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心》
一
我来杂志社之前在著名的03所工作,那是一家权威的地质研究机构。从地质学院毕业能够直接来到这里,兴奋和幸福藏都藏不住。我以为以前憧憬的那种生活——身背行囊走遍山野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一切简直像做梦一样。可惜,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才发现,这儿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其中的一多半人根本就与地质学无关。我们基本上要常年待在办公室,就像被囚在了一座阴森森的大楼里,一年、两年……难道一直如此?我的背囊,我的简易帐篷,我渴望敲击的岩石和山脉,都撂在了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它们在那儿沉睡,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我开始奋力挣脱,结果就是来到了这家杂志社。这个相对宽松的空间让我大舒一口,它给了我前所未有的自由。马光说:“一个工作单位就像一个圆,它有圆心。大家都要围着这个圆心转……”我初来乍到没有深切的体会,所以对他的“圆心”说还不太明白。但我多少能够同意,所谓的团结、和谐融洽,就是给人一种团圆的感觉嘛。而以前的那个03所,让我想起的是一个个分割开来的、不见阳光的空间,就像蜂巢一样,统治者是一只黑色的大雄蜂。杂志社好,这儿是一只雌蜂。
的确,娄萌管理和领导的生活,让我们每个人都感到了一份温情暖意。马光长得身高马大,腮上颈上以及露出的胸部都有浓重的毛发,说话铿锵利落,是一个义气的多毛青年。他对娄萌的维护与服从是自然而然的,好像就由这个体力强悍的人带头,整个单位无论男女,一律无条件地维护一个人,而且是真心实意,绝无怨言。但我很快发现娄萌不像一个领导,她身上没有那种威严和干脆劲儿,甚至有些婆婆妈妈和稍稍过分的羞涩感。特别是后者,我认为是一个领导人最要不得的气质。我目前还不是领导,所以有时面对某些异性难免会有些难为情和不好意思;而娄萌则不然,作为一个阅历较长、生活经验丰富的人,却有这样令人遗憾的特质,不能不说是一种严重的缺点。令我惊奇的是竟然没人向她指出这一点,比如马光他们,就没有向她及时提个醒。日子久了我才明白,她的这种气质的养成,或许周围这些人还有责任呢!因为这儿男人太多了,想想看,在一种异性占绝对优势的地方,她一个比较年轻且过分漂亮的女子,即便当了领导又能怎样?
我觉得自己在很大程度上是理解娄萌的,并能够体会她工作中的难处以及诸多苦心。是的,她最让人尊重并感动的地方,即对我们大家的爱——爱护、保护。她差不多将这里看成了一个家庭、一家子人。在越来越冷酷的世界上,在竞争愈加激烈的这个时代,究竟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更感人的呢?为此,我会原谅她的任何弱点甚至过错,并愿意为其做出一定的牺牲。况且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我没有发现她任何所谓的过错,也就是说,一般的可争议的事情也许是有的,而称得上过错的还没有。
我常常想,一个人对周围的人充满了爱意,即是一种最大的奉献。把美好的心情分赠他人,让人在工作的同时获得高兴和愉悦,这是多么好的品质!我们平时倡导了多少精神、强调了多少方面,却惟独没有这个!这是多么大的疏漏。所以,我对她的感激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是潜在心底的,而绝无丝毫个人私利和个人目的。我几乎完全是从工作、从团结的意义上来体味这一切的。
但是后来,大约是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吧,我却发现了她的一个不算太小的过错。这个发现令我非常遗憾。还好,它还没到让人灰心丧气的地步。但痛苦还是纠缠了我一小段时间,最后才算一点一点释然,让一切照旧进行下去。我最终能从她的立场与处境、而非自己的角度去理解整个事件,这才稍稍谅解了她。但这毕竟是一处创伤,它也许无形中在暗处结下了一个斑痕。
事情仍然与马光有关。现在想一下,一些毛发浓重的青年或许应该更严格地要求自己。从多毛体征上看,这是一种强悍的象征也未可知,所以要具备随时克制冲动的坚强意志才好。同样是一种强悍,有时可以表现为勇敢和仗义,或者是勤劳;但有时也的确会演化为莽撞行事,做出极不体面之事。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下班后匆匆出来乘车,刚走出大门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把一份资料忘在了办公桌上,于是马上反身去取。我上了楼一推门,立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老天,我发现了什么?真该死,我发现了马光和娄萌正在打字室的过道那儿,他们两人贴紧了,贴得非常紧实,站着!我从这个角度刚好看见他们。我看见娄萌满脸汗水,喘息着往后退了一步。那个时刻啊,真倒霉,我直到两秒钟之后才算明白过来,原来他们两人刚刚在接吻呢。这是真的,这是我亲眼所见啊。我的胸口嗵嗵跳起来,心里想:糟糕!糟糕!再也没有比看见这个更糟糕的了……我凭直觉就能知道,这一下我糟了。而且,而且一切多么可惜啊……我下楼的时候觉得娄萌怪可怜的,对方算什么,他不过是个多毛青年而已……我发觉自己充满了嫉妒。
我记得,那一刻我尽量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咳一声,然后若无其事地向他们点点头,进屋取了桌上的东西,然后转身离去。
事后,直到如今,我从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而且也没有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去看他们两人当中的任何一个。可见在这件事情上,我所做的一切是非常审慎和得体的,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什么失当之处。
二
娄萌在我眼里一直是温厚美丽的。她整个人品貌端庄且衣着考究,尤其有一双令人难忘的眼睛。她以前是艺术馆的一位副处长,后来就调到这家杂志社做了头儿。已经四十出头的人了,脸上还是没有一点皱纹。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差不多吃了一惊:眼前这个人,这个女人啊,一双眼睛如此纯洁明亮,简直像少女一般!她看上去顶多有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只是稍微胖了一点,但因此而显得更加稳重和温柔。从认识她的那一天到现在,她对我一直很好,年龄尽管比我大了一点点,准确点说是大了一岁半,可她对待我就像一位大姐。我是说,我对她有一种大姐般的信赖和敬重。
可近来我还是发现了什么。是的,她那儿好像稍微有了一点变化,比如与我谈话时改称“小宁”。我们的年龄差距还没那么大啊。这个“小”字由丈夫用在她身上还差不多。于节已经接近六十了,娄萌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在这座城市,娄萌的名气远比他要大得多。于节只是一个没有什么嗜好、没有什么个性的身居高位的官员,而她却是这座城市里引人注目的人物:许多上层人士都知道她,并热衷于谈论她。我甚至相信一些人在默默关注着她,当然,那未必有什么来由。我来编辑部工作之前耳廓里就装满了关于她的许多传闻,所以与她刚刚接触的时候难免有些好奇。从第一眼开始,我就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非同凡响的女人。她有无法掩饰的魅力,那是一种可怕的吸引力,包括一大堆等待诠释的奥秘之类。人群中总有这样的人,但数量极少。很快,我发现在她领导下工作是愉快的,有时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她是如此精明强干,善解人意,又特别注意尊重别人。她不仅与编辑部里的所有人都合得来,而且都有友谊。刚开始的日子里她与我谈话不多,但很快就有了几次令人印象深刻的长谈。那是同事们下班之后,屋里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她先是一般化地询问了我的生活、工作等等,最后又自然而然地扯到了其他事情。我于是发觉她身上仍然葆有青年人才具备的那种冲动和热情。
“娄主编,我觉得大家和你在一块儿工作都很愉快——非常愉快。”
她笑了:“同志们就像在一个大家庭里,这样工作再累,精神上也会感到舒畅。舒畅比什么都重要啊。”
“都重要!”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微笑着。
那次长谈之后我对她的印象好极了。人啊,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工作中,从哪儿才能找到这样一个没有丝毫官气,又是如此体谅他人的领导?回想起以前工作过的那个03所,简直就像一场噩梦。对比之下,我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太幸运了。一切都是时机,是机遇问题,因为如果早来这儿一两年就不是这样了,据同事们说,这里过去的头儿是一个长得像石猴似的老人,虽然为人耿直,可是脾气怪异,不但很少与下级对话,而且说火就火。大家只能在一种肃穆的、小心翼翼的,甚至是多少有点冷漠的气氛里干活。那时工作起来真累。而娄萌接手之后就完全不同了,她能用一种情感之丝将大家缠裹和笼罩起来,使人人在自己的职位上都干得尽心尽力,即便承担起好几个人的工作也毫无怨言,甚至下班之后还在为杂志社里的事情奔忙,真有点乐此不疲的意味。
回家后我常常对梅子讲起自己的新领导,讲她工作的特征、温和的性格以及衣着,甚至讲她这一天又说了什么笑话等等。大约讲得太多了,有一次梅子打断我的话说:你脑子里也该装些别的吧。我不再吭声,因为她真的提醒了我,让我发现,娄萌的确迷住了编辑部里的每一个人。
当时我怔了一下,笑了。
不过一切再清楚不过,我不愿一直待在家里,不像过去那样闲散了。我很愿意往杂志社跑,因为一般来说我们是轮流值班的,不必天天上班,可我现在宁愿更多地离家。我不再像过去那样,把严格的作息时间当成一种负担,倒是非常乐于把时间消磨在办公室里。需要说明的是,我的办公桌与她相对,我相信这也是偶然而又幸运的事情。在工作疲劳的时候,有时想抬头放松一下眼睛,常常就能看到娄萌刚好也微笑着仰起脸。
三
有一次娄萌赞扬我的身材:“你很注意锻炼,看看这有多好。我们老于不愿活动,顶多也就是散散步,那根本达不到目的,只不过给他消消食儿罢了,让他长得更胖。”说完就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我们老于现在就像一个弥勒佛。你不要以为他是现在才胖的,他和你这么大的年纪就已经很胖了。”她捏了捏我的胳膊,“瞧这肌肉!”说着又用拳头捣了捣我的胸部。
我觉得胸部的肌肉正有力地反弹她的拳头。
“真是个好小伙子!”她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说这些时,一双眼睛平静而纯洁。
她重新坐到办公桌前,我这才发现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大家不知什么时候下班离开了。我说:“娄主编,我们也该走了……”
她坐在那儿没有应声,眼睛望着窗外,眸子里好像渗出了一层什么。她很少这样。这时她像刚刚醒过神来,点点头:“嗯,我们走。老于的车子也快拐过来了。”她说老于正在哪儿开什么会,正好拐过来捎上我们。一提到老于她又抱怨:“他啊,把院里的什么事情都包揽了,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其实很多事该找人家霍老……”
从娄萌的话里常常能听出对那个人的不满。但像过去一样,这次她很快转而赞扬起来:“当然了,霍老年纪大了,兼职太多,总不能参加那么多的社会活动。不过霍老德高望重,有些场合还是非出面不可啊,这可不是我们老于能取代的啊!”
她在说霍闻海。我发现提到这个名字时,她的声音马上有些变,像要说一句悄悄话却又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似的。我知道,霍闻海对于许多人而言,都算这座城市里的一个庞然大物。事实上就是如此,任何时期与任何时代,总会在一些角落流布着一些超级人物,他们有的貌不惊人,业绩平平,有的甚至还有着可怕的缺陷,但就是不可忽略不可埋没。这些人大半是权高位重,或在历史的交叉路口占据了奇特的位置,使人望而生畏。霍闻海就是这方面的一个典型例证。他年纪很大了,但也许是资历或其他某些原因,年龄问题在许多人看来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比如说他像大多数这一类人物一样,非但身体很好,而且有着一副恒久不变的容颜。我是说,当经过了一段长久的时光的考验之后,他们的面容似乎就停滞在那儿了,再也不会改变了。我甚至见过这样的一个人,当然也是一个神秘的令人畏惧的人物,他在接近八十岁的时候突然变得更年轻了,面部的皮肤就像婴儿一样细嫩。比如说我见过的霍闻海,他绝不像一个老人,那样子可以说名不副实;总之他应该算是一个老人了,可就是没有一点老相。当然我是从远处看到的,因为我不太可能从更近一点的地方端详了。其实这个人能让我看到就不错了,因为对方一般场合是不露面的,他是那种过早地把自己隐匿起来的人物。神秘,然而却并非是故作神秘,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里某些“要人”的特征。这一点许多人想学,想模仿,可就是学不来也模仿不来。有人尽管年纪不小职位也不低,可身上的轻浮气甚至是贱痞子气弄到最后还是与日俱增。这也没有办法。有的人天生不是贵人,即便浑身挂满了勋章也无济于事。而霍老——是的,许多人早在十年前就这样称呼他了——只在那些真正重要的场合才露一下面,就像电光石火一样,稍纵即逝。科学院只是他以前分管和过问的部门之一,那里大约有一多半的人压根儿就没有见过他,更不用说别的了。平常那些应酬,那些繁琐的事务,理所当然全要落在于节头上。所以娄萌的抱怨是合情合理的,只是她不愿在我面前流露更多罢了。她怕有什么话传到霍老耳朵里。实际上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她每每流露出类似的委屈,我都忍不住要深深地同情起来。我想安慰她,但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我害怕她的泪水在这样的时刻突然就流出来,我担心自己忍不住,会伸手拍打她的肩膀或递过一块手帕之类。谢天谢地,好在没有出现这样的场景。
办公室常来一些年轻人,最多的是大学生们,还有一些社会上的各色闲散人员。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们热情澎湃,谈话时常常没有任何过渡就直接进入忘我境界,激动不已。他们管杂志社里所有的人都叫“老师”。那些可爱的姑娘把这儿看成了神圣的学术和艺术殿堂,而我们则把她们看成了青春的象征。我总是很好地、恰如其分地给她们以帮助。我从没有说过一句与自己身份不符的话。我喜欢她们的热情、昂扬、不加掩饰的情感流露,但我想自己仅仅是、始终是一个合格的编辑,一家杂志的工作人员。姑娘们离开时,我与她们招手告别——我不记得曾主动地与她们握过手。可马光则不然,他一有机会就要抓住一双双纤手,而且总要握上很长时间。这在我看来显然是不够妥当的。在业余时间,我总是尽可能地避开这些年轻人,那时候我只愿沉浸在老朋友们当中,沉浸在自己的家庭生活里。如果有哪些更热情的姑娘和小伙子们找上门来,我也会把他们约到上班时间,约到办公室里。这样,娄萌,马光,所有的同事都在一块儿了。我发现自己一直是这样,一直是这样谨慎。
另外,我们办公室的小打字员是一个嘴巴有点歪、但看上去却是十分讨人喜欢的姑娘。我来这儿不久就发现,很多人都愿到打字室去,有人找一个借口,一钻到里面就不愿出来。听说前几年我们的老编辑甚至为她犯了错误——同在一个大办公室里待着,满脸胡子的老编辑却一封连一封写信给她。小打字员刚开始搞不明白,还以为那些信件都是需要打印的稿件,就把它们统统打了出来。结果最后她明白过来已经有些晚了。当然是马光看得透彻,他立刻就报告了那个石猴似的领导。严肃的老人戴上金丝边眼镜,把打印得清清楚楚的求爱信一篇一篇看过,边看边用红笔在上面画线,最后批了一句:“何其相似乃尔……荒唐之至!”
那个满脸胡茬的老编辑落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处分。
我来到以后,小打字员重提这段往事,泪眼汪汪对我说:“老宁,你知道,这也怨不得他的……”
“是的,怨不得他。”
当时我盯着这张稍微有些歪的小嘴巴想:这怎么能怨他呢?都怨你长得太别致、太吸引人了,马光背后就说过:她的小嘴巴多好啊,虽然长得歪歪扭扭,但一点也不妨碍亲吻……当然,我的这个不够庄重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但是说心里话,我实在是觉得那个老编辑为此而遭受处分有点冤枉,都什么时代了啊!而且他真的是一个好人,对事业忠心耿耿,如饥似渴地钻研业务。他是我们整个编辑部里最讨人喜欢的“老小孩儿”。就因为热爱艺术,就因为葆有一份纯洁和热情,才有可能不加掩饰、忘乎一切地倾吐心中的爱恋。他暂时忘记了怎样从世俗的角度去看待一些问题、去判断一些事物,过于沉溺其中,结果也就疏忽大意了,做出了如此“可笑”的事情。好在我们的小打字员天真无邪,她倒完全可以理解领导所不能理解的一些事物。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当时小姑娘向我诉说时,突然哭了起来。这样她的嘴巴歪得更厉害了,露出了一排又白又小的牙齿。那一刻我觉得她真像一只小兔子。她哭着,越哭越厉害,最后竟伏到了我的肩膀上。由于当时丝毫没有准备及其他,我没有来得及马上把肩膀挪开,就那样让她倚了大约有三四秒钟。可就在这可恶的几秒钟里,不巧偏偏就被马光撞到了!他一推门,先是一怔,然后立刻朝我做个鬼脸,装出一副心照不宣和大大咧咧的样子,一抽身走开了。
第二天马光对我说:“真好,是吧?”
“你是什么意思?你想到了哪里?”
我不愿解释,不过心里清清楚楚,问心无愧。我想这事儿他最终还是会搞明白的。果然,主编并没有找我谈什么,而且事情很快就过去了。
那个老编辑快到了退休的年龄,他将带着一丝失落和不甘,还有显而易见的羞愧离开。一次我们在一起时,不知为什么他主动谈到了这一事件。我尽量给予宽慰。他握紧我的手:
“老宁,你知道,明人不做暗事,我当时并不怕这些信落到别人手里,不过实实在在讲,它只该由一个人来看,我是说,她该自己看呢,打印出来,这算什么……”
我无言以对。
“我并不指望她能给我回信,也不以为她会爱上我,这已经不是我这样的老人所能够追求的事情了……”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你为什么还要给她写那么多呢?”
老人红着脸:“我忍不住啊!我喜欢她啊!”说着泪水顺着深深的皱纹滚落下来。
“你不怕老伴知道吗?”
“我不怕。我跟老伴说过这事儿。”
这倒使我吃了一惊:“是吗?她不跟你吵吗?”
“她知道我有这个老毛病,但我不坏。她说真想找个人把我阉了……”
我笑出了眼泪。
分手时老编辑又告诉:他心里不光喜欢那个歪嘴打字员,还喜欢——甚至是更喜欢咱们后来的头儿——娄萌!说到这儿他搓搓手,又拍打膝盖:“可我总不能给娄萌写信吧!那可不一样——一个人哪能爱自己的领导呢?”
四
与老编辑谈话的那一天心里很不平静。我想了许多。是啊,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他们常常被唾弃,被斥责,仅仅是因为他们更容易裸露自己的情感。他们是怎样的人哪,永远年轻,永远不会衰老,永远像一个儿童那样天真烂漫,热爱无边。实际上他们什么罪过也没有。他们不过是不善于隐藏自己而已。
我由此又想到了娄萌。她稍微懂得一点隐藏,因而没有招致多少非议;可是她的火热和浪漫在她的周边、她日常生活的这个杂志社里已是饱满流溢起来。但我们所有人并没有因此而厌烦,相反却对其有一种说不出的爱护和疼怜之情。
可怜的老编辑不知扶持了多少人,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好人,与方格稿纸打了一辈子交道,伴着红墨水和铅印清样儿走完一年又一年,直到皱纹密布。可他最后就这样不太磊落、不太光彩地结束了自己的工作,回家去了。我心里非常难过。
有一天我遇到了那个石猴似的原领导——他现在已是杂志社的顾问,不知怎么又谈到了当年的那个“老少恋事件”,一提到老编辑,他仍旧愤愤然:“我们什么人都能要,就是这样的人不能要!”我见他的口气很硬,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我将来的麻烦只能出在一个人身上,这就是多嘴多舌的马光。这家伙可能是我的克星也说不定。来杂志社工作不久,我在洗澡时就见过这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这家伙全身多毛。当时他让我吃了一惊,我差一点说他是一只动物。我倒吸一口凉气,心想怪不得这家伙精力过剩,贼大胆,没有什么不敢做也没有什么不敢说的。实际上他远比那个老编辑走得更远,在那类荒唐事情上无拘无束。可怪就怪在他反而没事。
我从内心里怜惜娄萌。可我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怎样坦然面对她的眼睛。她从不提那天的事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大约过了半年之后,她就交给了我和纪及那个任务:为霍老写传。
《受命》
一
原来霍老很早就开始物色为他写传的人了,本来这个事情就要落到王如一或另一个研究员身上,可后来不知是谁给于节出了个馊主意,说让刚毕业不久的才华横溢的博士来完成这一重要任务吧。要抓紧时间哪,霍老已经有一把年纪了,他这个时候还可以谈出很多东西,可别等得太晚。这样的遗憾、惨痛的教训难道还少吗?总之要趁着他健在的时候把一切都抢救下来。
“抢救”两个字正是于节院长陪我们见霍老之后提到的。他那次还说:“你们应该抽空看一下电视台刚刚拍摄的霍老的专题片。”
那是一家电视台为了纪念一个重要的节日而专门拍摄的一部多集文化专题片。我们杂志社里的马光看过。他在背后总是用不恭的口气议论出现在镜头里的霍闻海,还模仿对方抹着腰站在高处或拄着拐杖行走、看着远处的天空思索……电视片里还剪辑了许多资料镜头,回顾了战火纷飞的年代、抗日的炮火,甚至是一些地下工作者的活动场所。有乡村、河流、高山、大海,只要是霍闻海足迹所达之处,都拍过了一遍。霍闻海老发表的文章,出版的书籍,都叠放到一块儿,让镜头慢慢摇过……马光告诉我,镜头在一个杂志上的大字标题面前停住了,然后越推越近,直到整个屏幕上只剩下四个大字:“大哉,闻海!”
娄萌给了诸多鼓励,她说:“你们发挥才华的时候到了!”
我不吭一声地听着。
“你们要把这本传记写好,那是不朽的……”
“是我们不朽还是霍老不朽?”
她未加解释,只说:“它成功的重要条件,就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传主;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恐怕再也找不到有比霍老再合适的人了。我知道很多人都会抢这个题材,最初是我向老于推荐你的!”
“真是感谢你。不过我担心写出来的全是废品,根本不值得一看呢!”
“不会的,凭你们两个的能力,我知道会成功的。主要是传主有意思,你们写的是一个传奇人物——从战士到学者再到高官。你们会写到他的戎马生涯,写到寂寞的学术生活,特别是写他的……”她吞吞吐吐了一会儿,“当然爱情生活也不必回避……”
最后两个字让我有了兴趣。我们都知道霍闻海已经离过两次婚,而第三次婚变也在开始。他和妻子现在已经分居。他把老婆从那座小楼里赶跑了。关于这方面的传闻很多。我这时倒想,如果能给我们真正的写作自由,让我们根据自己的理解一直写下去,那倒一定会有十足的可读性。可惜这大概很难做到。
消息最灵通的人士从来都是马光,他曾就霍闻海的一些传闻暗地里告诉我:“霍老的分居事出有因。”
我说:“还不是合不来嘛!”
“那怎么会合得来呢?他现在正与服装杂志的一个女编辑打得火热呢。”他眨眨眼问,“见没见过那个女编辑?”
我的好奇心终于被撩拨起来了,看着他。
马光扮个鬼脸:“就是外号叫‘小贱人’的那个肖桂美。”
我愣了一下。想起来了,有一次开个什么大会,我们坐在较前边一点,有一个人打扮奇特,她一直从主席台那儿绕过去,走到最前的一排座位上。那天的主席台上就坐了霍老。她打扮得怪模怪样儿,从主席台下招摇而过,大概就是为了给霍老看吧。她当时还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未婚女子,脸和脖子都搽了厚厚的脂粉。
马光细说由来:“她从前跟我们杂志来往也很多,我们很熟的。有人给她取了这个外号——‘小贱人’……她跟霍老的年龄差距太大了。”
我们算了一下,发现他们可能要差一半以上的年龄。
二
那天娄萌叮嘱我一定晚些走,说一会儿专门有车子来接我们。我问她什么事情?她笑笑:“到时候就知道了。”我被这神神秘秘弄得心里发痒,再问,她说:
“霍老要接见你们了!”
“什么时候?现在?”
“就现在,霍老一会儿派他的司机来接我们。”
正说着电话响起来了,原来传达室把电话打上来了。娄萌有些慌促地抓起桌上的提包,招呼我一声,往楼梯那儿快步走去。我跟上她。
一辆崭新的奔驰轿车停在院子里,司机戴着雪白的手套,拤着腰站在车旁。这个人外号叫“蓝毛”,系着一条闪闪发光的电镀腰带。这时候他很利落地摆了一下手,打开了车门,坐到了驾驶员的位置上。我们进了车子才发现,原来里边已经坐着纪及。
车子在娄萌宿舍那儿停了一下,娄萌下,于节院长上。原来他要陪我们去见霍老。车子开得很快。于节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好像刚刚理过发,两手合起放在胖胖的小腹上。我又看了一眼左边的纪及,他正像以往那样皱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总是这样发呆,总是有点过分专注。
车子驶进了一个深宅大院,一会儿又飞快地打了个陡弯停住了。我们一下车就站在了一座小楼跟前,这就是霍老家了。小楼建在靠近山脚的一片小松林边上。整个的大院里都住了一些重要人物,他们是这座城市的管理者。这部分人活得很老、很好。站在这儿,可以感到一种带了松脂味儿的清新空气正从山脚那儿吹来。蓝毛摘下手套往车子上一抛,然后引我们进楼。
小楼里面很朴素,多少有点凉爽。于节走在蓝毛后面,我和纪及走在于节后面。走过大厅往右拐了一下,踏上了一块浅蓝色的地毯。这块地毯蓝得可爱,像泛着油。我发现纪及还是那副神情,像是一直盯着于节的后背往前走。于节院长实在是有点胖了,稀疏的头发快盖不住头皮了。从毛发稀疏的后脑这儿看去,他是一个多么厚道的领导啊。我们待在了那儿,因为蓝毛进入了另一个房间。
一会儿接见我们的人出现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近看过他。老天,这哪里是一个老人啊,整个人看上去只有五十多岁的样子,绝不像想象中那么衰老。以前我们在判断年龄时多么容易犯概念化的毛病啊!瞧瞧他吧,比我那次远远望去的样子还要年轻。他站在一间很宽敞的会客室门口,跟我们一一握手,连经常见面、经常找他汇报工作的于节院长也不例外。他握着我们的手,脸上流露出仅有的一丝微笑,但极为亲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做了一个手势,让我们进去。
我和纪及坐在一条长沙发上,于节坐在了霍老旁边的单人沙发上。而蓝毛环顾了一下会客室里的暖水瓶,又看了看杯子里泡好的茶,就到外边去了。我们每个人的面前都摆了一杯热茶。我注意到这个会客室大约可以坐二十多人,如果再添一点椅子,就可以坐三四十人了,足可以用来开一个座谈会。屋子里没有烟缸,可见在这里是不能吸烟的。
霍闻海中等个子,稍稍有点发胖。我惊讶地发现,他长得像个老女人,而且也像女人一样留着齐耳长发。他仍然保持了东部平原的那种口音,说起话来缓慢、低沉,语调十分奇特。我想大概这也是他不苟言笑的一个原因吧。如果他在路上被一个生人看到,也许都会把他看成是一位老太太。他脸上的毛发不重,并且又及时地剃除了,这使他看上去越发不像一个男人了。我心里想,大概由于他极少去一些公开场合,所以才越来越神秘、名声也越来越大吧。他经常来往的都是这座城市里的重要人物,所以也就更加神秘了。他在人们的想象中变得庞大了,变得不可接近、不可企及。可是,瞧这个人现在就在我们旁边,就在几公尺远的地方,他在微笑呢。是的,整个人非常和蔼。因此无论马光背后用多少玩笑来讥讽面前这个人,我这会儿还是多少产生了一点感激的心情。我觉得能够和他一块儿坐着,听他谈点什么,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于节首先向霍老介绍了我:“霍老,这位老宁嘛,也是个秀才喽。他是我家娄萌的同事……”
霍老面带微笑点头:“噢,好的,好的。”
他身子一动不动。我觉得他的目光多少有点呆板。他的一只眼睛似乎有什么毛病,真的,两只眼睛是不同的,左边的一只是温和的,有点生气;而右边的眼睛却阴森森的,冰凉冰凉。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可以长出两只完全不同的眼睛!我心里突然忐忑起来。
于节又介绍纪及:“喏,这一位就是我们的纪及了。就是以前给您谈过的、一年前分配来的那个……名气很大哦,您看,现在的年轻人……”
霍老似乎对纪及更感兴趣一点,迎着他点头,笑笑:“好么,很年轻么,我们的事业后继有人么,大有希望么。好么!”
于节又说:“您的传记我安排了他们一起合作,两个人相互取长补短,一定会完成得很好。他们准备先熟悉一下材料,在下半年把初稿拿出来,到时候还请您……”
霍老的手小幅度地挥动一下,打断了于节的话:“不必了,初稿出来你看一下就可以了。你是很熟悉的嘛。嗯?”
于节说:“如果那样也可以;我担心您的时间和身体……那算了吧,就由我来定稿吧!”
霍老呷一口茶水:“好的,就这样吧,好的。”
他把目光转向我和纪及,语调极其低沉、和缓:“本来么,我不值得你们一写,我有什么可写的嘛。可是更上边,有关领导同志还是坚持写一写。这作为一个抢救项目,我不得已只好同意了。不过,我希望你们更多地写一下土地和人民,而不要过多地写我。要记住,多写那里的山山水水,那里的——人民!”
这时候于节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飞快地记了起来。这一下让我和纪及都有点尴尬,因为我们竟然没有带一个本子一支笔。霍老好像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瞥了瞥我们,又转身看看于节,盯着他飞动的笔尖说下去:
“人民才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却往往是幼稚可笑的。”
于节点着头:“是的。”
霍老仰靠在沙发上,微微闭上了眼睛。我发现他梳理得十分齐整的头发在沙发的靠背上蹙了起来,看上去越发像一个老太婆了。他眯着眼,显得十分慈祥。他厚厚的嘴唇一定阻碍了他的语言功能,所以他说起话来就格外慢、格外费力。这时候他大概已经陷入了沉思。也许我们不该过分地打扰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哪怕是短短的一句话、一个字,也可以引起他各种各样的回忆……
就这样,会客室里静静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可以听见。终于,纪及把面前的杯子弄出了响动——他大口地喝起了水,接上说了一句:
“霍老,您给我们谈得细一点吧,这样我们写起来就容易了。我们希望找机会跟您更多地谈一下……”
于节马上有点慌促,看看霍老又看看纪及。霍老睁开了眼睛。我觉得他的右眼——就是目光冰凉的那只眼——往纪及那边用力地看了一下。我发现纪及在这目光下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霍老开始回答他的话,不过依然像刚才一样的语气:
“这些你们可以去找于院长了,他还会给你们提供一些材料。我最近身体很不好,事情也多,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去问于院长……”
于节立刻把话接过去:“是的,我那里有很多材料,你们找我就可以了,尽可能不要打扰霍老,他现在连很多重要的会议都不能参加了……”
纪及好像又说了一句什么,十分惋惜地搓了搓手。他又大口喝茶。
就这样,一次重要的接见结束了。从跨进会客室到离开,大约只有二十分钟左右。这越发使我觉得有点沉重,一种被压迫被压抑的沉重。我们作为一本传记的执笔者,当然想与对方有更多的接触、更多的了解。我甚至想了解这座小楼里主人的日常琐屑,他的生活习惯,等等。比如说通向会客室的这个走廊尽头的房间,它是怎样的?它的陈设?在大厅里弯弯向上的楼梯铺了地毯,踏着那个舒服的楼梯走上去,里面还会有什么?当然,这些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我并没有放肆到提出这些要求的地步。
三
我和纪及开始消化材料。这些高高积起的复印件啊,全是一些有关霍老的事迹介绍。我觉得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办法,就是尽可能使用这些材料,将它所提供的一切加以剪裁,用一种严肃的,同时又不失活泼的笔调写出来。如果有可能的话,再配一点图片,这可能就是一本不错的书。可是纪及偏偏那么认真较劲,执拗得很。他说:
“一定要看霍老的著作。要看他亲手写了什么,这是任何东西都不能取代的……”
他要从那个人的字里行间去了解一切,寻找一颗心灵。我明白,也完全能够同意,可是我似乎有什么预感,甚至有些担心……我没有说什么,既没有反对纪及,也没有表示赞同。因为他是对的。纪及向于节提出了这个要求,于节也不好回绝。几天之后,于院长终于让办公室的秘书送来了好多材料。这些材料有的还带着图书馆的标签,有的依然是复印的。纪及很快把这些材料读完了。刚开始他还做了卡片,后来干脆连卡片也不做了。他从中找了几份让我看。有一些书不是霍老的,只是作为主编在书上落了名字——对这类著作纪及一概不看。他要看的只是霍老亲笔写下的东西。他给我的几份材料都是一些哲学方面的文字,比如《再谈真知来自实践》《谈内因和外因的关系》,等等。说真话,作为哲学著作,这些文字有点过于浅显。不过这毕竟是面向大众的普及读物,再加上时代的局限,似乎不必苛求。但接上纪及又把复印出来的一些诗作给我看了。应该说我是这方面的一个“小小专家”。
感受如前相同。那些关于“战地重游”,关于“大海”“大河”的感慨,关于历次“生产运动”的颂扬,只是一些文白夹杂的押韵句子而已。是的,时代的印记;还有,就是它所特有的某种淳朴和清新——甚至是刚健与单纯交织的特别气质。尽管如此,也还是与霍老极大的诗名形成了强烈反差。我随口说:“也还好……”
我最后看的是从文博部门拿来的霍老书法作品的复印件。这是经过于节的再三努力才搞来的,很不容易。说实话,正是这些书法作品难住了我和纪及,因为我们都没法评判它的优劣。书体大致让人眼熟,不过它究竟是什么体还说不准。每一个字都写得很大,一律草书。我不懂。这一点我和纪及都是外行。我们最后看的是霍老的散文和杂文,一些在战争年代发表的通讯、短文。它们与那些诗作给人的感觉差不多,虽然没有出人意料的深奥,但实话实说,内容仍旧有可取之处;因为年积月累,数量上倒也的确有一些了。
大约就是研究了这些资料之后,纪及的热情迅速冷却了。
他再也没有与我谈论合作的事情,奇怪的是却没有完全放弃这个工作。在勉强取得于节院长的同意之后,纪及一个人背着背包到东部去了。
他走了几个月,回来的时候记了满满几大本。那都是关于古航海遗址的一些勘察笔记。当然,霍老出生地的一些事迹也记了不少……
他正是在这次东行之后,工作的兴趣越来越淡,最后竟把它抛到了一边。
现在看,纪及那一次实地考察传主的过去,当然是至关重要的。一切皆由此转折。正因为他的实地勘察,结果才让其大失所望。从霍老的父母到霍老的青年时期,他都记录得一丝不苟。很可惜,霍老的“传奇人生”不仅没有打动这位年轻人,反而让他放弃了自己的工作。
于节也许发现了这一点,几次催促纪及。纪及一声不吭。娄萌不得已又找到了我,让我找他赶紧工作起来。
那些日子里,我们关在那个单间宿舍里,闷闷地喝茶,偶尔还点一支烟。我们都不会吸烟。他让我学着吸一支。烟味把我们呛得不停地咳嗽。他断断续续讲了一些事情——关于传记,关于霍老。
霍闻海的母亲是一位农村妇女,一贫如洗任劳任怨,善良而无辜地过完了自己的一生。她的最大不幸是找了那样一个男人。这人是典型的乡间流氓,赌钱,屠狗,后来还做了民兵头儿,是人人都害怕的那种角色。在村子里,一提起霍闻海的父亲,那些上年纪的人还直冒冷汗。不少人还记得,那个人当年甚至自己动手造了一杆土枪,一天到晚背在肩上,喝了酒就爬上屋顶迎着巷子放枪。他故意把枪口抬得很高,把走上街头的那些人吓得乱叫。妻子几乎每天都要挨揍,他吆喝一声,整座小泥屋都要抖动。他发起火来,有时会一整夜边喝酒边打自己的女人。霍闻海出生不久就开始陪母亲挨揍,有一天他对母亲发誓,说要杀了父亲。
父亲用钓鱼钩拴上一块鸡肉,一口气钓到了好几条狗,把狗肉埋在冻土里,按时挖出来吃。整个冬天这个男人都是醉的,整个冬天也是母子两人最难熬的日子:男人光着身子蹲在炕上,一手端着酒壶一手握着皮带,动不动就抽他们几下子。母亲一连声告饶,用身子去护瘦骨嶙峋的孩子,这更激起了男人的火气。孩子一声不吭,死盯住这个男人。男人提起他的两只小腿,做出一副劈杀的样子,母亲好一顿哀求才算饶他一命。可是刚刚坐到炕上,他还是死死地盯住这个男人。
这一年霍闻海十四岁。又是冬天,河上封了冰,父亲十多天失踪后终于回家了。母亲赶紧为男人热饭,想不到男人酒足饭饱后当着孩子的面使出了兽性,往死里折磨妻子,一直把大脚踩在她的肚子上。黎明时分,母亲眼看就要上不来气了,憋得脸都紫了。儿子先是发出哀告,然后就到黑影里摸出一把菜刀。他照准男人踏住母亲的那只脚狠狠砍了一刀。一声长嘶。他扔了刀,撒开腿就跑。
瘦得皮包骨头的小闻海像寒风中的一只小鸟,半身赤裸,没命地飞去,一直飞出了曲折的街巷。可他的身后是那个红了眼的男人,这人手举一柄四齿粪叉穷追不舍,一只脚血糊淋拉。这场疯狂的追赶被早起的村里人看到了,他们惊得大气不出。
半身赤裸的孩子跑啊跑啊,一直跑到了河边。一夜的激流把河冰冲开了一道宽宽的口子,这使孩子无法过河。他在冰口旁边蹿了几蹿,一咬牙一闭眼,噌一下跳了过去。正这时后边的男人也赶到了,这家伙无奈地看了看泛着冰碴儿的河水,然后照准对岸的儿子猛地抛出了粪叉,嘴里发出“嗯”的一声。
那柄粪叉几乎紧贴小闻海的头皮飞了过去……
霍闻海就此开始了流浪,半年后又跟上了出佚队。就这样,他一直随着支前的人流往前,一年后又和一部分年轻民工一起,直接转到队伍上当了兵。
《无可奈何》
一
大约是我和纪及从东部回来一个多月之后,娄萌郑重地警告我说:“你们从现在开始,再也不要议论霍老的事情——特别是他在混乱年代、在领导小组的那些事情……”
我极力回忆曾跟哪些人谈起过霍闻海。似乎记不太清。不过我记得曾跟一个最好的朋友——在高校工作的吕擎讲过。不过他不是随便传话的人,不可能跟其他人传播。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王如一。
那一次他到我这儿玩,谈到现代诗,主动提起了霍老。我当时凭记忆念了霍老的一首旧作,接着就谈到了写传记的事情,谈到纪及了解到的一些关于霍老,特别是他在领导小组的事情,说:“看来我们是没法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了。”当时王如一立刻瞪大了一双猫样的眼睛,那双眼蓝幽幽的:“为什么?”他这副模样多少让我产生了一些警醒,于是就设法绕过了这个话题。王如一咬着牙关,笑了。接下去我不再提霍老。
现在我怀疑就是从他这里,有些话经过夸大和进一步演绎,越传越远。我记得当时特别嘱咐王如一:千万不要再给其他人谈传记的事了,以免扩散,使霍老误解纪及。王如一嗯嗯答应着。可是今天我才恍然大悟:他并没有承诺什么,而且即便承诺了也并不可靠。正如纪及所言,王如一这个人是不值得信任的。他这样评价对方:
“他属于另一种人。”
我告诉纪及:“他在这儿夸你,说你们两人交流很多,他经常到你那儿玩,是少数看得起的人之一;还有,连他一贯瞧不起人的夫人也去看过你……”
“我对这种言过其实、当面奉迎的人总是不放心。他见我第一面就说:‘你的学问和人格都是顶尖的,我一辈子都难以望其项背!’还说‘咱这个单位复杂得你怎么想都不过分,但我们之间的情感、我们的友谊是永久的,会保持终生’——他还特别提到了前些年知识界的磨难,‘我们这儿简直是一场连一场的混战,是最敏感的地方,几乎没有一个人不受伤害。其中原因固然很多,但还是要说到知识分子的弱点:坚忍而又脆弱,天性多疑,听信谣言,容易起哄,幼稚,感情用事,结果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就是坏心办了恶事,同事之间差不多都他妈不敢交朋友了——如果那个时候你在这儿,我们就会背靠背地干,那时候可以互相保护……’他当时说得动情,泪水就在眼眶里打旋。”
“他属于爱哭的男人,这种人应该提防。”
“他说前几年科学院也闹过许多大事。好多人差一点没被整死……”
我知道那也算一个特殊时期。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人们开始埋头于自己的专业了:“现在毕竟不是过去了,大环境已经改变了,如今再也不会把大批的人赶到农场工地,或者抓到监狱里去了。”
纪及没有做声。谈到王如一的老婆,他马上摇头:“那是一个可怕的女人。我真怕见到她……第一次跟丈夫到我这儿就乱翻乱找,把我的卡片碰在地上,还到床上抓起短裤给王如一看。王如一转脸就对我说:‘这个娘儿们可得小心,她一高兴,五分钟就能把你收拾了。’——这是一对什么夫妇啊……”
“那你就远远躲开她好了。”我笑了。
纪及的脸色非常难看:“她叫我‘叽叽分子’——说‘我最讨厌‘叽叽分子’!’”
“王如一来往最多的人还有谁?”
纪及想了想:“他有一个好朋友,虽然不常见面,可都知道关系密切。那人由于特殊的原因和于节来往密切,甚至也能接近霍老。不过他在外地的一个研究所,离这里有一千多里呢,叫耿尔直。”
“我好像听说过这个人,蛮粗的。”
“是的。我刚开始看到还吃了一惊,以为是研究所的雇工。根本不像一个文化人,满口脏话,动不动就骂人。”
我明白这是怎样一种人:“假豪放”。他们伪装粗鲁,以此来博得别人的好感和信任,同时也为了掩饰自己的软弱和胆怯、曲折阴暗的心理……
我把娄萌的话告诉了纪及。他怀疑就是王如一和耿尔直之流乘隙而入:“当时让他们来做会多好啊,这也是选人不当的后果!”
我同意这样的推断。但我怀疑那两个人会是好朋友,因为我听过王如一在我面前说耿尔直的坏话:那个人有高级职称,实际上腹中空空,是靠送礼才捞到的;那才叫送礼高手呢,看上去大咧咧的,内里却是胆大心细,一旦看准了就不惜血本,于节也是受惠者;他那个粗鲁劲儿正合霍老的胃口……我复述了一遍王如一的话,纪及说:“由此你就可以看出他们所谓的友谊到底是什么。”他痛惜地叹气,“另一些人也许就因为扔不下斯文,弄得越来越可怜。他们最害怕暴力。开大会的时候,有人如果提一点什么意见,哪怕这些意见很隐晦,并且不一定是指向上边的,立刻就会有人跳起来——他们故意满口粗话,拍桌子砸板凳,还威胁着要把谁揪出来。他们显然想用暴力威胁那些提意见的人。这一招果然管用,很多人再也不敢讲话了。那些家伙早就摸透了专家们的脾气,谁受得了面对面的人身污辱?”
纪及的话让我想到了以前工作过的03所。真佩服他的深入观察,说得一点不差。我曾经与吕擎交谈过,他说大学里也是一样,如果一个人不学得粗鲁一点,简直就没什么生存空间……纪及叹气:“我常常想,一部分人为什么非要从小辛辛苦苦学下来、走进一种专业不可呢?这带来的究竟是什么?是战战兢兢的生活,是回避和退让,而且常年累月的思考还损坏了体力。人要打谱过另一种日子,像许多市民,他们直到现在还要去拉煤球,去煤场排队,到廉价货场里挤……这需要有个好身体。我们恰恰在日常的脑力劳动中把那点宝贵的体力耗尽了。我有时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到这条路上来,要选择这样的一个职业!”
我久久沉默。
纪及像自语一样,这时手按窗台看着外面……纪及的话令人一阵沮丧。是啊,我想起了许多先辈,许多人。几乎无一例外,无一幸免。他们遭受了各种各样的磨难,有的甚至妻离子散。然而他们并没有什么罪过,他们只是辛勤一生,把心血倾注在自己热爱的专业上。而另一些混迹其间的人物倒可以高高在上,驱使和管理,不仅主宰了别人的命运,而且还成为最大的“专家”。这就是事实。
纪及抬头看着我,像是进一步坚定自己的决心说:
“我不会为霍这样的人立传。我不会为他写下一行字。”
我思忖着:“可是说实话,听了霍闻海小时候的事,我心里倒生出一些敬意。苦难和人的一生该有怎样的关系,可见每个人都是一本大书啊!他从河边逃生到现在,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是不容易的……”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一个名不副实的人,说到底只是一个扭曲时代的产物。”他定定地看我,“你可能也听说了,在过去一场连一场的运动中,他都是各种领导小组的成员。这个城市死了多少人啊,他手上不可能没有血……”
“他身上肯定有不少污点和错误,可是……我听梅子父亲说,在那个严酷的环境中,他总算功大于过,也尽力保护过一些人……”
“就算是吧,不过当我们如实记录他手上的血迹时,又会怎样呢?”
我无言以对。但我心里觉得纪及对于历史、对于现实中的人和事,都有点过于苛刻了。真是无可奈何,因为这是他的看法,人人都有坚持自己立场的自由。
二
后来娄萌再次暗示我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巴:她手下的工作人员如果这样,也会影响到于节的。“很可惜,想不到刚刚参加工作的一个年轻人就这样狂妄。幸好霍老是个胸怀坦荡的人,他不与年轻人计较。这个纪及太不像话,不仅在学术上贬低前辈,而且还污蔑他的人格!”
我第一次听到她在明确指责纪及,就说:“这一切都是谣传,纪及决不会那样的……”
娄萌淡淡一笑:“你不要为他打掩护了。我什么情况都了解。”
“在学术问题上,他当然会阐发自己的见解,可是不会无中生有,更不会诽谤霍老。”
娄萌不言。我当然难以说服她。可我真的担心纪及,知道他那种耿直的、不能够遮掩的心性会在某一天给他带来不祥。我当时判断,他肯定因为激愤,在某人面前说了霍老……因为他无法遏制,他无法平息自己的激动和愤懑。
娄萌进一步叮嘱:“你已经在文化界干了这么久,已经很成熟了——有些话不必说得太多,是不是这样?”
“是的,是这样。”
娄萌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我,一会儿就变得温和了。她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里流露着一种爱怜和痛惜,或别的什么意味。她叫了我一声,但没再说什么。
“娄主编,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会给你和于节院长招惹麻烦的。”
这一天我们分手时,她又谈到了于甜——她的那个宝贝女儿:“你知道吗?我是爱护纪及的,关于他的很多事情我都是听于甜讲的。你可能不知道,于甜对他的事很好奇,常常回家谈他。这个痴心娃娃。你应该让纪及明白,有些事情他管不了,也不该多嘴的。他到现在还没动手写那部传记呢,怎么能把一些道听途说讲出来?人家霍老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他很少议论别人。你们年轻人应该学习这一点。”
“是啊,他的品格多么崇高。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娄萌盯了我一眼。她不喜欢调侃。
她又问起我对纪及的真实看法、总的印象,甚至征求我对女儿与纪及关系的意见。
“纪及是一个正直的学者,虽然我对他的家世、对他的过去还不太了解;但我觉得他是值得信赖的人。”
“是吗?”
“是的。我认为纪及很有前途。他不久会有更大的成就。他早就是一颗学界‘新星’了。”
“是的,他已经是颗‘新星’了!”
她点点头。我这会儿不知怎么又提起了王小雯,空气立刻紧张起来了。娄萌的眼睛四下望了望,说:“你知道,这个话本来我不应该讲,可我实在忍不住,我得告诉你——那可是个敏感的孩子啊!”
我怔住了,呆呆地望着她。
“霍老——也许还有别人,都很喜欢那个孩子呢!你应该劝一下纪及,最好和她不要过多地来往,这可不是小事情啊……”
我压住心中的惊讶,嘴上却故意说:“不会的,霍老品德高尚,他才不会对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有非分之想。”
娄萌正色道:“这你就错了。人非草木,霍老毕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你知道,我认识霍老可比你早多了。我了解他,从来不敢让我们的于甜到他那儿去。你知道吗?于甜刚毕业的时候,霍老还曾经提议让她到他的办公室工作,或者就到科学院,做他的联系人呢。我们家老于说,恐怕这不妥当吧?我们多少还要搞一点回避政策吧?霍老说不碍事。可是我们家老于当面感谢,回来却对我讲:无论如何不能让于甜接触他,霍老在这方面是不太注意的。当然了,他只是指生活方面的事——有大本事的人往往都是多情的——难道——难道你不是吗?”
我的脸立刻红了。我很想甩出一句:我可没有马光、也没有你多情啊!只是这样想,没敢讲。
“霍老位置那么高,人也好,可惜在生活方面太多情了,这也影响了他的进步。以他的资历来说,他的位置应该高得多……”
“老天,这还不高啊?”
“还应该高得多!你们不知道,他那么大的官了,别人想都想不到做事会像孩子……有一回他在街上走,看中了一个卖咸菜的姑娘,为了多接触多搭话,每天里去买好几次咸菜,回头吃不了都扔了。还有一回看好了机关的女播音员,一有工夫就跑进播音室,结果有一次不小心忘了关麦克风,院子里做工间操的人都听见他说了什么……你看吧,这对威信怎么会没有影响……”
我倒觉得霍老蛮有趣,好奇地盯着她,想再听一些。
“总之这些事儿你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对别人谈。我跟你讲了这些还真有点后悔呢……”
“我明白了,我知道利害的,一定不会多言多语。”
娄萌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使我不太舒服。她想起什么,这会儿到自己的小包里翻了一下,又去办公室桌上找了半天,最后才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大的信封。她把它郑重地放到了我的面前:“你看看吧,这是霍老闲下来写的一些片断,算是自传的一部分吧,以后成书时会用上的。肯定会很有帮助。”
我马上去取那个信封,她却一伸手按住了:“慢着,你先自己看吧,暂时不要给纪及看——也不要给任何人看;因为这毕竟是他随手写下来的,并不是定稿。”说完这才把它往我跟前推了一下。
我迫不及待地将信封里的东西掏了出来。老天,这么大一沓子,而且全是老式红色竖格稿纸,是用毛笔写成的行楷!一股老宣纸的香气扑进了我的鼻孔中,随之一种钦敬在心里油然而生……我喃喃着:“我一定,一定会好好阅读的。”
娄萌一直注视着我:“这是霍老对你多大的信任。他大概从来没有给其他人看过吧!这么着,为了不损害原稿,你还是复印了再读,早些把原件还给我。”
我当然同意。说实在的,在我眼里这本身就是难得的书法作品——虽然对这门艺术不太在行,但我觉得这字迹衬托了红色的格子,实在非常美观。就凭这一手毛笔字吧,也让我们这一代人自愧不如。我小心地将它们抚摸一遍,然后装了起来。
我回到家里,马上发现梅子的脸色有点不对劲儿。我问她哪里不舒服,她没有回答。停了一会儿她说:“你和纪及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巴啊!”又是这样的话!我马上追问:
“到底怎么了?”
“不怎么。这是真的。”梅子口气低下来,“这是回家的时候父亲让捎给你的一句话,他是好意。”
我压住了心里的不快,但把手里的皮包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
几天后见到了纪及。我不愿把听来的一些话告诉他,只说:“那个传记你可以不写,但没必要那么死心眼,到霍老生活和工作过的每个地方都去细细了解。你完全可以消化一下资料,然后决定做或不做。”
纪及摇头:“这是不可能的。”
看着纪及黑黑的面孔,我觉得无可奈何。是的,我对纪及无可奈何;而纪及还有我,我们大家,对霍老也无可奈何……
《自传片断》
……
[蛮庄战役]战役正式打响为午后三时十分。最初听到闷炮三声,从声音上判断大约相距十里左右。王参谋看表然后叮嘱副团长:带二排赴东侧阵地,以巩固我方重要布防。该小岭海拔仅数十公尺,远看与一大土堆无异。但它在战事当中颇为险要,所以上面布兵五百,迫击炮六门,以扼守左翼谷口,阻断敌人逃逸的企图。硝烟很快升了起来,机枪及步枪声像爆豆一样。王参谋面有焦色,在窗前不停地踱步,一会儿又接电话:敌一加强连昨夜偷袭我营部,因疏忽而致某首长负伤,所幸伤势较轻,但左眼难保。我听了心情沉重。该首长对我有知遇之恩,也属于劲旅中的豪杰,早年曾一马当先擒敌于沙河岸边,手里仅仅是一枚手榴弹而已。可见战事总是难测,尚未激战而损失在先,令人唏嘘不已。回想往事浮想联翩,以至于长时间神情恍惚,战友几次喊我都未听到。
初战可望告捷:天黑前三班突击得手,未有大的损伤而获重机枪一挺,俘虏敌人四十二名。消息传来让人不由得一阵高兴,炊事员焖了猪后肘送往前沿。这次战役已非从前可比,战地给养方面真是没有二话,这都是因为周边人民斗志昂扬,连日来虽然人困马乏夜不能寐,但往往是一家人悉数支前,争先恐后,各种吃食饮用品源源不断送上来。可见人民战争的思想已经深入人心,敌进我退,敌疲我攻,再大的顽敌也不会得逞,一切胜利都在意料之中。战斗至夜间八时许,我又领一新的任务,去后勤部门协调人员锹镐事宜,为突击填壕以备总攻之需。
我曾于正式入伍前随民工支前三年多,对后方各等情形了如指掌,深知一村一疃的首要工作,无非是三老四贤,如农会妇救会民兵诸位当值,都属于革命骨干,他们一呼百应,事事想得比我们自己还要周到。即便于最艰难的岁月,进了村子,他们有时还能在战斗间隙为首长演一些秧歌,做一顿精美夜宵。说到这里,三旅二团政委当有一笔可记:那年秋分时节部队整休,正逢当地发生哄抢寡妇事件,奉区委指示协调处理;政委参与工作,这期间被一寡妇二姊相中,两个人眉目传情,遂成就一段姻缘。战地黄花分外香,雄关漫道真如铁,鱼水之情在此实难一一表述。可惜战事吃紧,很难有充分时间休息闲置,所以往往是一夜才歇过来,又得开拔,来去无踪,没有个定准缘分。好在是人民待我们亲如手足,视我们为子弟兵,只盼我们早日归来,多打胜仗。
入夜时在碾盘边一草棚歇息,听着远近时急时缓的枪炮声,不到一刻钟竟睡着了,可见人已十分疲劳。梦中觉得左目疼痛难忍,像中了弹,泪水哗哗流下来,心想我才二十几岁就落下了这样的残疾,命好苦啊。醒来才知道是因白天首长受伤一事刺激所致。天已快亮,东方有了鱼肚白。可是我身上就像压了一块石板,沉得爬不起来,只得稍事耽搁。这会儿回想起许多往事,想得最多的就是随支前队伍流离的情形。那时我年仅十五岁多一点,形同孤儿,瘦得柴棒一样,途中那些饿犬见了我都要拉着红舌头追上几步。可怜我日夜思念慈母,也深知儿行千里母担忧。恶父嚣嚣的模样如在眼前,恨不得借来八路军的盒子炮,往他的脑门上打一枪才好。慈母一日不能脱身,我也一日不得安生。我当年参加革命,最初就为了救母亲一人,后来接受教育,才知道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解放自己的道理。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之远大目标,始得确立。
说到这里最感谢的人还是入伍后的文化教员。该同志年纪比我还要小一岁,是资产阶级子弟,受革命理想鼓舞,弃家奔向光明,所以文化很高。他面貌英俊,性情坚强,把自己的欢乐全抛到了一边。如兼文化教员第二年,曾有一面容姣美的护士找他,都被其屡屡劝止。他有一个宏愿:只有全国胜利之时,才是个人婚配之日。据了解该同志说到做到,直到革命成功的1949年10月底,才完成婚姻大事,可惜女方已不是当年的那个护士了,面貌相差很远呢。总之我有幸跟从这位老师,知识意志双双得到磨练,也为日后踏上重要领导岗位而奠定了厚实基础。
蛮庄战役有惊无险,总算大捷。捷报传到东部老区,人民欢呼雀跃。我于战斗结束或间隙出入休战阵地,捡得战利品多宗,计有毛毯三床、自来水笔一管、毛笔六支、左轮手枪一支、红炮台洋烟三盒、自来火一个、呢子大衣两件,另有一些小杂碎不计。全部物品除自来水笔留用以外,其余一律交公。
自蛮庄战役结束,部队经过了三月休整,然后迅速开赴南部山区,实现新的战略转移。
《得一词条·君房》
吾愿不揣冒昧或斗胆放言:四海之内,悉知大英雄徐福完整称谓者不出三两人耳。看官可知,古代有模有样之人物一般会有数名号存世:乳名、大号、字以及斋号。可惜如此周备良好之传统已被今人所弃,寂寂人生直到终老,只顶得二名以至谢世,却无有半点抱憾与惭愧。说到此吾可坦言相告,本人诞生于贫贱之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即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也,识字即托伟人解放之福,又何求名号之齐全也哉?故今日腰悬名片上书大号串走四方也算幸运,从未奢望半途取字,文绉绉浪得传世之虚名也。一切皆因盛世不期而遇,百废待兴,人愈考究,行路以华车代步,生日则设下花宴,名号称谓亦变得五花八门。君不见稍有文化者则要毛笔架起,研墨铺宣,至少取下四五斋号,三两笔名,另有乳名本名以及最雅之物——字也!故笔者从善如流,知今是而昨非,立起直追,于近期摘取三字待定,一朝确立,即尽快印上名帖昭示天下。
话归正传不赘。人人皆知名后有字,却罕知字与名号之间有微妙关系存焉。殊不知立名固易,取字颇难——二者终须交相辉映,相得弥彰。这情势好似民间俗称:天猫地狗,配成两口。也可用话粗理不粗之成语道破天机,即名与字之间要狼狈为奸。既然如此,看官自然会问:堂堂徐福何以取字君房也?莫不是名号急需配伍而忙中出错也哉?百般端详,委实难找徐与君、福与房之间有何亲缘可攀。说到此吾不得不如实相告:笔者就此也颇为作难,再三琢磨仍不得要领,以至于夜不能寐,绞拧床上如同患了阑尾之炎,让一贯盼吾重病不起之内人桑子都不忍卒睹。白天抱缺觉少眠之躯继续思考,并遍查典册,以求真实。谁料想伟人之趣异于常人,到处渺渺无踪,毫无记载。总之此等隐秘一朝不解,于心难安,推敲不倦,只为真理。
如此辗转大约两年有余,终得一丝丝缝隙透出些许光亮。此事说来实在话长,笔者只得择其要者略叙一二,待看官心中明朗随即打住。却也为何?皆因此举实关险要,属于秘中之秘,万不可过分宣扬。这其中虽有为伟人讳之说辞,也有受文明约束之无奈。故在此踌躇再三,还是吞吞吐吐,取藏头露尾之法。最终解密皆因另一事端之发现:徐福婚事之坎坷,可谓举步维艰。照理说白面书生,一表人才,虽未必是方面大耳,却也算品貌端正;家境殷实,学问无双;一对吊眼,天生地勾人魂魄;两只白手,最适宜摸摸索索。既如这般优越条件,又为何三十而立,未纳妻室?要知道古人寿短,三十不曾婚配,急急乎难死活人!再说下了,咱先人本是身怀才志之男儿,凡这等人士个个性情火暴,人人难以匹敌,又怎能一等再等?一拖再拖?按常理,他们最宜于未雨绸缪,暗中多几个相好络绎不绝,也在情理之中。只可惜咱先人徐福殊无这等艳事,岂不怪哉?
却原来先人志向忒大,报国心切,万卷诗书,烂熟于心。看官可知诗书一物固可壮阳,然一旦操弄过激,则作用相反。咱先人即为诗书所害,君不见日日朗读,天天背诵,口角泛出白沫,茶饭尚且不思,又怎顾得男欢女爱?当年齐国也是天下淫事之都,艳丽之女随手拈来,袒胸露背双乳高耸者自不在少数。可咱先人熟视无睹,迎面错过,浑然不觉。到后来学成归里,安身徐村,本可谓衣锦还乡,人人羡慕,娶他三五房媳妇易如反掌。怪只怪徐福诗眼未蜕,不辨美丑,再说瘦骨嶙峋也不宜终日捣弄那事儿。在此另有情形亦不可不叙,即咱先人乃特别急公好义之人——何也?原来秦兵东进,学人逃窜,跟随徐福进驻徐村之人日增一日。他们一旦安顿下来,首要之事即是求偶。这其中有的年长未娶,有的散失一方,有的喜新厌旧,总而言之欲要完婚,何患无辞。这一来他们人生地不熟,一切全要仰仗徐福。咱先人东西相女,四下打听,至多时一日牵来十余女子,让饱学之士尽情挑选,终让其个个有所斩获,确立姻缘。据不完全统计,仅回归徐村当月,经徐福撮合而终成眷属者即三十有二!如此规模,上好女子势必所剩无几,又哪来尤物与咱先人匹配?悲夫!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娇月却予以他人!
也活该是吉人自有天相,咱先人艳福不浅。合当是徐村曲折,街巷迂回,有些特殊人家按女不动,乃剩下仨瓜俩枣也未可知。话说有一至大丽女姓卞名姜,知书达理,眉目秀美,含而不露。该女身量高大与吾内人桑子无异,具是长腿美臀,嘴巴稍大。卞姜某一日与奔忙一天之徐福街头相遇,随即两眼发亮,酒窝闪闪,羞涩难当。君不见凡是美艳之女,必然羞涩过人,其中之奥妙当另文专述。这里只说先人机会来临,一切皆是天然。本来徐福遛街之时神色木然,不思情事,这会儿却一改本性,驻足大呼!这一来双双中意,日后势必难分难解,一切都在情理之中。说时迟那时快,咱先人即刻问下姓甚名谁,旋又写了帖子,寻求婚配,决不拖延。一时间晴空朗朗,大地回春,燕子成双,百鸟争鸣。也是咱先人有福,遭遇美人,心中突然一阵急切,于是乎确定本月吉日,完成婚配。
笔者查证几欲成立:整个徐村惟有徐福成婚最晚,按阴历算来年龄可在三十一岁零两个月。总之年龄不可谓不大,择婚之机不可谓不匆。然事出天然,顺应物理,但结无妨。当年徐村尚有群体听房之陋习,一俟天黑,新房前后老少咸宜,好不绵密。笔者暗忖,这般景象与时代科技落后不无关系:届时既无电影,更无电视,收音之匣尚且未见,村人寂寥无趣,故寻些热闹花絮也在情理之中。据后代人士相传,那一夜还算安稳,窗内悄无声息,直至拂晓,惟有几声长叹而已。
原来是情到浓时,无须言语。咱先人自知娇妻难得,倍加珍爱。卞姜年岁也不在小,常言道姜还是老的辣,二人一夜缠绵胜过常人数倍,却又能无声无响。
说到此,名与字即不难破解,聪明看官想必已猜个八九不离十——徐徐来临之幸福,正人君子之房事,简称“徐福——君房”。此乃隐语,是为纪念至爱婚配也。有诗为证:青春易逝如流水,洞房花烛有几回;但要夺得俏佳人,俱是天意无须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