太无足轻重了。接下来发生在史天雄和陆小艺卧室的一幕,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陆小艺给陆震天量了血压,晾好吃降压药的开水,回到卧室,看见史天雄正皱着眉头坐在沙发上抽烟,想也没想,脱口指责道:“什么时候又把这破玩意儿捡起来了!”声音之大,把两个人都惊愣住了。史天雄下意识地做个掐灭半截烟的动作,却又把烟放到嘴里,深深地嘬了一口。陆小艺又怔了片刻,淡淡一笑,轻轻叹了一声,弯腰收拾着床铺道:“想抽就抽吧,最好只在卧室里抽。当姑娘时,我也没反对你抽烟。只是别让妈知道了,让你难堪,她的鼻子尖得很。保健医生说,爸只是血压有点高,保养好了,能活一百岁。妈不让在家里抽烟,也是为了大局。咱家的大局,自然是爸爸的身体。小多他爸上次清醒时,已经嘱咐不要再治他的病了,这不,上个月又大修了一次,花了几十万。虽说这钱用不着自己掏,可总是让郑伯伯受罪吧?可还是得大修。为什么?有这个人跟没这个人不一样。郑伯伯还算不上邓伯伯的真正嫡系,他是百团大战后才调到一二九师的。如今邓伯伯是大旗,这个道理……”史天雄早把烟掐灭了,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道:“别给我灌输这些护官经了。这政权是共产党的政权。”说着,冲进卫生间刷牙洗澡。
陆小艺耐着性子等着,看见高大魁梧、英气逼人的丈夫从卫生间出来,用干毛巾替史天雄擦着头发,又道:“我怎么不知道这天下是共产党的天下?毛主席还有这样的教导,山头主义是有害的,可是山头还是要讲的。大哥是个口紧的人,也给我漏了一点风,九届人大前,能把你扶正。其实,从大嫂对我们态度的变化上,也能判断出来,她把你说成咱家新一代的中心,很由衷。只要爸爸这杆大旗不倒,五十岁之前,你就是电子信息部部长了,将来你的地位,说不定还能超过咱爸呢。大嫂是个聪明人……”史天雄粗暴地抓过毛巾朝床上一甩:“够了!别整天做这种春秋大梦了。当部长?我从来都没想过。九届人大会做出什么决定?肯定是政府机构改革。说不定明年我就成下岗干部了。”陆小艺扑哧笑将出来:“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幽默感!十五大大哥没候补上,该下岗了。你亲爸亲妈是烈士,养父、岳父是当过政治局委员的陆震天,本人四十三周岁不到,相貌堂堂,出将入相只会为国家增光添彩。有大学本科学历,戍过边,为保卫国家领土完整打过仗、负过伤,立过一等功,当过年度十大新闻人物,四十一岁当副司长。啧啧,不说不知道,这一串闪光的历史,共和国的同龄人有几个人拥有?让你这样的人下岗,这政权才叫出了毛病呢。”
史天雄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喃喃道:“真有你的。”陆小艺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赤条条地扭着腰身走进了卫生间。史天雄把脸扭向窗帘,轻轻地叹了一声。陆小艺回来一上床,史天雄顺手把床头灯关了。陆小艺在黑暗中叫道:“你关灯干什么?你,你做爱的时候不是喜欢开着灯吗?”史天雄道:“今天太累了。”陆小艺裸着身子把灯打开,发出一串含酸的笑,说道:“恐怕是在赶什么时髦吧!”史天雄问:“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陆小艺道:“赶老婆基本不用的时髦呗。”史天雄叹道:“你胡扯什么。最近我像是遇上了什么危机,总是集中不起精神。脑子里像是涌出了无数个问题,可我一个也抓不住……”陆小艺道:“我也算半个医生了,你这种状态,很像纵欲过度……你以为你能解释清楚吗?”声音变得幽幽起来,“你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我……我当然说的是气话。我知道一般女人也难入你这双眼……可是,你也不能十七八天碰都不碰我呀……你好好想一想,想想……上个月二十一号,你尽过三分半钟义务。我做了几次全身美容按摩,你也……”史天雄早坐了起来,伸手把陆小艺揽在怀里,自言自语道:“真有这么长时间吗?要是这样,真是我的错了……我像是遇上什么危机了……”陆小艺熟练地把男人缠住,呢喃道:“你先认错,认错……”
一波三折一折腾,两人竟收获了热恋时小别后的那种美妙。陆小艺抚摸着丈夫的胸膛,软瘫了的声音响着:“你什么危机也没有,你壮得像头狮子,小狮子……真想再来一回……”史天雄满足地吐口长气:“你以为我还是二十岁?明天还有事呢。星期六也闲不住。想想这几年,竟不知道我在忙些什么。可怕,可怕呀。”
这个时候,陆小艺才想起陆承伟让他们周六去西山看房子的事,翻个身用手支着腮道:“承伟请我们明天去看他的新房子,我已经答应了。”史天雄道:“房子有什么好看的。你告诉他,改个时间。明天上午有个外事活动。”陆小艺道:“承伟自己不带手机,找他一般要通过一个姓齐的。这个小弟,做事一直神神秘秘,当姐的也摸不清他的底细。爸提醒得很及时。这两年是关键时期,小弟真要惹出什么弥天大祸,可就不好办了。这几年,高干配偶和子女惹出的大乱子可不少。”史天雄想当然地说:“性格即人。承伟顶多会做点雅皮士之类的事情,出不了大事。单身贵族,买那么多房子干什么?有点怪。明天的外事活动,纯粹是个应酬。我去点个卯,然后去关心关心这个小弟。”陆小艺道:“那就让他等吧。”一个哈欠喷薄出来。
这种无意的轻视,把陆承伟晾在了西山别墅。
红木镂花大座钟当当当响了九下,陆承伟有点烦躁了。在他的计划里,乔妮要客串半天女主人。已经九点了,齐怀仲还没有把乔妮接来,如果这时候史天雄和陆小艺出现,效果就差多了。想给助手齐怀仲打个电话,才发现别墅区的电话信号还没接通。花五百多万,买这种档次的软件服务,让陆承伟感到哭笑不得。眼见对登台亮相的戏失去了控制,他只好仰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九点半钟,助手齐怀仲小心地推开了半掩的房门。齐怀仲五十出头,不但有绍兴师爷的模样和精明,而且还有高级幕僚才能具备的精细,看见陆承伟真的睡着了,忙蹑手蹑脚取了一条毛毯盖在陆承伟身上。陆承伟睁眼看见只有齐怀仲一个人,知道事情有了变故,盯着齐怀仲看,也不说话。
齐怀仲知道陆承伟是生气了,说道:“乔妮已在去机场的路上,她,她说没法直接跟你联系……”陆承伟站起来踱了几步,还是没说话。齐怀仲马上换个话题道:“我给小艺打了电话,她在等天雄。天雄上午有个外事活动。我问了老爷子生日的事,小艺说家里昨天晚上开了个会,决定按惯例……”陆承伟忍不住了,侧过身自言自语道:“是吗?开会了?”脸色多少有点难看。
齐怀仲为陆承伟沏了一杯茶,撩起窗帘看看外面的白色奔驰600,说道:“这件事怕是做得生猛了点,家里人对你也不了解,送这份礼会不会吓着老爷子?当然,买房本身并不错,现在转手也要赚几十万。在西平做一两件大事,再做什么就自然了。这也是你一贯的风格。”陆承伟冷笑着呷口茶水道:“乔妮呀乔妮,不就是开口要宝马我没接茬吗?”齐怀仲赶忙接道:“也不怪她。广州有个大活动……”
陆承伟冷冷地说:“出场费有二十万?为二十万就来这一手……”齐怀仲又道:“恐怕不是单纯为钱……听说是上边也去人,最近乔妮进入了上面的视野……据我看,乔妮怕是身不由己,她一再让我向你表示歉意。这女主持人也是吃青春饭的,想找个大靠山……”陆承伟大笑起来:“肯尼迪的遗孀尊贵不?第二个丈夫是希腊船王!多大的政客才靠得住?连敛财防老的规矩都不懂,这乔妮也快过气了。到底只是个小地方的人,一得意就忘形。进入视野就乐成这样,将来怕是要哭干眼泪的。女人家,怎么敢押政治这一门!”齐怀仲接道:“乔妮也不傻,只怕是脚踩几只船哩。这三个多月,在她身上至少花五十万了吧。承伟,陆总,她押了政治这一门,以后就……”
政治在当今中国男女心中的地位,陆承伟一清二楚。乔妮跟着显贵去南方风光,他能理解,可猛然面对这个事实,心里也不可能舒坦。在家族的舞台上,还无法演一个主角,怎么能和显贵争一个乔妮呢?再说,为乔妮这样的女人站在一股政治势力的对立面,实在不值当。陆承伟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些伤感地说:“中国的女人,优秀的实在太少了。我就是不明白,搭我这条船就上不了月球?看来,在乔妮眼里,我只是个有点小钱的人。女人都这样。”
齐怀仲眼珠子转了几转,说:“承伟,这么说,打击面太宽了吧?下面你要打大战役,乔妮攀了高枝,倒是省了很多心。不过,咱们承伟实业确实需要一个只认你这条船的姑娘。可惜这种姑娘可遇不可求哇。”陆承伟盯着齐怀仲看了一会儿:“谢谢你拐弯抹角的批评。我知道,前年对双凤太粗暴了一点。”说着,仰坐在沙发上,下意识地用手一下又一下拍着自己的脑门儿。
八年前的那个秋天,命运之神让还是北京舞蹈学院四年级学生的江南姑娘顾双凤认识了风度翩翩的陆承伟。在漫长的六年里,顾双凤一直心存和陆承伟一起走进婚姻的幻想,根本不知道初恋惨败的陆承伟心灵的创伤有多深,他已经把和年轻漂亮女性交往看成是保持一个男人生命活力的一门必修课程了。这种错位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前年秋天。顾双凤想用一个孩子来使自己好梦成真,并很顺利地使自己怀孕了。这件事在陆承伟看来自然是没安好心,骂顾双凤是个小阴谋家。齐怀仲深知顾双凤在陆承伟那里的地位,只不过是那个庞大女友乐队的首席小提琴手,用怀孕来改变和陆承伟的关系,就好比让浸淫交响乐多年的陆承伟天天只听小提琴独奏,便劝顾双凤把孩子处理掉。谁知顾双凤十分刚烈,做了人工流产后,就从陆承伟的视野中彻底消失了。这时候想起顾双凤,陆承伟心里弥漫着辨不出形状的怀念和几缕似烟如霭的淡淡愧疚。嘴上说想和他生一个或者一打孩子的女人多,可也只有这个顾双凤不顾他定下的交往原则,自觉走向了做母亲的单行道。问题是这个曾经给他带来无限欢愉的女人,把一切都独自承受了,没给他丝毫用物质补偿的机会,这让自初恋后立下今生今世决不欠一个女人情债的陆承伟经常遭遇些许像是违背了什么誓言的痛苦。陆承伟干搓了一会儿脸,语气怅然地说道:“小凤走两年了。她确实是个好姑娘。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想想也是我对不起她。黄鹤一去不复返,泥牛入海无消息呀。”齐怀仲面露惊喜神色,说道:“世界说大也很大,说小也很小。最近双凤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她们歌舞团早已经无米下锅了,双凤又不愿意给那些莫名其妙的歌星当陪衬……”
陆承伟道:“她一直想进入影视圈,我应该帮她实现这个梦。”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老齐,你好像对小凤的情况很熟悉嘛。你什么时候跟她联系上的?”齐怀仲咬咬牙说道:“你成了双凤和男人交往不可逾越的高墙。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双凤的情况的……”陆承伟追问道:“她结婚了没有?”齐怀仲道:“承伟,这回你决心要到前台演出了,绯闻太多总不是个好事。说句心里话,乔妮今天去了南方,我挺高兴的,这种身份的人,沾不得。我想,你现在最需要双凤这样的姑娘留在身边,什么事情她都能……”陆承伟打断道:“你别再啰唆了,她现在在哪里?”
齐怀仲撩开落地窗窗帘,伸手一指:“她昨天到的北京,让我帮她找口饭吃,昨晚她就住在我家。没接到乔妮,我就自作主张,回家把她接来了。”陆承伟怔怔地看着外面的奔驰车,鼻子哼了一下,声音却没掩饰激动:“我说你怎么今天说了乔妮一堆‘好’话呢,原来目的是推出双凤呀。是不是还说了我经常提起她,要你接她过来?”齐怀仲挠挠头,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你要是……”陆承伟笑骂道:“给我留个当好人的巧宗儿吧。小凤来得是时候,这么漂亮的房子,没个临时女主人,史天雄会怎么看我?”齐怀仲没想到陆承伟这么痛快就答应留下顾双凤,愣了一会儿,口吃地说:“这,这房子,不,不当礼物了?”
陆承伟大步朝门口走去:“我现在连参加家庭会的资格都没有,另做打算吧。你愣着干吗,接双凤去。我一定要让她风光个够。”
两人走出别墅,高挑、丰满、双眸含怨、通身泄出万种风情的顾双凤已经跨出车门,一分慌乱三分迟疑五分羞涩地站着,和这片住宅这西山这红叶构成柯罗笔下略带惆怅回忆韵致的风景画,等待陆承伟进入。山风轻拽着那一袭白裙的下摆,并把那勾在白玉般额头上的刘海儿吹出几丝凌乱。陆承伟也不说话,微笑着望着顾双凤秋潭一样泛着黛青的眸子,很自然地抬起左手搭在那溜溜的右肩上,右手在空中一挥便成了灵巧的梳子,轻巧地进入那乌黑的刘海儿里。顾双凤小白桦一样的身子颤抖起来,抖着抖着,便伏在陆承伟宽厚的肩头,化成风过桦林的声声呜咽。
姑娘这时并没意识到,这一回头,一生的命运便彻底改变了。历史、现实和未来像一条细细的丝线,把她在初秋西山如画的空间里放飞了。
史天雄随意睃了睃这幢北欧风格的豪宅,心里莫名地感到一阵发紧,站在底楼门口,朝装饰布置典雅、豪华的大客厅瞥了一眼,抬起脚朝游泳池走去。陆承伟当然不知道史天雄此时的心境,见史天雄如此敷衍,略感不快,忍不住说道:“天雄,北京还有比这更值一看的私人住宅吗?我真该做一个阿尔卑斯山上的那种指示牌[7],给你提个醒儿。”史天雄放慢步子,侧身道:“尝鼎一脔,便知肉味,你真要我吃个肚子圆吗?我挑出十个不足处,管用吗?房子早姓了陆。你的财运之好,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要命的是,这些年,我听你哭穷的次数太多了。是城府?还是谋略?你早不是当年可以无话不对我说的小弟了。你请我和小艺来看房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陆承伟吸口长气,跟了过去。
陆小艺看见陆承伟又置一处豪宅和美女,眉头就锁上了,想起自己下海初期的辛苦,也跟着埋怨道:“跟你姐也不说实话。三年前,我办园艺影视公司,四处筹钱,你连句话也没有……”瞥了一眼跟过来的顾双凤,不说了。
陆承伟感到了一些满足,毕竟姐夫和姐姐都在谈钱,笑了笑说道:“小凤,泡几杯茶端过来。姐,三年前我要是帮助你,你的园艺公司就没有今天了。能得到天雄这么高的评价,是一种成就啊。不是十五大肯定了私营经济的作用,我还得继续哭穷。在中国,做什么不需要谋略?说我对你们也玩城府,就言重了。咱们这个家,什么都不缺,只是缺大笔应急应变的人民币。天雄官越做越大,姐这大管家越做越好,我只能想着挣越来越多的钱。我像你们一样热爱这个家呀。”
陆小艺见没了外人,关切地小声问道:“小弟,前些日子乔妮不是和你在一起吗?又换了?这个也有点眼熟。”陆承伟道:“这是个老朋友,聚聚散散处了七八年了,她们歌舞团散架了,我总不能坐视不管吧。乔妮嘛,是大众情人,偶尔聚一聚,是玩个身份。她去南方参加一个重要活动,要不然……”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了,讪讪地笑笑。陆小艺哪里知道陆承伟为什么欲言又止,拿出姐姐的身份,语重心长起来:“小弟,你可别忘了坐吃山空这句老话。你买这么多豪华的住宅,养这么多交际花,实在太……”
史天雄冷嘲一般地哼一声,拉一把沙滩椅坐下,看看这片充满异域情调的豪宅,忍不住接道:“太荒淫无度?小艺,你错看了你小弟。陆承伟不是暴发户,羡慕的不是妻妾成群。他玩美国式的情感游戏,也用不着广置行宫,有点喜新不厌旧的度量就够了。”陆小艺接道:“小弟,你在西直门的房子也不小了。这座房没两三百万买不来,你何必撑这个面子。”史天雄看了陆承伟一眼,再把目光落在西山口处:“陆承伟觉得撑这个面子很值。这幢别墅,占地不少于一千五百平方米,只用看看这游泳池的质量,肯定不是豆腐渣工程。再看这位置,坐西北朝东南,摆把龙椅可俯视京城和华北平原。有一种说法这几年在富人堆里广为流传,说北京的地气是从前面这个山口进来的……”陆小艺吃惊地说:“你也信这种胡说八道?”史天雄道:“我不信,可挡不住有人信。富人们一斗气,开发商肯定赚个盆满钵满了。保守地估计,咱们这个小弟买下这幢房,至少得用五百万。”
此语一出,把姐弟俩都震住了。陆小艺这两年也赚了一些钱,可还是无法想象拿五百万买房的事,连连摇头道:“不值不值。小弟,是不是花了五百万?”陆承伟道:“佩服,佩服。五百五十万,基本建设再搞一搞,六百万打不住。天雄,这些年很少深谈,想不到你还算得上我肚里的蛔虫呀。说下去,说下去。”陆小艺严肃地说:“拿六百万在这买个房子,太浪费了。”史天雄看着陆承伟说:“承伟,据我对你的了解,你还舍不得花六百万自己享受。要是我猜得不错,这是你为爸爸八十五岁大寿准备的一份贺礼。请我们过来,是帮你拿主意呢还是给我们洗洗脑,目前我还无从判断。”
陆承伟听得呆住了。这时,顾双凤把沏好的茶端上来了,笑吟吟地说:“让你们久等了。隔夜开水泡云山白毫败味,我另烧的开水。史大哥,小艺姐,尝尝吧。”陆小艺仔细打量了顾双凤,端起青瓷茶杯抿一小口茶,道:“你是哪里人,对茶还挺有研究的。”顾双凤嫣然一笑:“我是浙江金华人。我母亲出身茶人世家。沏云山白毫还不能用沸水,把茶叶烫死就败味了……”陆承伟摆着手打断道:“先别谈茶道了。你先去把中午的菜准备好,等老齐带了野味回来,你好好露一手。天雄,继续说下去。买这个房子,与爸爸的生日关系不大。”顾双凤静悄悄地走了。
史天雄不客气地说:“一句实话没有,你还让我说什么?”
陆承伟声音先怯了:“都是实话,都是实话。”
史天雄伸手指指专供轮椅通过的几条便道说:“那你就是准备当个孝子了。装修时能考虑到爸爸通行方便,难得,真难得。”陆承伟由衷地说道:“到底是我的天雄哥,什么都瞒不过你。我呢,这些年不该只把你看成一个早被异化了的官员,像承志大哥那种官员。老爷子、老太太都是胖人,夏天住在城里太难过,有这么个避暑场所,姐也用不着整天担心他们得空调病了。”陆小艺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说道:“心是好心,只是花钱太多了。爸当年不该跟着邓伯伯一起退下来。他要是再干三年,西山这边也会给他分一处避暑的房子。昨天爸还说你在美国待久了,没有丝毫家庭观念了。中国人到底还是中国人。”史天雄这才认认真真看看小楼,再看看陆承伟的装束,不经意地轻叹一声说道:“承伟,我不得不承认,我低估了你的丰富性。以前,我看你留这种鸭屁股发型,留鬓角,穿暗条西服,只是把你看成一个猫王普莱斯利[8]的模仿者……”
陆承伟又一次露出了诧异,紧接道:“我也错看了你,想不到你对猫王还挺熟。本人最喜欢的唱片,便是伟大的普莱斯利的《伤心旅馆》。从文化心态上,中国人实际只比美国人滞后二三十年。一九七九年我刚到美国时,一听《伤心旅馆》,便迷上了,感觉他是在替我唱。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普莱斯利的?”史天雄又露出了一贯在陆承伟面前高高在上的神情,语气也变得有些居高临下了:“我可能比你更早知道世上有个能让整整一代美国人疯狂的猫王。七十年代中后期,中国已经有了威廉·曼彻斯特[9]《光荣与梦想》的中译本了,普通读者那时看不到,军事学院的图书馆里,最迟七八年初就有这部书了。你对普莱斯利的解释还有点意思。你这个越王勾践的追随者可能更有意思。只是你想用六百万引导你登台亮相的想法过于超前了。”
陆小艺没有比较中国与美国的心情,已经在考虑如何利用这幢别墅让父亲长寿更长寿,一听史天雄表露出了反对意见,忙说:“什么叫超前?爸爸很需要这样一套房子。”史天雄呷了一口茶水:“你们别忘了爸爸还是个经济学家,腿不方便,脑子还很清醒。冷不丁发现家里出了一个资本家,还是个大资本家,资本家还是个中性的称谓,谁知道爸爸知道承伟已拥有这么大的资本后,会怎么称呼他这个儿子?承伟如果没有上亿元的流动资金,也没能力在父亲的生日上做出这样潇洒的锦绣文章。如果爸爸这位共产党的经济学家找不出儿子这亿万家私的合法性,他敢接受这件贵重的生日礼物吗?小艺,爸爸的心脏是不是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敢不敢冒这个风险?”
陆小艺也听出了这番话中有挑衅的味道,只是不明白史天雄为什么这么尖锐地提出了这些问题。即便对陆承伟可能拥有的亿万家私有疑虑,兄弟之间的提醒难道不能选个和风细雨的方式?一刹那,面前的两个亲人都显得陌生起来。陆承伟站了起来,沉着脸在游泳池边的草地上踱了几步,背对着姐夫和姐姐大笑起来,笑得浑身直颤,接着无奈地说道:“天雄,你骨子里到底只是个共产党的官员!你听什么猫王,看什么曼彻斯特,纯属猎奇。你对我的经营尚一无所知,就这么武断地怀疑我拥有资产的合法性,真让人长见识。有罪推定何时了哇!”火药味登时浓烈起来。
史天雄并不退让,针锋相对道:“你这个哈佛工商学院的MBA高才生给我解释一下,用不足二十年时间,由不名一文的穷留学生合法地变成一个亿万富翁,概率有多大?”陆承伟转过身,阴沉着脸冷笑道:“你到底只是个政治动物。哪怕概率只有亿万分之一,也有被人抓住的可能。而我,正是那个抓住了它的人。我到美国时,比尔·盖茨连十万美元的年薪都挣不到,今天,每一天他的财富能净增四千万美金。和他相比,我积累财富的速度是不是太慢了?我的大司长,我可以负责地对你这个姐夫说,本人拥有的每一枚铜子儿,都是环保型的,永远都不会散发出阻碍你在向上的台阶上勇往直前的毒雾。”
史天雄一时语塞了。他也站了起来,伸手拍拍陆承伟的肩膀:“你别激动,你别紧张。确实,我是一个共产党的官员,自认为还很纯粹,看见这六百万的豪宅,确实……作为你的姐夫,又看过那么多自称清白最终却……我是怕有一天检察官会不请自到。”又重重地拍了陆承伟一下。陆承伟眼睛里弥漫起温和的光,笑道:“请你十二分地放心,今生今世,你我两兄弟,绝不会有隔着共产党监狱的铁窗说话的机会。因为,第一,我是共产党人的儿子,我深爱这个政权,我深爱这个国家;第二,我在公民纳税意识最好的国家形成了我做人的基本理念;第三,我的亲人们如今还都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天雄,如果像我这样的人,掌握中国私营经济中百分之四十的资本,你就高枕无忧了。”
陆小艺一看两人的语气都有缓和,忙说:“换个轻松的话题吧。这个房子暂时别让爸爸知道。安心吃野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