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恋》
一
我不知道今天园艺场的人会怎样看我。当然这并不重要。我只是在匆匆赶路的间隙、在突然涌上心头的愁绪中,才多多少少想到这个问题。他们也许会对一个中年人的无所事事感到费解,怜惜我在游荡中白白流逝的时光。他们不可能知道我心中有一种难以启齿的、却又非常真实的感觉:至今还觉得自己是那个在荒原小路上徘徊的少年。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仍如当年,有着无穷无尽的焦盼、无法言表的向往,以及那样执拗的遥望。那里飘来的一阵琴声还在吸引我、诱惑我。那里贮备了整个童年的幸福,还有一个童话般的想念。在我远离它的遥远的旅途上,我留恋它以及与它有关的一切。我最不能接受的一个事实就是人去巢空,是她们消失的背影……
一开始我对菲菲时不时出现在老师的小屋里有些厌烦、惧怕甚至拒斥。是的,我与她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两人有着迥然不同的命运,分处于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几乎完全有理由嫉恨她,尽管她从来没有伤害过我。我起码可以远离她,可以在内心里盼着她快些走开。可惜我没有勇气也没有权利将其赶走,因为老师就像喜欢我一样喜欢她,尽管这是我极不愿承认的一个事实。
最早发现这一切的还是老师,她投向我的目光就是最好的说明。是的,我随时都能读懂她的目光。她的目光是循循善诱的、温暖体贴的。就是这目光渐渐让我感到了一种羞愧——为自己没有说出的嫉妒和恐惧,还有其他……我完全知道,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望向我的时候从来都是友好的,我们之间的紧张关系完全是由我自己造成的。
结果当然好极了,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不是在屋里交谈,就是一块儿走向林中小路……
二十多年过去了,今天,当我一遍遍想念老师的同时,也在想念那个美丽的女孩——有时甚至更加强烈。我脑海里那么清晰地闪现她凸起的前额、一双深凹的大眼。我最多回想的场景就是:她坐在老师身边的那只木凳上,黑亮的鹿眼时不时地瞟过来一下。开始的日子里我多么愚蠢,竟然真的想疏远她,最不希望她的气息掺进这个小小的空间。我那时竟然不知道这是多么值得珍惜的一段时光,不知道它会像电火一样稍纵即逝,一切都将从面前消逝……
天哪,世界上还有这样可怕而蛮横的事情,让亲密无间的两个人生生分离,并且永不相逢……
失去老师的日子里,我一个人在这条小路上踟蹰,孤孤单单。从此园艺场子弟小学变成了最可怕的地方,变成了一个痛苦的象征。我已经许多天没有跨入校门,外祖母和妈妈只见我背着书包出门,却不知道我每天就在这条小路上徘徊。我读的不是书,而是这些灌木,是小路旁边的一切……有一天我正站在一棵野椿树下出神,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人呆立在那儿。我很久以后都会记得她那天的模样:穿着裙子,光洁的一截小腿露在外面,脚上还穿了塑料凉鞋,针织红杠线袜。她站在那儿看我,开始的时候神色肃穆,有些费解;再后来她的脸上就漾出了微笑——笑过之后就转身走开了。
我却像被钉在了那儿。她的背影在我的视网膜上结成了永久的视像。
一丛又一丛稠密的紫穗槐棵把她的身影遮去了,我不知该跟上往前走还是站在原地。我在那儿伫立了很久……我在黄昏的天色里想:她为什么出现在这条小路上?她要到哪里去?她如果是来催促我上学,又为什么一声不吭地离开呢?同样令我不解的是,为什么正迎着我走来的她,见了我会突然折回?要知道这条小路只能通向那片小果园,通向我们的茅屋——她原来准备到我们家去吗?那她为什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走开了呢?
那一天直到午夜我都在想她,脑海中反复出现她的微笑。我从心里承认她是美丽的。我简直无法将她的微笑从脑海中抹掉。
又一天黄昏,我再一次听到了刷刷的脚步声——这声音就像树丛中跑动的一只花鹿,细小而缓慢,还透着一丝胆怯。我从那棵野椿树下走出,一眼就看到了额头凸起的小姑娘——她像上一次一样迎着我站住,脸上还是那种微笑。好像只有此刻我才真正看清了这双大大的鹿眼。我向前走去,一直走向她站立的地方。这一次她没有转脸,只不过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脚。
“菲菲!”
她没有回答,仰起了脸。我们在这条小路上长时间站立,相距很近,却长时间沉默着。这样许久,她突然自语道:“老师……”两行泪水从她脸上滑下来。
好像只有这会儿我才突然领悟:她是因为难过才在这条小路上徘徊啊,原来我们两人一样难过一样孤单啊——这是我们共同怀念的日子,我们都没有了心爱的老师。我们相互询问,结果全都一样,彼此什么消息都没有,只有同样的惊愕和痛苦。谁也说不清老师为何不辞而别……没有了老师,我们即失去了一切。
思念老师,从此成了我们待在一起的理由。
我邀请她到小果园去,她答应了。我走在前边,一路上一声不吭。我害怕这个时候见到别人,甚至怕见到外祖母和妈妈。翻过了沙岗,我们来到小果园最北边那棵茂盛的苹果树下。浓密的枝叶完全把我们遮住了。四周静得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她问我什么时候再去学校?我没有回答,心里说我再也不会去那里了,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她无声地哭了,说她也不想到学校去了……
这个夜晚,她开始叙说自己的事情。于是我开始惊愕,因为做梦也想不到这个老场长的宝贝疙瘩心里也装下了这么多委屈和哀伤。她原来活得也不轻松。她的家在镇子上,父亲母亲都在镇委会工作,只有她一个人跟祖母住在一个小村里;有时她也会到爸爸妈妈那儿,可是每次都要赶回来,回到祖母这儿。孤单的老祖母不知为什么恨着妈妈——她不能离开可怜的老人,老场长也希望她与祖母相伴……可是那个小村越来越让她害怕了……
原来小村里有个叔伯哥哥——他大她许多,让她一直依赖,现在却那么害怕。因为他变坏了。过去两人从不吵架,他总能弄来很多好东西,比如好看的贝壳、香喷喷的甜瓜送给她。“他现在老要盯住我……我越来越害怕他了……”
“为什么?”
“他当了民兵和治保会的头儿,一帮人都听他的。他是跟一些人学坏的……”她不再说下去。
但我能感到她非常害怕那个叔伯哥哥。
菲菲把头发往上拂一下,让我在微弱的星光下看到了那个鼓鼓的脑壳。原来它比我想象的还要大。我发现她的脑壳上面有一些短小的、若有若无的绒毛。真想去抚摸她的额头,只抚摸一下。有好长时间,我甚至无法掩盖自己的窘迫和渴望。那一刻我的脸颊滚烫。不知是谁先伸出了手,反正我们碰到了一起。我觉得自己脸上就要烧起火苗了。但我用力忍住,只有剧烈的心跳会让她听到。可惜只坚持了一会儿,我就扭过脸去。
可是她把我的脸扳过来。
那个夜晚我闻到她身上有木槿花一样的香味儿。我觉得是木槿花瓣覆盖了她的全身。木槿花瓣里分泌出的甜蜜液汁会让我永生难忘。
我觉得自己在这个夜晚突然长大了。
二
那是我一生里最幸福的日子。因为那是老师走失之后,一种不期而至的幸福,它让人生出了双倍的感激;还有,那也是父亲被派到海边打鱼的日子——他一离开,我们屋子四周就没有了恶犬。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和自由,伴随着从未有过的幸福。我的心中只有她,我的周身都被一种木槿花的气息所环绕。
我相信,这样的时光人的一生也不会拥有太多……
我记得自己听到了小鸟鸣唱、乌鸦欢歌,连老野鸡也发出了悦耳的声音。一切声响都是一种问候,都如此美好。妈妈对我说着什么,我应答着,却不知她到底在讲些什么;外祖母咕咕哝哝,我高兴得抱了抱外祖母,蹦跳着走来走去。妈妈又说话了,可我同样什么也听不清。后来我看见外祖母把晾晒的干菜往囤子里装,就帮她干起来。外祖母又是咕哝。我扫院子,把一切都搞得井井有条,又往花盆里洒水,喂兔子。妈妈大声喊起来——她和外祖母这时终于看出我有点反常了。不过她们却因此而满面欢欣。吃饭时,我觉得所有的食物都那么可口,可我又一点儿吃不下。傍晚,一天的星星都出来了,妈妈铺开一张草编凉席,和外祖母一块儿到屋后的海棠树下休息。我则躺在她们身边。外祖母像过去一样指指点点,讲一些天上的故事。我最舍不得的就是这段时光。所有故事都让我百听不厌。可这一回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后来我终于跳起来。
我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听见妈妈在后面喊:“你怎么了?”
我随口应答:“就回来!”
我在小果园的沙土上蹿来蹿去,又倚到园子西北角的那棵枝叶浓密的苹果树下。我把脸贴在了沙土上。沙子上有一种奇怪的香气,而且,那么温煦。我仰躺着,然后又爬到了树上。一只鸟被我惊飞了,发出了扑棱棱的声音。它好像还碰掉了一片叶子。我在树上一声不吭,久久地伏着。我想谁也不要惊动,就让我在这儿默默地想一件心事——或者什么也不想,只让我好好待一会儿。
可是这个夜晚啊,只要一想到心爱的老师,我立刻就变得万念俱灰了。
我仍然没有到学校去。菲菲有说不出的惋惜和沮丧;其实她和我一样,也想不出未来的日子该怎么度过。对我来说,老师没有了学校也就没有了,等待我的只能是那片丛林。我还想找到丛林中最好的朋友,那只小鹿,可是像过去一样,它也许久不见了。那个猎人朋友也不见了,大概他们全都去了远方……
菲菲偶尔还到学校里去。令她特别不能忍受的一个事实就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林子里徘徊。几乎所有的星期天菲菲都到小果园里来。她一直想让我到她的祖母家——我很高兴,因为那个村子对我一直具有特殊的吸引力,我常常想象她在那儿怎样生活、住在一幢怎样的小房子里。
一个星期天,她扯上我的手说:“走啊,我们走吧!”
我们穿过灌木丛,穿过一片果园,就看到了一片麦地。多么辽阔的平原啊,绿莹莹的田野一望无际,上面有一个个村子。我这时只端量着那个村子,它静静的,整个村庄看上去就像刺猬皮的颜色,也像一只巨大的刺猬那样踞在地上等候我们。
一条长长的巷子尽头有一扇棕色的门,菲菲一走到门前就有一种特别的兴奋。我知道这就是她的家了。推开门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小院,小院里铺了一条卵石小道……老祖母正好不在,家里什么人也没有。菲菲说她到集市上去了,这会儿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她说这话时那么高兴。她说:
“她要到天黑才回来呢。我做饭给你吃,你别动,坐在炕上读书——读那些画册!”
我很愿意服从,真的像她说的那样端坐在炕上翻起书来。
菲菲扎了一个围裙,像一个小老太婆那样在灶间忙活。她拉着风箱,把锅里的水烧得咕噜噜响。后来水里又放进了玉米面,放进了豆子。她在熬黄豆玉米糊糊。这之后,她又从一个搪瓷缸里找出了一块豆腐,然后把一个咸萝卜切成了很细的丝,用香油拌好……这一切我都看到了。最后,她用一个瓷盘把做好的饭菜端到了炕上。我们面对面坐着。
多么好的一餐饭。
刚吃过饭一会儿,院门就被擂响了。菲菲一下站起,却说:“不要慌。”
她蹑手蹑脚走到院门那儿往外望。我从窗户上看到她从门缝里瞅了一眼,马上弯着腰往回走——谁知门外的人喊起来:“菲菲你干什么,快开门!”是一个粗粗的男声。
我的心狂跳起来。我看见院子里的菲菲沮丧地站着,垂着手。
“快开门!”男的又喊。
菲菲只得走上去,把门拉开。
进来的是一个黑黑的、头发剪得很短的男子,年纪比我大得多。他长了一双很细很长的眼睛,那模样立刻让我想起了某种动物。他比我粗得多也高得多,额角上有一块发亮的伤疤。从他进到院子的那一刻菲菲就在躲闪。后来我看出她故意转过脸大声朝屋里喊了一声:“碾哥来了。”
多么古怪的名字。我明白她是喊给我听的,同时也想到来人肯定就是那个叔伯哥哥。
“屋里还有人吗?”
菲菲点头:“我们今天要一块儿复习功课。”
他冷笑着,一跨进门槛就嚷:“哎哟,好香!”
我站起来。他僵僵地与我对视,莫名其妙地转脸对菲菲说了句:“挺好的哩!嗯,我可不想耽误你们的好事儿!”
他说着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哼着,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就走开了。
菲菲没有送他。她两手托着下巴坐着,一声不吭。我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样待了一会儿,她抹起了眼睛:“他很坏。他是个坏人。”
“你别哭,菲菲。”
“你不知道他是多么坏的人。如今全村的人都怕他了,他有一帮‘腿子’……”
我知道“腿子”是什么意思,那是指一拨围着他转的人。我想安慰她,还没开口,她的手就按在了我的额头上,又捂住了我的嘴。这样许久,她突然俯下身吻了一下我的眼睛。她伏在我的身上。我闭着眼睛,仿佛在她柔润的双唇下进入温湿的黑夜。我在这样的黑夜只想好好地泣哭。这个时刻漫长得无边无际才好……她抬起身,又一直拉着我的手端详。后来她像拿定了一个主意,说了一句:“我什么也不会怕的。”
我马上要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被她先说了。我心里泛动的一番话还有:有那么一天——这一天必定会有的——我们要把这一切告诉我们的老师。这是必须的,因为,这是我们无法也无力隐藏的幸福——天哪,我原来是个多么不幸又是多么有幸的人。这是多么神秘的一些事情。我说神秘,是因为我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特命运正暗暗惊讶。可这是真的,完全是真的。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们的老师会高兴的,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会理解这一切。所有的责难,都将在这种理解面前冰消瓦解……我要告诉我们的老师说我爱菲菲,非常地、深刻地、早早地、真正地爱上了她!她是多么美丽,她有一双鹿一样的眼睛,她就是书上所说的那种小天使啊,我的老师!
这天下午我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最后我不得不离开了她的小村。
她送了我很远,直看着我踏上了通往果园的小路才转身回去。
我的脑海里全是她的影子,除此而外什么也无法挤进来。天哪,不要说爸爸了,就是妈妈和外祖母,她们也一点不知道我心里贮藏了多么巨大的幸福。从此我能够忍受一切了——忍受什么?我说过:忍受一切!
正走着,有一个人从旁边的小岔路上突然穿插过来。这个人固执地站在前边,让我觉得非常奇怪。我想绕过他,他却偏要挡住我。我这才注意起面前这个人:三十多岁,又粗又壮;乌黑的一张脸上,两只滚圆的眼睛正往死里盯我呢。多么奇怪的一件事。我想再一次绕过他,可是每次都失败了。他伸出一根食指,在我胸口上迟缓而又凶狠地一点,说:
“听着你妈的,别再沾菲菲的边。这里没你的事,都听明白了吗?”
我迎住他的目光。
“听明白了吗?”
我一声不吭。
“你妈的我问你呢:听明白了没有?”
我迎着他的那对目光,摇了摇头。
“那好,”他重新把我的胸口点了一下——这一次用的力气更大,让我猛地一个趔趄——他炸雷般地喊道:“我让你离她远一点!”
……
三
我明白那个人为何而来,也能够预料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可是我没有惧怕,因为我说过:我今后什么也不怕了。就为了有一个证明,也为了不让她担忧,我再一次见到她时,并没有把路上的那个经历告诉她。我一句也没有提起那次凶恶的威胁。也许这是我的一个错误。我当时只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会是漫长的,无论经受多少磨难,都将通向一个美好的结局。这个信念就是我活下去的保证。我好像只剩下了这么一点点东西,我将死命地抓住它、拥有它。
与此同时,我却发现了妈妈愈来愈多的忧愁。她更多的不是为爸爸,而是为我。她终于得知我不再上学的事情了,完全不知道自己惟一的儿子这样下去该怎么办。眼看着妈妈的白发一丝丝生出,我的心开始疼痛。可是我找不到安慰妈妈的办法。她为我的失学而愁伤,而我却在心里发誓再也不去那个学校了,我宁可在野地里游荡一生。
我像过去一样整天在林子里消磨时间,等待天黑。我不知一旦失去了这片林子我将流落何方。躺在树下想着遥远或切近的事,主要是想菲菲——她这会儿还在学校里。我只一个人待着,像个奇迹一般。我知道自己因为她而变得更加能够忍受了。我的小鹿也没有来,它如今去了何方?
当天色暗下来,我在乌黑的林子里有时也会害怕,因为我在想那个可怕的蜘蛛精的故事,特别是想那个不幸的惨死的孩子。我还更多地想起另一个故事——美丽的雨神骑着白马、穿着白衣白裤,在大风雨里一路呼喊“鲛儿”的样子。她的一路奔走会带来暴雨天灾,可我一直无比可怜这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可恶的旱魃,是那个恶魔设法诱骗了雨神英俊的独生子。传说中的旱魃面目苍黑,长了铁硬的锈牙,身上穿了满是铜钱连缀的衣服,一活动全身哗啦啦响,一卧下来就变成了一堆铜钱。这个妖怪一生下来就得了要命的口渴病,总想寻个机会大喝大吮一场,所以他到了哪里都要吸尽宝贵的淡水,让大地连年干旱。除了贪婪吸吮,他每年里都要吞食几头牲畜,性急也会吞食田野上的人。他最恨的就是天上的雨神,恨她不能让他畅饮一空。为了报复雨神,旱魃设计诱骗了她的独生儿子:那是一个白生生的男孩,名字叫“鲛儿”,因为贪玩迷了路,就上了旱魃的当。那会儿旱魃闪化成一个心慈面软的婆娘,说要领“鲛儿”逛逛人间的灯会。谁知“鲛儿”从此就落入了地狱,旱魃将他用铁链锁在一个地方,然后等雨神携风挟雨到处发疯一样寻自己的儿子……我知道这旱魃不仅仅是传说,而是近在眼前,因为一场场大旱折磨着平原上的人,他们不得不在炎炎烈日下四处寻找旱魃的蛛丝马迹:如果无边的焦野上发现了一处莫名的湿处,那就有可能是旱魃的藏身之地,他正和掳去的“鲛儿”待在一处呢!记得一年春天大旱,满坡的树木都脱了叶子,庄稼全枯了,可有人发现了有一个坟头永远湿漉漉的。都说天啊,这就是旱魃藏身的地方,快逮住他啊,这不光救了世世代代不受旱灾,也能交还雨神一个儿子了!几个村的人都汇聚一起,小心翼翼请来法师念咒烧香,在地上画了一道道符,然后人山人海围了,一点点举着锨镢往前挪动,法师走在最前边——那是个多么神圣多么浩大同时又是多么恐怖的节日啊,在老法师的大声呼号中,有人开始掘开湿漉漉的坟包……结果是空忙一场,除了坟包的主人大声号啕之外,什么妖怪也没有逮到。法师说:狗日的又跑了……
我幻想着雨神在林中突然闪现她的身影,看到白衣白马长发飘飘飞驰而去。没有,令人惊喜的是拐子四哥——那个猎人又出现在林子里了!他也喜不自禁,给我酒喝,我喝了一点。他像过去那样抽着一个黑色大烟斗,一闲下来就讲无头无尾的故事,不管我听还是不听。我问他旱魃的事儿,问什么时候才能逮住这家伙?他说别说这个大妖怪了,就是狐狸精人也斗不赢它。接着说:“……有一年上,有个像我一样的猎人,扛着枪到林子里来。他这人哪,不在乎,什么都打。这可不行,我告诉你孩子,这可不行。做人都得有个忌讳啊。他没有,那早晚就得出事了。那一天他喝了酒,来到林子里,一抬头就看见前面路口上有一只狐狸。他立马举枪。谁知这枪刚刚举起,那狐狸就变成了他老舅,还老牙老口地说了:‘你这娃儿,咋个用枪比划舅舅?嗯?’他吓得扔了枪。可是刚刚撒手,舅舅又变成了狐狸。他又举枪。结果狐狸又变成舅舅。来来回回七八次有了,你想想,要是个懂规矩的人还不早撒丫子跑啦?人家不,人家有胆气哩,嘴里咕哝着:‘日你妈,俺管你是谁哩!’嗵地一枪,把那物件放挺了。走过去一看,妈妈呀,真是老舅躺在那儿哩,血红马花的。他吓得抬腿就跑,一口气跑到舅舅家,见了舅母就问:‘俺舅呢?’舅母说:‘一大早进林子了,怎么?’他听了腿一软,哎哟一声跪在了舅母跟前……”
那天猎人离开了许久,我还一动不动地躺在树下。我一直在想那个亲手打死了舅父的猎人,想他将怎么挨过自己的一生。这会是无法抵御的懊悔,因为他两手沾了亲人的血啊。
旱魃,蜘蛛精,还有刚刚听来的故事……太可怕了,这些故事有的阴冷刺骨,有的冤气逼人。不知为什么,我一会儿觉得那个旱魃就在一旁冷冷地瞥过来,觉得自己是那个被蜘蛛精追赶的孩子,一会儿又觉得是那个亲手打死了舅父的人。反正我心中装满了莫名的恐惧和亏欠。
这片神秘的原野和林子啊,我将在此过完自己的一生吗?我好像真的无处可去,已经化为了它的一枝一叶……
回到小茅屋,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妈妈那长长的叹气声。我终于说:我再也不会离开了,我要一直待在妈妈身边。妈妈听了却摇头:“傻孩子,你哪里知道,你已经长大了,今后别说待在家里,你去哪儿都藏不下啊……”
“我为什么要藏?”
“因为他们会找到你……”
我吐了一口气:我又不是“鲛儿”,难道还会有个旱魃来把我掳走吗?就让我去干活吧,我会成个好劳力的;因为每个人生下来都要不停地干活,我又能怎样呢?我宽慰妈妈,说自己不怕流汗,而且那么讨厌懒汉。
妈妈听了反而流下泪来。她擦着眼睛:“傻孩子,你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妈妈肯定不忍心说出什么事情——她大概瞒住了什么,因为她不知道现在的我已经完全能够忍受了,什么都能忍受。我定定地看着妈妈:
“告诉我吧,到底是什么?就是旱魃我也不怕了!”
妈妈一下一下抚摸我的头发和后背。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孩子,他们比旱魃还要可怕。我是说他们有一天会把你送走,送到南山去做苦力,那时候,妈妈要见你一眼可都难了,我的孩子……”
这怎么可能?他们凭什么像对待父亲那样?我又犯了什么罪?谁又能让我无缘无故地离开?这里有妈妈和外祖母,有菲菲……有我所有的牵挂和心爱,我怎么能离开?这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我大声喊了一句:“到底为什么?”
我一遍又一遍问妈妈。
“你看到南边那一溜大山了吗?那就是你爸爸长年累月做活的地方。他在里面开山,这些你都知道。那里的水利工地上要人,因为要一茬接一茬干下去。谁都不愿去,谁都千方百计地躲开;可是孩子,只有我们躲不过去,我们这样的人家全都躲不过去——你再长大一点点,他们就会把你送到工地上去了……干十年,二十年,谁也不知道要干到什么时候。那时妈妈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妈妈哭了……一股愤怒在心中冲腾着,让我脱口而出:“到了那一天,我会从工地上逃走……”
“他们会把你抓住,那时候你就成了真正的罪人,一辈子也别想回家了。”
“爸爸逃过吗?”
“没有,因为他一开始就是个罪人。罪人逃不掉。”
我再不吭声。我终于明白了:我逃脱的惟一机会,就是赶在被缚住之前……我吸了一口凉气。我不想说什么了。我不想继续让妈妈难过和担忧。我该一个人好好想一想了,在一切都没有想好之前,我再也不会说什么了。这是一个走向沉默的年纪,好好忍住的年纪。我只想在用力忍住这一切的同时,痛痛快快地大骂一场。我以前还从不会这样骂人,因为妈妈从不允许我有任何粗鲁的行为。我是被这个年纪所逼迫,它多么凶狠地逼迫着我。我到哪里破口大骂、骂出这心头的淤愤呢?
在这样的时刻我只能独自走开,只能去那片林子。
在一片沉寂之中,我一声不响地呆坐。我好像看到了一个肮脏的妖怪,是旱魃,他在一旁狞笑。大半天过去了,我终于把一切都想好了。我告诉自己:不,我还是不能离去,我不会就这样逃开。我要把一切都忍受下来,我一遍遍叮嘱自己。我已经失去了心爱的老师;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和外祖母,除了菲菲,我已经一无所有。我要和她们在一起。我的这些想法、这铁一样的决心应该告诉一个人——这是必须的,因为不说出来,我心里会疼死……
后来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我都和菲菲待在一起。
我们好像一直在重复着什么话。这些话永远新鲜又永远陈旧,而且永远没有终了。菲菲说:她不会让任何人把我带走——她将在那一天去找爸爸,找姥爷,让他们保护我,不让我去南山工地……她的父亲和姥爷我都没有见过,但我相信那两个人也许真的会搭救我。这一天我们除了在林子和河边,还要到海上去。只是走到半路,我突然想起了父亲——他在那里拉网啊……我只要和别人在一起,总是躲闪着他所能出现的任何场合,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所以在河口拐弯的时候,我就站下了——东边有一群拉网的人,我害怕父亲就在他们当中。我借口他们是一些赤身裸体的人,坚持要绕开他们。
菲菲却神往地看着那个地方。
有两个肩扛鱼叉的人走过,她对他们奇奇怪怪的装束和猎鱼的家巴什很好奇,又一次站下来。他们一高一矮,矮的穿了可笑的笨重的水裤,一走路就发出嚯嚯的声音。我一转脸,那个人却紧盯了我两眼,然后去看菲菲。菲菲背过脸。
他们走远了,那个矮子还在回头。菲菲说:“其中有一个是叔伯哥哥的‘腿子’!”
……
第二天,我正帮外祖母搬柴火,有个过路的人站下了。他长了个三角形脑袋,十八九岁的样子,见了我一个劲地招手。我觉得奇怪,就走过去。他指着沙岗的另一边说:“你看看那边有个什么东西!”我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了。
那儿什么也没有——不,那儿有三个人抄着手站着。他们当中的两个是陌生人,其中的一个乌脸我却不会忘记:就是他几天前在那条小路上截住了我,用手狠狠点戳过我的胸脯。我预感到什么,但这一刻出奇地镇定。
三角脑袋这会儿无耻而和蔼地笑着,搓搓手说:“这一下好了。”
他的话音刚落地,立刻上来两个人把我架住。我怎么挣扎、怎么喊都没有用,他们就像聋子似的。
乌脸背着手在后面慢腾腾走,其余三个差不多把我提离了地面,越跑越快,后来简直像飞一样。
他们把我拖到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
在一棵不太粗的杨树下,他们粗重地喘息,等着那个乌脸走近。我发觉他们的手已经离开了我——这是个好机会,我只要一纵身子就可以跳出几米远,撒开腿谁也别想追上——只这样想,双脚却一动也不动。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固执地抵抗、等待。好像这次经历对于我是一场必需,我现在要做的只是迎向它,而不是逃脱。
乌脸走到近前。他从腰间掏出一个黄铜烟锅点上,吧嗒了两口,看着我,点点头自语着:“记性不好啊。”他说这句话时显出很痛苦的样子。他接着大吸了两口,在鞋帮上磕打两下说:“办!”
三个人麻利地将我按到树上,接着刷刷抽出绳子。我猛地往上一蹿,头顶把一个家伙的下巴碰得一响。他们全力按我。那个家伙可能被我撞疼了,嚎叫着把我的头发拧在手里,一下下往树上碰我的头。眼前直冒金星,可我没有一声讨饶。我闭着眼睛,我在想妈妈——只要她和外祖母看不到这一幕,我就可以忍受。我会咬住牙关的。这一瞬间我突然理解了父亲的执拗——不幸的人啊,瞧你的儿子,他像你一模一样……我被他们拴在了高处。由于这棵杨树太细,我的体重把它压弯了。它要承担我可真是勉为其难,可是它像我一样没有办法。
乌脸问:“知道为什么办你吗?”
我不吭声。
三角脑袋说:“是为你‘打栏’哩!”
我知道“打栏”就是指猪羊交配前的狂躁。不能忍受的污辱使我浑身的血涌到了脸上。可我刚刚一张嘴,一个人就眼疾手快地抓起一把沙子填了进来。鼻涕眼泪一下涌出,我觉得嗓子被噎破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了。
乌脸对那个人的多言多语好像极不满意,斜了他一眼。
三个人在乌脸的注视下操起了树条,把上面的叶子撸掉,然后抽打起来。雨点一样落下,烙我,烫我,疼痛像网一样罩住全身。单薄的衣服要被粘住了,血要流下来了……巨大的痛楚让我四肢蜷到一起,让我紧紧搂住了杨树。杨树,你就与我一块儿受苦受难,一块儿咬紧牙关吧。
“打!往死里给我打,看他还敢不敢‘打栏’……”
我在心里默念着妈妈和外祖母。菲菲的双唇好像又触碰到了我的双睫上。我的手抚在她毛茸茸的后颈上,紧紧地拥住她。
“……我们永不分开,永不。”
《父亲的海》
一
父亲是在初秋时节被传唤到海上去的。因为这时候地里的活儿少了。那些拉大网的人有一多半是随叫随到的——所以长年固定在海上的渔人自觉高人一等,对新去的拉网人总是不放在眼里。他们一个个晒得浑身油亮,而刚来的打鱼人一脱衣服全身发白,对比之下显得寒酸,令人发笑。父亲不仅不会打鱼,庄稼活儿也是刚刚学会。但在我眼里,他好像干什么都毫无难处。“你这个人哪,”海上老大走过来,用手点划着父亲的鼻梁,“你在山里打洞子行,干这个不行。”海上老大叫“老滚子”,他的话让一边的人哈哈大笑。
我一开始就想随父亲到海上,去看他们怎样把那个了不起的大网撒进海里,把一堆又一堆的鱼拉上岸。可我怕父亲呵斥,总是等他走了很远才悄悄跑出茅屋,绕着灌木追上去。当我看见他的后背时,再放慢脚步;父亲掺到那些拉网的人中,我才敢接近那些鱼铺子。那儿总是围了一大群玩耍的孩子,我和他们混在一块儿父亲也就察觉不到了。
我渐渐熟悉了拉鱼的每一个程序。先是用一只木船把叠起的渔网运进大海——小船刚离岸不远,一人摇橹,剩下的几个人就开始撒网。船划到大海深处,这网就一路撒下去。船上的人影儿渐渐模糊。那时我替他们害怕。高高的海浪上,白色的浪花一点点变得遥远,它们托起了那只小船。船在漆黑的海面上一动不动,像凝固了似的;可你盯住它看下去就会发现,它正费力地偏向一边,它在一点点绕着往海岸上驶来。摇橹人浑身大汗,两只手臂像碗口一样粗。船到近岸了撒网人还在抛网——他们在海里把网撒成了一个大大的半圆形,最后靠岸。网的两端相距几百米,每一端都伸出了长长的网绠。人像蚂蚁一样咬在了绠上,都把搭在绠上的挂绳绕在屁股上;接着号子响起,一呼百应,一边喊一边往后倒退着拉网。沙滩上蹬出了一溜深窝。这样拉呀拉呀,大约要两三个小时才能让大网靠岸。
那是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鱼在近岸的浅水里蹿跳,甚至能让人听到它们在吱吱叫唤。虾、蟹子、大鱼、小鱼,一齐蹿起来。有一次我看到了一条身上长银斑的大鱼,肚子很大,可是巨大的肚皮集中长在头颅那一端,看上去就像一架小型直升机;有的鱼竖着跳起,像一把直立的长刀……多么让人迷恋的地方,我在这时候就觉得这是一个人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去处了。
我身上的瘢痂很快脱落了。我费了多少劲儿才设法瞒过了家里人。在这可怕的日子里,我就是靠海风才吹干了满脸泪痕的。我望着海上的一层层帆影,想象着天际交融的远方,想象着未知的命运,觉得这一切有多么奇特。涟涟无边的海,它就在我们跟前,而我们好像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了,觉得这很平常。其实细想起来它该有多么奇怪啊,真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不是吗?看眼前这群拉大网的人,他们一天到晚与大海在一起,却用那么平常的目光去看大海,这在我是永远也做不到的。我想可能是他们被劳累弄得疲惫了,无心无绪了。这儿的确是太累了,这儿能把人累死。
老滚子是整个海边上说一不二的人,所有人都怕他。买鱼的人、看拉网的孩子们,都怕他。他一扬手我们就得躲开。他不停地骂人,谁挨了他的骂,还要笑嘻嘻看他——他的脸上真的长了发红的胡子,他的外号就叫“红胡子”。谁都知道长了红胡子的人有多可怕。大家拉网时,他手里就握着一根棍子转。有一次,我看见一个人正用力拉网,不知为什么一走神,挂在绠上的细绳就有点儿松;这时红胡子正巧走过来,他用棍子敲了敲那根细绳,细绳立刻弯下去——如果拉网的人正用力,那么棍子敲上去就能发出嘣嘣声。红胡子骂开了,还伸出脚在他小腹那儿踢了一下。那个拉网的人比我大五六岁的样子,他赶紧喊:“大爷大爷,不敢了。”红胡子还是骂。小伙子一边哀求,一边更加卖力地拉网……
红胡子不断伸出棍子冷不防敲一下绠上那一串细绳,如果哪一根细绳被打弯,那个人就要遭殃。我旁边一个卖鱼的人说:“就得这样儿,拉网的人最要紧的就是心齐力齐。要是都偷偷摸摸藏力,那网鸡年猴年才能拉上来。”
我不敢说话,只紧盯着绠上那一溜人。我不敢去看父亲,那些人里要数他瘦弱可怜。他的肋骨在阳光下一根根都看得清。所有人身上都一丝不挂,只有他穿了一个短裤。我也不知道此刻那短裤该脱掉还是该穿着,如果穿着,那么他也就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了;如果脱掉,那只会令我倍加羞愧。他的那个短裤啊,叠着补丁,不知是白色还是灰色,在阳光下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的屁股又瘦又小,拉网的绳子紧紧勒在上边,我想用不了多会儿就会把他的皮肤勒破。再看看其他人,所有的屁股都那么粗壮,圆滚滚的,在阳光下泛着黑黝黝的光亮。
那个红胡子常在父亲旁边转悠。后来他伸出棍子往父亲的绳子上敲了一下——幸好绳子没有弯下去……那时我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
红胡子啊,你远一些吧,你千万不要再打我父亲的绳子。
红胡子喜怒无常。他高兴起来就拤着腰满海滩蹦跳,一会儿又领头喊起了号子——其实那是唱;他的号子一开始我听不懂,只觉得蛮好玩。他的嗓门真大。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扯破嗓子、脖子鼓起了累累青筋、用尽全身力气唱歌的模样。他喊过第一句,一群拉网的人就紧跟上喊:“嗨哉!嗨哉!”一边喊一边往后猛劲用力——他们就是用这股冲力,把大网一寸一寸从海里拖出。
后来海上老大又唱出了奇特的节奏——我原以为只是一种变调,后来才看到那些拉网的人都有了得意的微笑,有了一闪一闪的目光。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因为我发现父亲的嘴唇活动着,却终于没有和大伙儿一块唱出来。有人呵斥父亲:“你怎么不跟上唱?毛病!”父亲斜了那人一眼,还是不唱。那个人骂:“你妈的!”
幸亏老滚子没有发现……这时大概到了拉网的关键时刻,因为我看到老滚子跳得更欢了,额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活动。他喊的词儿含含糊糊,但我终于听明白了:都是一些下流词儿——来买鱼的人中有了女人,他们就喊得更加疯癫。奇怪的是那些女人一点也不怕赤身裸体的男人,有时还故意走到他们跟前,点点划划说上几句什么,鱼篓都抛到了一边——看渔铺的老头看到这些鱼篓就飞起一脚,让它们像球一样在沙滩上滚动。
买鱼的女人在海边上闹惯了,什么都不在乎。她们只想活得痛快,只想把海边上的鱼弄到南边去,挣一笔钱。红胡子有时就把这些女人的名字套在号子里,他领唱一句,那些拉网的人就一齐用力,喊:“嗨哉嗨哉!”
海上老大有一次高兴了,用那根木棍在几个小伙子腹下拨来拨去,说:“好家伙,什么人抵挡得住?”
小伙子大声喊着号子,两腿抖抖地扎进沙土……
阳光像火,在这一溜红色肌肤上滚动。父亲身上发红,后来暴起了皮。多么可怕啊。有一天我在阳光下看去,差一点大叫出来:父亲身上的皮肤像破棉絮一样,眼看就要整张地从后背上揭下来……又过了许多日子,这些皮肤才变成了黑红色。
他们都嘲笑他的那个短裤……这样过了不知多久,父亲把它悄悄地褪掉了。他整个身体只有屁股那儿显得灰白刺目。这时我真怕他转过脸来。我一直躲闪着他……
二
每当大网接近海岸,买鱼的女人和孩子就呼一下围过去。大家都看到圈在大网当中的那一湾水开始沸动。大鱼嗷嗷叫,小鱼吱吱响。原以为是软弱无能的虾,这会儿在水里是那样英勇无敌。它们的长须能够像箭镞一样飞射和挺刺,那纤弱的腿只是轻轻一蹬,身体就如同闪电般弹向一方。这躯体近乎透明,你会觉得它的体内都是透明的水,或者是晶体。它弓起的脊背充满力量,让人怎么也弄不明白这力量是从哪儿来的。乌贼鱼那些纷乱的、布满了吸盘的长腿看得人眼花缭乱。无数条长腿宛若彩带在水中舞动,疯狂地舞动。它们的腿攀在了海草上、鱼尾巴上,就紧紧揪住不放。黑色长刀一样的鲅鱼横冲直撞,不断跳起来砍击海水。只有一些小鱼在匆匆来去,好像对即将来临的危难毫无知晓;它们在水边上引逗拉网的人,右边摆动一会儿,左边摆动一会儿。一群小鱼中,领头的是条不知名的、不出眼的灰色脊背的小鱼——当所有的鱼都在惊慌叫喊时,惟有这一群小鱼在快乐地游动。
鱼在狂叫,太阳也嗞嗞有声。一群群的大人孩子围住了逼近的网。一个人指着鱼说:“它们就像熬干的米饭”——说这话的是一位买鱼的老太太。因为这时海水渐渐滤掉,各种各样的鱼拥挤在一起,每一个面孔都可以看得清楚。我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多的鱼,它们真的像熬稠的米饭一样,就要从锅子里端出来了。一边早已铺了一张张席子准备着。有人用一个大柳条斗装起了活蹦乱跳的鱼,吆吆喝喝往席子上倒。鱼在席子上跳、叫,直到堆成了小山。
各种鱼堆在席子上的一刻,看渔铺的老人嗷嗷一叫,像弹皮球一样从铺子中跃出,一路跌跌撞撞跑过来。他拿出了一个大铁盒子、一个水桶,蹲在席子边上两眼放光。他盯住了这些鱼挑拣着,嘴里噗啊噗啊喷气,一会儿就把铁盒子盛满了,再把那个水桶弄满。他拎着跑回了铺子。
只过了一小会儿,渔铺子那儿就飘来了一股海鲜味。大家都明白,守渔铺的老人开始做午饭了。
鱼全部整到席子上时,拉大网的人才松了一口气,红胡子也不跳了。海上老大每当这时候就要蔫上一会儿,打打瞌睡。一边有人吆吆喝喝扛来一杆老大的秤,开始卖鱼。鱼贩子们呼叫着从四面围上去。与红胡子差不多的是那些拉网的人,他们这时也总是躲在远处,仰在沙滩上,让火辣辣的阳光直晒着。
早一点将鱼买到手的人并不急着离去,他们从躺得横七竖八的男人身上跨过去,骂着什么。一个女人背着鱼篓,正要从一个中年男子身上迈过,那个中年男子就用脚钩了一下。她毫无防备,跌在地上,鱼撒了一地。她骂起来,那个男人就帮她把鱼装到了篓子里。后来男人又喊一句什么,一把将她的辫子揪住。女人正生着气,转而笑嘻嘻地伸手捏他,又用沙子把他的身体浅浅地埋了。男人不停地呼喊,虚张声势,让四周的人快来解救——几个人果真围上来,一会儿就把那个女人的衣服剥光了,又把她抬起来,吆吆喝喝,在她的叫骂声里扑通一声扔到了海里。那个女人在浅水处使劲缩着,不敢站起,只说:“你们这些该死的,挨雷打的,快还我的衣裳来……”我觉得她只是骂,并不太恼,因为她一会儿又在那儿撩着海水洗起了脖子、脸,洗得那么细心。
正在她洗着的时候,懒洋洋的红胡子看见了,接着就一边打哈欠一边脱衣服,脱得光光往海里走,一个猛子扎进海里。浅水处的女人吓得赶紧喊救命。红胡子的头从水中探出说:“就来就来。”女人往深水里逃,水淹没了她的胸部,红胡子一直追上去。红胡子好水性,在深水里竟能像走路一样摇摆,直着身子把女人抱住。他们搂抱着越游越远,伴着那个女人的快乐大叫。岸上的许多人都停了手里的活儿往大海深处看。
水中的那两个人抱成一团,只留下了一个小黑点儿。这边的人说:“啧啧。人家老大就是厉害,在水里硬挺着也沉不下,还能腾出手来做些别的事情……”
黑点在海上颤抖着,漂游着,这样直待了很久才渐渐变大。海上老大手牵着女人回到了浅水。女人经过了这一回好像并不那么害羞了,大大咧咧从水里钻出,浑身湿淋淋地走到岸上,抓起衣裤就穿,说:“烦不烦死个人!”
有人问老大:怎么样怎么样?红胡子说:“我像个老海龟,把她驮在背上,一驮老远。‘大鲨鱼过来了。’我说。她吓得吱哇乱叫,我就把她藏在身子底下用腿夹住。夹一会儿,我说老鲨鱼跑了,她才敢重新伏到背上。这娘儿们好沉,有个三百二百斤的。”
大伙儿都笑。笑得很透。
午饭开始了,所有人都急急地跑到渔铺里拿出自己的粗瓷碗、铝碗。有的还拿来一个带豁口的破瓦罐。大家乱哄哄围向两口大铁锅子。锅盖是两半的,可以分两次从锅上取掉。看渔铺的老人这时显得威风无比。他木着脸,沉着地用一个老大的铁勺子在锅里搅来搅去。锅里一点青菜也没有,全是鱼。那些大鱼被几刀剁开扔进锅里,小鱼连剁也不剁。一锅鱼、一些姜片、几根葱,就这么煮在一块儿,那气味好极了。
分鱼时大家自然而然地排起了队,走到锅前就把碗伸过去。看铺子的老头闭闭眼说:“老大先来。”于是人们都回头寻找红胡子。红胡子已经穿好了裤子,裤带上就拴了个大茶缸。他把茶缸解下,懒懒地伸出。看铺老人的勺子在锅里拨来拨去,找到了发红的一条宽肚阔腮鱼,啪一下给老大倒进茶缸。有人小声说,锅里大概就这一条红鳞加吉鱼,就让老大吃吧。所有人都分得了一大碗鱼,找个绿荫,呼噜呼噜吃起来。有人还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小酒瓶饮上一口。酒味儿一旦被风吹开,立刻就会引去好多人。
我的眼睛长时间寻找着父亲。在这混乱的人群里,他一直没有发现我。当他的目光转过来,我就躲到人群后边。父亲盛鱼的碗比所有人都大。我想他是个有心眼的人,不愧是开过大山的人。可是看铺子的老人分鱼时,那勺子刚碰到父亲的大碗,就抬头看一看——勺子里的鱼还没有倒尽就挪开了。“来一点儿汤。”我听见父亲冷冷地说。不知怎么我心里又愉快又有点儿胆怯,这时屏住了呼吸。那个老人略一犹豫,从锅里舀了一点汤……父亲的大碗盛满了。
滚烫滚烫的粗瓷碗在父亲手里跳动,他噗噗吹气,大概烫死也不会扔掉。他一直把它捧到很远的地方,一个人去吃了。
最后只剩下我们这群孩子了,锅里还有一些小鱼、半锅鱼汤。
“你们都是跟大人来的吗?”看渔铺子的老人问。
一群娃娃一齐喊:“是呀,是呀。”
我夹在其中,一声不吭。
看铺老人的勺子一边在锅里搅动一边说:“去找些家什来。”
孩子们各自到自己父亲那里取来他们喝光的空碗。我徘徊着,见地上有一个很大的贝壳,就拣起来。
一会儿我的贝壳里也盛上了一条小鱼和一点鱼汤。我蹲在孩子们当中,把它喝得一点不剩。
父亲吃完了,他到海边刷碗,仍然没有看到离他很近的我。
吃过饭没有多会儿就该撒第二网了。在撒网之前这段时间没有多少事情,拉鱼的人就在岸上闲走。有一个人走着走着突然伸手嚷了起来,说:“看,那边上来一个多大的海蜇!”
几个躺着的人听了都跑过去。海边上浮出一个海蜇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可我从来没见过在水里凫动的这种动物——它在离海岸五六十米的地方漂游,身上五颜六色的彩带随着水浪飘动。有人到岸上拿来了铁抓钩,接着往水里走去。正这时我看见父亲也进入水中——父亲离前边那人最近,那人回头一看就笑了笑,说:“还是你来吧,让给你。”
父亲一声不吭取过了抓钩。这时岸上的人都看着父亲迎上那个飘彩带的大家伙走去。我心里想:它多漂亮啊,父亲怎么忍心伸出抓钩?父亲挨近了,那些彩带好像迎着他又伸长了一段。岸上的几个人惊呼几声,那个给父亲抓钩的家伙却哼哼一笑。
就在这一瞬间,那些彩带一下子沾到了父亲身上,父亲立刻嗷的一声大叫——他想跳开来,可是他在海水里只是歪了歪身子;接着又有几条彩带缠到了父亲身上。我亲眼看到父亲鼻子眼睛都皱到了一块儿,差不多要倒下来。可他硬是拄着抓钩,只让身子弯下。他咬着牙,脸色已经发紫了。我不顾一切大喊起来:
“爸爸——爸爸——”
这一次我没法隐藏自己了。爸爸终于听见了。他猛地瞪圆了眼睛,在人群里寻找。他终于看到了我。接着他又闭上了眼睛。
我看见他闭着眼睛扬起抓钩,把那个海蜇紧紧钩住。
“好,好样的!”岸上的人一齐说。
父亲全身抖动,像害冷一样抖着牙,一边颤抖一边往岸上迈步,手里只紧握那个抓钩。海蜇被拖上来,父亲也倒在了沙土上。
一些人围上海蜇,一些人围上父亲。
红胡子走过来,伸出脚踢了踢父亲,又对一边的人喝道:
“谁捉弄一个生手?我日你奶奶——谁?”
那个交给父亲抓钩的人哎哎往后退缩,被红胡子一把抓住。他把那个人的头发扯住就是一抡,那个人扑哧一声给摔仰了。
我蹲到父亲身边。他身上像被鞭子细细地抽过,又像被烙铁烙过,全是一道连一道的红印痕,它们在皮肤上凸起。我哭了。我想父亲再也不会活转过来,因为他上岸后就紧闭眼睛。他的呼吸越来越弱。我的手不敢按在这些红印上,只叫着:“爸爸,爸爸啊……”
我这样喊着,直到所有人都离去了。后来爸爸睁开了眼睛,我抱住了他。父亲鼻子里吭了一声,挣扎着坐起。他望着那个被人拉开了肚肠的海蜇,没有做声。
后来有人把海蜇弄成了几块,你一块我一块儿分开。有人取了最大的一块儿,对父亲喊:“最好的一块归你了。”
父亲好费力才站起来,我搀着他。
父亲的手像钢钩一样,一下抓住了那块大海蜇肉。
三
海上的工作除了拉大网之外,还要驾船到深海里采螺。采螺的人都是三人一个小船。有人不舍得出力气,作为惩罚,就被海上老大派去采螺。那些采螺人的日子有时却过得蛮自在。我不时看到一些小船从大海里摇上来,靠岸时就从舱里提出一篓海螺。海螺不像鱼那么值钱。
采螺人没白没黑地干,却不比拉网人苦多少。因为有时要拉夜网,拉网的人一直要在海上过夜。
不知为什么,有一天海上老大对父亲说:“你去采螺吧。”
父亲就到了采螺的小船上。
我想父亲坐上一个自由自在的小船到大海深处,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拉网只在岸上,而采螺要到深海,我还是多少有点儿替父亲害怕。
每一次采螺的小船走了,我就一直坐在岸上等,等他们归来。有时小船要出去大半天才能回返,有时只需几个小时就回来了——这要看在海上的收获,要根据风向和海流、涨潮退潮等等。这个我不懂。夜里我因为要等父亲回来,就常常留在了岸上。夜深了,直到采螺的船回来,我见到了父亲,这才安心。那些夜晚我常常留下,睡在渔铺的角落里。打鱼人满身的腥臭气都散发出来,我在这些赤裸的身体中间快给挤没了,怎么也睡不着。实在困了才能睡一会儿,一闭眼就要做一些五颜六色的梦。有时我梦见一些奇怪的黑鱼,它们在大海里旋转,成群结队进攻打鱼的人,把大网撕碎,把船掀翻,落水的人全被咬伤了,通红的血喷涌而出……这时我就吓得再也不能入睡。父亲回岸后困极了,他睡得太沉了;尽管这样,我还是很想把刚刚做过的梦讲给他听。
有一天我在梦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父亲——看到了他们的采螺船。
那船上一共三人,一瘦一胖,剩下的一个就是父亲了。他们的小船在平静的海面上走,一直走进了大海深处。接着黄昏来了。他们采了很多螺,船舱都装满了,小船要往回返——刚刚掉头,就有一个笑嘻嘻的白发老人踏着海浪走来。父亲指着那个老人说:“你,你怎么能在水皮上走路,你是人吗?”其他两人见了白发人都吓得脸色煞白。老人只不说话,走到船上,拍拍三个人的肩膀,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束红色线绳——我觉得那就像红头绳;老人不由分说,用这红绳把三个人的胳膊——扎好。扎好之后,跟他们摆摆手,又重新踏着海浪走去了。三个人愣着,都低头看胳膊上的红绳,没有一个人敢解下……
天亮了,我搓着眼睛跟父亲走出渔铺。采螺小船就在浪印上。父亲走过去,那两个人已经在等他了。突然我揪住了父亲的衣襟说:“爸爸,我怕……”
他转过脸来唔了一声,并不想耽搁。
我固执地揪着他的衣襟。
这一次他破天荒站下,并认真地看着我。我说我做了一个梦,你一定要听一听,这梦里有你呢!他掏出了烟锅,看了一眼那两个等他的人,吸着烟等我讲下去。
“爸爸,我梦见你们三个人在大海深处被一个老人绑上了红头绳!”
他皱了皱眉头。
“你们每个人都被绑上了,一个瘦子一个胖子,最后就是你。”
父亲伸手指了指在柱子底下站着的那两个人说:“是他们吗?”
我抬头看了看:多奇怪啊,一点不错,他们与梦中的形象一点不差,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几乎是喊着说:“对,就是他们……”
父亲的脸色变得铁青,他四下望了望,用手轻轻把我推开。他磕了烟锅,把烟锅插到了裤子口袋里。接上他蹲下来。那两个采螺的人走过来。父亲的脸色又变得蜡黄。他对那两个人说:“你们,你们去吧,我不能出海了,肚子好痛。”
那两个人拍拍手,又找上一个帮手,就要驾船走了。
这时父亲突然迎着他们的背影喊了一声:“你们也别去了……”
三个人用怪异的眼神看了父亲一下,转身离开了。
他们走了之后,父亲就到渔铺里躺下了。他一口接一口吸烟,整个一天都不愿和我说话。天渐渐黑下来,采螺船没有回来。
快到半夜时分,外面发出了尖厉的声音。有人从渔铺边上咚咚跑过,呼喊着什么。
爸爸说:“嗯,有了。”
我们都走出去。原来在刮好大的旋风,沙子扬上了半空。拉网的人站在海岸上呼叫。海上老大说:
“幸亏大网不在海里,这阵风啊,鬼猛!”他突然记起了采螺的小船,嚷:
“都上来了吗?”
“还没有。”
“天哩,鬼猛……”
红胡子咕哝着,满脸的不安。他到一边站了许久,才钻到铺子里。
红胡子一夜没睡,我和爸爸也没睡。那个采螺船仍然没有上岸。
第二天早上风才停息。海岸上有几块打碎的木板,接着发现了三具尸体……
所有人都一声不吭。
红胡子吸着凉气看着父亲,父亲的手紧紧攥着。有人在流泪。可是父亲没有,他只把我拉到一边去坐下。
父亲倚靠着一棵柳树,掏出烟锅含到了嘴里——他划亮火柴,可烟斗是空的……父亲又把火柴扔掉了。
他伸出手在我额头上轻轻抚摸。这手是那么温热。
《分别》
一
坐卧不安,焦渴难耐……野椿树啊,如刀的长叶不断砍击着我的脸上,让我在小路上来复奔走,不愿离去。这一次等得太久了,可终于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我去过了所有的地方,到处都没有她的影子。星期一她肯定要去学校,于是我就等候在那个村庄的小路上。她还是没有出现。往回走,走到园艺场子弟小学门口,却再也迈不动脚步了。我最终还是没有走进校园,而是再次踏上那条村路,摇摇晃晃地走到那个小村跟前。
我在村头久久踌躇。太阳快落下去了,我还在犹豫是不是离开。我想她也许会沿着小路走来的。等啊等啊,太阳完全落下去了,我不时往学校的方向张望,又回头去看村子——天哪,这一回我真的看见了她!
她不知什么时候从村里走出来,站在了胡同口上遥望。她看到我了吗?只要我轻轻咳一声,她就会发现。可我没敢出声,一颗心扑扑跳,在微弱的光色里细细端量她。她好像瘦了。她病了吗?我觉得她小小的肩膀窄得可怜。她竟然没有上学,这在她是多么大的一件事。
我叫了一声,声音低低的。她听到了。我看到她身上一抖,接着就往这边跑来。
她一下攥住了我的胳膊。她就像那头小鹿一样,用头拱住我。我的几声询问她压根就没有听到。我觉得她的下巴用力压住了我的肩膀。这样待了一会儿,她抬起眼睛,一直盯住我说:“我们说过不再分开了——是这样吗?”
我愣着,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低下头时已经泣不成声了。她哭得再也说不下去,下巴总是磕打我的肩膀,泪水把衣服都打湿了。她说:“我想去告诉你,又害怕……我怕自己,还有,怕你……怕你会恨我。我想告诉你再也不要来找我了……”
她在说什么!她这会儿的每句话都让我吃惊。我给弄得心上发蒙。天哪,见不着她的时候,我曾有过可怕的猜想,现在看一切都成了真的。我当然明白这都是因为她的叔伯哥哥,那家伙不知对她使用了多么卑劣的手段。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不能对我如此残酷——无论是什么理由都不能。在这些日子里,特别是在海边,我已经把一切都好好地想过了。我宁可去死也不愿屈服。因为我知道我们的小茅屋天天待在地狱里,全家人已经受够了。如果还有什么更大的灾难真的要来,那就来吧,我们既然经历了那么多,那就一定还能忍受更多更多;不过我只要求一点点,它是不能改变的,那就是再也不能失去你——不然我会死去的,这是真的……我现在一定要她听懂的,就是这最后的一句话。
我相信她全都听明白了。她哇一声哭出来,又很快压低了声音去看四周。她有些慌乱,两手都伸进我的衣服里,原来要寻找疤痕。她抬起泪眼望着我:“他们告诉我,说你已经被打死了一次,如果转活了还敢再来找我,就让你死第二次——第二次就是真的死了,再也转不活了。我当时喊着往外冲,他们就把我扭送到了一个地方。外边的人谁也不知道我给藏在了哪儿,他们不让我上学,也不让我回家,还欺瞒祖母,说我回镇上了……”
“他们打你了吗?”
“没有,除非他们给逼急了。我只担心你……”
“你为什么不去告诉爸爸妈妈,告诉老场长?”
“他们说这事如果让家里人知道了——无论谁知道了,碾哥立刻就会把你杀了。我知道他们不是说了吓人的,他们真会那样干的。碾哥是村里民兵的头,还有治保会里的那些人,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
我当然相信,我怎么会怀疑!好长时间我一声不吭,心里却在想:让我们一起逃走吧,逃得无影无踪。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老师,如果她在,我会告诉她的。我再也不到学校去了,因为那儿没有你,也没有老师了……”
我几乎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我在想那个残忍的碾哥,那个剪了短头发的恶小子,他连叔伯家的妹妹都要欺负。接下去菲菲又问了什么,我都没有听到心里。
“他们民兵连部有个小黑屋,里面常常吊打人,半夜里都能听到有人没好声地喊叫。他的心最狠,让人用绳子蘸了水打人。你没看见,你肯定不信,可这都是真的啊!”
是的,她没有看到那一天他们怎样在杨树上吊打我;我多么傻,原来还以为她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碾哥会这样折磨人呢。如此毒辣的人是怎么生出来的呢?这对我一生都会是一个谜……
二
月亮升起,大地像浸在水中。这个夜晚我们不敢在村子旁边待得太久,一直走了很远,走到了一片丛林深处。今夜谁也不知道我们藏在这儿,只有月亮看得见我们,只有四周的小动物在屏息静听。很长时间里我大气也不敢出,因为我又想到了那个妖怪:旱魃。我甚至闻到了他身上逼人的腥膻气,看到了他那一张可憎的苍黑的脸……这儿已经离大海不远了。我们从黑魃魃的林隙里走到一片柔软的荼草上,紧紧依偎。离我们不远的一个枝桠上结了一枚浆果,我们把它分吃了。夜深了,我们都没有吃晚饭,也忘掉了饥饿。
菲菲突然呵气一样说:“我们今晚就跑吧——我们逃走,逃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我点点头,压抑着深深的感动和惊讶。
“你说话啊——我是真的!”
“可是……逃到哪儿?”
“哪儿都行,大海的另一边,再不就是——南山……”
南山!我心上马上涌起了一阵惊惧。我在想妈妈的话——“你长大了,就会有人送你到大山里去了”……那是一座让人恐怖的山,可是我现在才知道,今生只要能和菲菲在一起,原来去哪儿都行。我不信有谁会获得这种幸福。难忘的时刻,逃跑的决意……这个夜晚使我更加明白,站在眼前的是一个多不平凡的女孩,她的勇气令我吃惊。
夜越来越深,可我们还是不愿离开。分手时,我们约定了第二天晚上再来海边。
我蹑手蹑脚回到茅屋时,已经是下半夜了。外祖母睡在炕上,我轻轻蜷到她身边,还是把她弄醒了。她抱住我,后来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就把灯点亮。她端起灯照着我的脸看了许久,咕哝着,把灯熄灭。
可能海上的活儿松闲,这天晚上爸爸也回来了。因为睡不着,我听到他骂起了母亲……早晨,透过窗户淡淡的晨光,回味着一个梦:我和一匹小马伫立着,像在等一个人;一个小姑娘跨到了马背上,小马就一路嘚嘚跑起来。它驮着她跑啊跑啊,不知跑了多远,消逝在一片蓝色的山影里……
我一直盼着太阳落山,想着月光莹莹的夜晚、海边和丛林。
有了这个念想,就怀揣着一个小小的隐秘。早晨,我觉得爸爸那冷冷的目光好似在询问什么,外祖母和妈妈与我的交谈也简单极了。我从一大早就已经在等待一个无比美好的夜晚了。即将来临的会是一段多么迷人的时光,我们就要在一块儿,整整待一个晚上……这一天可真漫长啊,好不容易才挨到太阳西沉,我在黄昏里爬上了大李子树——我要亲眼看一看周围的一切是怎样渐渐被橘红色染过。太阳尚未落下,各种小鸟还在欢快忙碌。它们不知道这个即将来临的黑夜将有多么美好的东西滋生。它们只是欢快地叫着。太阳像被定住了似的,永远在低空里闪耀。妈妈要到天完全黑了时才能回来,我盼妈妈早点回来;当外祖母把那个破旧的葫芦瓢端起,颤颤地端着水走到锅灶那儿时,妈妈就该回来了……我为了消磨时间,就帮外祖母做活儿,里里外外不停地奔忙。
真正的黑夜来临之前我有点忍不住了,最后还是跑到了那条小路上。我在野椿树下坐了一会儿,又倚靠在白杨树上。所有的动物都伸长了脖子看我,它们大概都想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那棵野椿树下等待,一直等到那只小鸟飞来:她真的像小鸟一样用长喙触了触我的头发,又在我的颈上滑动了一下。我问:“他们没有发现你溜出来吗?”“没有——你呢?”“也没有。”
我们紧紧相拥着。她有点喘息,问:“你爸爸到海上去了吗?”我点点头。多么好的一轮月亮啊。菲菲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我知道她在捕捉北风中传来的海潮声。“扑,扑扑,哗啦——”我们再次依偎着,一直很久。我跟外祖母学会了从星星上判断时间,我说现在至少是夜里八点了——入夜的第一网快要上岸了。我们几乎没有商量什么,扯着手就往海边跑去。
可是我们总要跑跑停停。月光下我不时拂开她短短的刘海,看她鼓鼓的额头。我能感到她的心在扑扑跳,就像我一样。我们跳跃着奔跑,可当一个沙丘把我们绊倒时,我们就索性拥一会儿。海上传来更为清晰的呼呼的潮声,还有声声号子——大网真的就要靠岸了。我们站在沙丘上往前望,看见了一片灿烂灯火;灯火跳跃、闪动,那是夜晚打鱼人点起的火把。这些火把是用打麦场上那些铁叉改成的——铁叉上挑着一个灌满了煤油的铁桶,铁桶里塞了粗粗的棉芯子;大网靠岸时,打鱼人就把它们点上,高高挑举。哪里热闹这些火把就拥到哪里。火把下,各种各样的鱼在蹿跳,在吱吱叫唤……
我们知道,大网正在靠岸。
我们躲开了人多的地方,只藏在一座渔铺后面,远远看着所有的孩子和大人、鱼贩子,看他们围到了火把跟前。我听见那个红胡子起劲地吆喝。父亲大概在这个夜晚也要归到拉网的人群中——上夜网时往往最忙,采螺的人也要加入拉网的一伙。我们坐在渔铺后面的一张破渔帆下,让它把我们整个给罩住。海上特有的那种小虫子嗡嗡滚成一团,它们不断向我们发起进攻。海边上各种吵闹无法分辨——只有我们这个小小的角落是安静的。
我握紧了她的一双手,想在黑影里看到那双闪烁的眼睛。她伏在我的肩头,说话断断续续,像梦中呓语。我什么也不想说。她对在我耳朵上,用极细小的声音说着一些毫不连贯的、我怎么也没法听清的话。这使我既无法倾听又无法诉说……海潮一阵急似一阵,这海潮快要把我们淹没、把我们压在下面。海潮涌过来,漫过天空,黑如石块,重如山岭。海潮声让我想起了狂风暴雨中呼啸的丛林,大风把一切枝叶都吹向了一个方向,又把它们折断、旋到空中,不知多久它们又会噼噼啪啪摔到地上。每到了这样的时刻,连那些野物也一动不动,浑身颤抖。大风暴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就像此刻的海潮。它压过来,压过来,掺和了那些打鱼人强劲的呼喊……透过渔帆的破洞射过来火把的光亮,一闪一闪映在菲菲脸上,让我看到了她额头上那些细小的绒毛。我说:你听到海浪了吗?你听,多可怕的海浪……什么呼喊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因为呼呼的海潮声把一切都覆盖了……我们试着相互真正地拥有,尽管什么都不懂,可是认真而急促。后来她尖叫了一声,我们吓得都停下来。她哭着亲吻我,不想再停下来。
我们簇拥着,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了一声奇怪的吆喝——它立刻使我全身一抖,让我缩成一团——在那么多的叫骂、那么吓人的嘈杂里,我竟然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天哪,我身上抖了一下。我忽一下坐起来,吞了一口掺杂着飞虫的腥咸的海风。她推我,问我,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猛地掀开了那张破旧的渔帆,不顾一切地向火把那儿跑去。
那儿乱得可怕,好多人推搡着往后退,连连呼叫什么。那里显然发生了什么大事。我极力捕捉那个使我心惊肉跳的声音。一些人退着,退着,红胡子在大声阻止。后来他又吆喝,让人都闪开……
火把下有一个人蜷在那儿。
红胡子盯着旁边的一群人大骂:“你们他妈的下手也忒狠。”
“他用牙咬我。”边上一个人赖叽叽地说。
我只觉得一股血往头顶一冲,一下子扑倒了。那一刻,我认出了蜷在地上的那个瘦瘦的身躯:我的父亲。
他闭着眼睛,这一回大概真的死了。他满脸都是沙土,鼻孔里、嘴巴上,都是。我扑在他的身边,想给他擦去沙土,可是不行,我发现这都是鲜血沾上的。周围的人不做声了。我喊起来:“爸爸,爸爸……”
是谁把爸爸打倒在地?我要弄清谁是仇人、谁是下毒手的人?我握着拳头四下寻找——在乱哄哄的人丛里,我突然又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矮子、乌脸、三角脑袋……我明白了。我冲过去,却被人死死架住。那边的乌脸隔着人丛向我喊:“看你还敢不敢‘打栏’!咱这是爷儿俩一块儿收拾,反正打死你们这样的人也不犯法!”
我在那些人手中挣扎。红胡子过来,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他朝乌脸那几个举了举拳头,转身对围着的人喊:“还愣着什么?快把人抬回去。”
几个人擦擦身上的沙土,从渔铺子那儿找来一片破网包,缠到两根棍子上,把爸爸卷了上去。爸爸躺上这个网包做成的担架时,我看见了他的鼻孔在动——他没有死!
两个人抬着爸爸,我紧紧跟上,直奔灌木丛中那条小路。
三
爸爸抬回茅屋时正好天也大亮了。外祖母起得早,她大概发现床上没有我,正有些惊慌失措:“我醒来一摸,炕上是空的……这孩子离家从来都不告诉一声,大概跟他爸到海上去了,可他该告诉一声啊!”
正在她们这样议论时,我喊着:“……快,爸爸!”
妈妈和外祖母奔过来。抬爸爸的人支支吾吾,把父亲放到炕上,又费力地从他身子底下抽走那一团破网。外祖母的脸立刻变了颜色,她瞪着两个抬父亲的人,又看我。妈妈扑到了父亲身上,她没有哭。她只是叫着爸爸的名字。两个抬网的人说:“俺走啦。”揩揩手就走了。没人理他们。我僵在了那儿。外祖母问:“怎么回事?昨夜跟你爸在一块儿啦?”
我点头又摇头。
“你不在海上吗?”
我点头。
“这是怎么啦?”
我撒了一个平生最大的谎。我哭着说,我也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被打成这样——他为什么惹了那一帮人,我也不知道。
真可恨!我当时没能说出事情的真相,于是一生都没有机会说了。我没有这个勇气,只觉得自己可恨可耻。我没有讲,我只把它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埋一辈子。
那天妈妈也问了我,我还是没有讲。
妈妈好像第一次用那么绝望的声音呵斥我:“这么大的孩子了,跟在你爸身边,眼看着你爸让人打成这个样子,最后什么都不知道。”
我走出屋子。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朝霞。我生来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自责。我甚至觉得自己简直就不配活在人间。
妈妈让外祖母去请镇上的医生时,我看了外祖母一眼就跑走了。我一口气跑到了镇子上,把医生请了来。
……
一连十几天医治,父亲总算能在炕上翻身了。他每天都要喝一些汤药。外祖母要到海滩上采草药,把它们在臼子里捣碎,敷到父亲的伤口上。外祖母带着我采药,弯腰在灌木丛中寻找。她把草药揪起来,把沙土揩净,放到衣襟里兜着。
又是十几天过去,父亲的病好了一点儿,能从炕上坐起来了。可他仍然不能下炕大小便,还要妈妈给他喂饭。他再也不像往日那么暴躁——过去他生病时妈妈一动他就要骂,甚至还挥起拳头。也许这回他身上的力气耗尽了,也许因为别的原因,反正整个人变得无比平静,甚至有点儿温和。妈妈问他为什么被打成这样?他冷笑一声,只字不说。他大概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有一天我进屋去,看到爸爸正在张大嘴巴照镜子,见我进来赶紧合上嘴巴。可是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被打脱了两颗牙齿。原来那天晚上很多血就是从嘴里流出来的。他看着我,想跟我说点什么。于是我在等待一句最可怕的提问。
这样待了片刻,他的嘴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父亲整整一个秋冬都躺在炕上。后来的日子他总算能够自理了,但还是不能出工。春天来了,田里忙了,离我们很远的那个小村又派人来喊他出工了。母亲哀求着,历数着他身上的病,小村人理也不理。
村里人走后的第二天,父亲弓着腰出去了。他的背影让人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儿。我又想到了那个夜晚,那个属于我和她的、永生难忘的可怕的夜晚……
我在小果园里走着,在大李子树下一动不动——李子树下是那口深深的砖井,我伏在井上看着。我想如果闭闭眼睛也就落进井里了,那时候一切都会消失……我真想为那个羞耻的夜晚去死。我闭上了眼睛,觉得身体开始往一侧倾斜了,接着就该是扑通一声,是挣扎,是度过那个人人害怕的关头——永远安静地睡去、消逝……可就在那一刻一个念头涌上来:如此一来我就会把这果园里惟一的一个甘泉弄脏——而它是所有的果树、还有茅屋里的人的生命……我赶紧睁开了眼睛。天哪,只差一点儿我就跌进井里了。我后撤了一步,一眼就发现了大李子树沉沉的目光。
我说过,我什么都能忍受,我可以失去一切。我生在茅屋里——而一个在茅屋里长大的少年不配享有巨大的幸福。那个夜晚只是给了我一个警告。它让我永生记住:你是一个受苦受难的少年,你如果不能够与小茅屋一块儿承受,那么就将有加倍的惩罚落在你的身上……
我又在那条小路上徘徊了。我仰起脸,眼眶中没有一滴泪水——我今后再也不想哭了。
我并不爱我的父亲,不爱。可是,究竟是什么使我不能忍受自己的过失?我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我将没有办法解脱——即便真的与我的鹿眼一起逃走,也没法挽救我的父亲。我终于明白,就因为父亲,我再也不能去找她了——也许我今生都没法拥有;我咽下的应该是永远的苦汁。
原来我从生下来,一个可怕的命运就被先自规定了。
这就是我在那个夜晚得出的一个结论。
四
我想这可能是我们告别前的最后一面。分开之后我们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音讯隔绝。这当然是人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可是它真的就要发生了。显而易见,这不是因为我的胆怯。
我必须离开了,而且要赶快——起因是有个极其可怕的消息迫近了,它关系到我和我们一家的生死存亡。爸爸妈妈做出了一个共同的决定,就是让我快快逃开……
在做出这个痛苦的决定之后,我还没有想过自己将怎样活下去。我大概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已经经历了死亡和再生……所以,我今天才有勇气站在这儿和她告别。
她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我最终还是让她一句句听下去、让她明白。她把脸庞贴在我的左胸那儿——这样她可以离一颗心更近一些。可是我一动不动。
“……”
“菲菲!”
“你告诉我:你一定会尽快回来,一定会——因为谁也不能把你掳走,就是旱魃也不能……”
看着这双火热的、鹿一样的眼睛,我无言以对——世上的确有一种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可以把我推向深渊——它比旱魃更可怕。我心中的自尊和苦难、恐惧和复仇、感激与责任……各种各样费解的东西全掺在了一块儿。这就是一个儿子长大之后所必要感受的一切。我真害怕,我感到羞愧,也对不起你——我这样想着,但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那双鹿眼一直看着我,最后说:“我不明白你,我真的不明白你了。”
我仍然没有吱声。
她又说:“那个人,我是说你走了以后,他还要欺负我……”
我看着天边的流云。
菲菲流下了眼泪。她抓住我的肩头,使劲扭着,像要把我的肩头扯破。我抓住了她的两只手,直到她喊痛——我的手凝聚了多么大的力量……我说:
“菲菲,再过不久我就要走了,走之前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因为这太危险了——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你明白吗?”
她看着我。
“那些人已经发誓了:只要发现我们在一起,就打死我的父亲。海边那个夜晚只是第一次,那是给我一个警告……”
“啊,天哪,天哪!我们怎么办哪……”
我有一个可怕的念头,但害怕说出。显而易见,只有父亲离开人世的那一天,才是我们携手逃离之日。但我不能说,不能说……我咬着牙关,最后告诉她:
“我要到南山,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反正我会走很远,走到他们看不见摸不着的一个地方。等我安顿下来,不,等到那一天,我才能回来领你……”
“哪一天?”
“……”
“你说啊!”
我浑身发冷。可我还是不能说出“父亲不在人世的那一天”——不敢说出那几个字。
“你不会忘记你今天说过的话吗?”
当然不能忘记。我想忘记也忘记不了。
我们分手了。
我与一双鹿眼分手的同时,也与亲爱的平原分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