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你在高原6:我的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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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滨海之秋》

来此地定居的决定是三年前作出的。那时这里不过是东部平原上的一处残破园子,葡萄架东倒西歪,稀稀落落的几棵树也即将埋入荒野流沙。可是我第一眼看到它就记住了,并且再也没能忘记。那几年正是我在东部山地和平原上游荡的日子,就像一粒种子渴望落地。而这里恰是我的出生地,记忆中儿时的那幢小茅屋离这片园子也不过近在咫尺——它们的直线距离只有十华里。静下来想一想,好像几十年的游走都在自觉不自觉地环绕着它、走向了它。这里仿佛就深埋了一块生命的磁石。站在园边放眼四望,满眼都是记忆中的景致:沙原和海岸,无边的灌木,被风雨洗白了海草屋顶的小房……这片园子在一处国营园艺场的附近,它与大海之间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沙丘链,是一株株碧绿的钻杨。

当时我心底渐渐泛动起一个奢望:如果能拥有一片葡萄园多好啊,哪怕它只伴我十年二十年,也都是一件足以安慰下半生的事情啊!要知道当年我就是从这里走开的,离开这里就意味着背井离乡,意味着漂泊。怪不得我要一次次归来,在这里前后左右地徘徊,原来这里真的埋了一块生命的磁石——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感到了它那绵绵不绝的、长久而强韧的吸引力。

一个念想就像一粒种子,那次牢牢地植入了心头。最后我终于获得了这片园子。

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我就把这里变了个模样。接着就是我所经历的最好的一个秋天了。那个秋天令我终生难忘——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有忍不住的感动。我生来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竟然可以拥有一个完整的季节。真的,这种强烈而美好的感觉可能一生里只有一次。那时我觉得自己与秋天贴在了一块儿,亲昵得掰也掰不开。

整个葡萄园都在风中陶醉,原野上全是葡萄的香味。夜晚,我安憩在园子当心的那座小茅屋中,倾听露滴洒落的声音,别提多么惬意。多么好的秋天,我每天都在葡萄的香息中睡去。我的梦做得好长,我大概进入了几十年来最好的睡眠……这里让我找到了一种全新的工作节奏,过得那么充实。这一切对我来说都不算迟,我实在是一个幸运的人。我多年来设想或预计的那个未来,似乎正在一点点变成现实。

说起来可能有些巧合,离我的园子十余里外——穿过或绕过那个国营园艺场还有一个葡萄园,一个海草小屋就坐落在那个凋零的园子里,里面有不多的几株葡萄树和果树。所不同的是所有那些树木都老苍苍的,比如说葡萄树,藤蔓足有碗口粗——我努力回忆着,朦胧中记得小时候见过这样一片园子:它从几十年前就像无人过问似的,所有的葡萄树都无精打采;小屋门窗紧闭,偶尔出来一个眼睛都懒得睁一下的中年妇女……现在的主人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婆,不知还是不是当年那个女人。她长得怪模怪样,看人时总是一副冷脸。

那一次我听说这个女人会算命,就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请她算了一回。令我吃惊的是,后来发生的一切基本上都与她的预言吻合;至于更遥远的未来,那还需要时间去证明。

老太婆叫毛玉,人与名字相距甚远:粗胖健壮,说话粗鲁,有时能在生人面前毫无忌讳地吐出一串串脏字。她当时说,我会得到那片园子,并在里面过上三年安稳日子。

后来果然一切如她所言,我得到了那个园子并在里面安顿下来,过得充实而幸福。好时光总是很快,仿佛一晃就是三年。扳指算来,到眼下这个秋天正好是三周年整。预言的期限一到,好像什么都有点儿不对劲儿,中年人紊乱的梦境、时睡时醒的漫长午夜,都一股脑儿追到了这片园子里。而开始那三年除了香甜的夜晚还有幸福的午睡:中午醒来往窗外瞥一眼特别舒服,那些葡萄树好像正在冲着我微笑。不过今天,这一切可能真的过去了。我睁开眼睛,再也看不到葡萄树的笑容。许久没有看到城里的朋友了,我在荒原上独身一人——这天下午一觉醒来,突然心底泛起了一阵阵凄凉。在这片清冷的海滨葡萄园里,我听不见喧闹,看不到往昔的伙伴。我一直躺在那儿,思忖着,倾听着,心里空空荡荡。直过了许久我才听到斑虎在远处吠叫,有人扣响了他的猎枪——是拐子四哥。远处还有人在呼喊,那是谁?一会儿又响起了呵斥的声音,我听出是大老婆万蕙。鸡咯咯叫着。有人响亮地打着口哨。

一切如旧,这个葡萄园不过像往常一样,正在度过它的又一个秋天。

……

我虽然在这儿待了三年,因为忙碌也因为其他原因,与那个到处算命的毛玉见面并不多。我其实并不喜欢装神弄鬼的人,也不喜欢说话粗鲁的人。我后来知道她是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太太,凭借一身绝技或其他一些谁也说不清的原因,成为海边上一个万事不求人的“自在人家”。所谓的“人家”,即指她有一处自己的园子,园子当中还有一座房子;“自在”,是说她过得无忧无虑。人这一辈子无论是居住在城里还是乡下,要想活得“自在”可不容易。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难处,人人都有一堆烦心事。而这个老太太却能在海边一座独屋中一生安居,吃穿不愁,心满意足,有时难免让人有点儿羡慕和好奇。她与我相同的是,都有一处属于自己的园子,都住在离大海不远的海草茅屋中。不同的是她比我闲适了许多:对那几棵葡萄树和果树几乎不管不问,实在需要干点儿什么了,就往小村里打声招呼,那时就会来人到她的园子里拾掇一番。余下的时间全是她自己打发:抽烟,酿酒,熬补药,做各种好吃的东西。如果有人转到茅屋那儿,她就给人看看相算算命,拉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一张大嘴不停地蹦出一些粗话,把荤故事讲得流畅自如。有人说她的好日子多少也来自这些故事和算命的特长:不少人喜欢她需要她。

我的园子除了拐子四哥夫妇,再就是从周围村子里找来的帮工,最忙的季节还要加人。闲着的时候拐子四哥偶尔也到毛玉那里去,他有一次从那儿归来就想纠正我一个错误,说那女人不叫什么“毛玉”,大半是“猫玉”。也许吧,因为她屋里的确养了一只肥胖油亮的黑白花大猫,像她一样有了一把年纪,也同样是狡黠,生气勃勃。四哥对毛玉的评价是:这个女人能为大了。

他并没有解释她有什么“能为”,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我想那是指她坐享其成的本事吧。

我身上沉沉的,有些乏力。这种倦怠在过去是让我厌恶的。我一个人走在葡萄树阴下,尽可能不去惊动他人。在下午三四点钟的这段时光里,我透过一行行葡萄树往南遥望——那是园艺场西南边一点儿,就在那个地方,几十年前也有一片不大的园子,园子当心也有一座茅屋,我就是在那儿出生的。多么不可思议啊,我现在正不知不觉地复制着自己的童年……一遍遍想着母亲和外祖母,还有父亲和外祖父。他们的命运起伏坎坷,构成了一部悲惨的传奇。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男人——父亲直到离开人世的那一天,不,直到今天,沉冤仍然未能昭雪。

我的思绪长时间停留在一棵巨大的李子树上,它就在当年的茅屋旁,让我一遍遍攀爬依偎。在树上,我会久久遥望南边的山影;下了树,我就缠着外祖母讲一个个故事……一切如在眼前,时光轻轻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如今那个攀爬大李子树的人四十岁了,在这个秋天的下午正一阵阵莫名的惶悚,急于寻找依恋、爱护和关照。如果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妈妈迎面走过来,哪怕她不说一句话,只把手扶在我的肩头,静静地望我一眼,我也会涌出满心的感激。

葡萄马上全部成熟了。第一批葡萄就要采收。那些紫黑的颗粒真正是圆润如珠,我的那个朋友——酒厂工程师又要朝它们竖起拇指了……可是这个秋天好像太长了一点儿,这是个迟迟走不到尽头的秋天。

一只鹰正从空中俯视我的葡萄园。它会看到什么?一片宽阔的原野上有一片不大的、挺好的绿洲。它那么规整,茂盛,四周围了篱笆,白色的石桩葡萄架井然有序,像一排排站立的士兵。它的中间是一座古旧茅屋。茅屋四周是香椿树,是马尾松。它在荒原上显得这么孤单和高傲。那只鹰也许在心底发出了嘲笑——它嘲笑一个中年人走在自己的人生之旅上,一不小心就陷入了一个古老的圈套。

如果真是一个圈套,那么设置它的又是谁?是这片荒原上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吗?我摇摇头。真是荒唐。我在这个下午竟然变得焦灼起来,老想找一个埋怨的对象。小茅屋里就放了我的行李,它使我看上去就像个匆匆过客,好像我随时都可以拎起来就走。

直到今天下午我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我在这个茅屋里生活了整整三年。这三年好像一闪而过,什么也没有留下来,甚至也没有留下我期待的那种欣慰感和满足感。我当年从遥远的那座城市来到这里时,到处还是一片新鲜和陌生;可是今天我对此已经无动于衷。我想极力追溯三年前的那种激动、那种深深的眷恋……我从头仔细回顾这一切,从头咀嚼。

当年啊,一棵棵葡萄树为什么微笑?

阳光从葡萄叶隙里零零散散飘落到身上。我迎着叶隙望去,刺眼的阳光又让我闭上双目。“三四点钟,三四点钟,下午……”我自语着,品咂着这一刻若有若无的领悟。

我在一棵葡萄树下放慢了步子,离它越来越近。好像我第一次看到这棵葡萄树一样。多好的葡萄藤蔓,多么结实的藤蔓,粗壮有力,在春天和冬天被精心地修剪过,经过一个温暖的夏天,它饱含汁水;从暴起的褐色斑皮上,一根根细小的绿枝又抽出来,正沿着支架上的铁丝攀援。它的样子让我想起一种奇怪的舞蹈。一对对叶片相互眺望,流露出顽皮的神色:它们下边就是肥大的葡萄串穗,沉甸甸饱胀胀,往下坠着,像乳房饱含了甘甜的汁水,这会儿正急着哺育。它们哺育谁呢?我眼前闪现出一对水灵灵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遥远、遥远的一个人……又一个人……一个稚嫩的、纯洁的永远牵挂着我的人。是她和他的眼睛吗?

所有的葡萄串穗都饱胀着,向着一个方向垂挂。它们的乳汁仿佛会在一瞬间喷射出来,溅你满身满脸。我不知怎么抬起了双手——我的手在阳光下清晰起来,它筋脉暴起,汗毛稀疏,粗糙不堪。手指像芋头皮。这双手如果按在城里人的脸上,他们会大声尖叫:“像砂纸一样!”我这会儿就用这“砂纸”打磨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把一个枯败的葡萄叶掐下来。我看到叶梗上汁水晶莹。我小心翼翼地揩掉了,像揩掉一滴泪水。

这个季节里竟然还有那么多葡萄花,它们小得像米粒一样,一串一串。它们慢慢也会鼓胀起来。当这个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它们将变成紫黑色的颗粒:这是一棵葡萄树所能结下的最后一批果实了,它们甘甜中透着微微的酸涩……

几年前的那个秋天宛如眼前。也许就是面前的这棵葡萄树,就是它,与我在这荒滩平原上结识了。那时这棵植物的精灵急于告诉我一些故事,尽管我当时正急匆匆路过,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停留下来。我们攀谈起来……那一次准确点儿说我是要到旁边的那个园艺场,老葡萄树半路拦住了我,然后诉说起自己的故事。在它的指点下,我看到了荒原上一棵棵无家可归的葡萄树,风沙日夜抽打它们的躯体,霉烂的葡萄在支架上发出一股酸臭,成群成群的灰喜鹊扑过去叮啄。它们正在度过残生。

“谁是你的主人呢?”我问。

“谁都是我的主人,谁都不是。”

“为什么?”

“因为都顾不得,他们太穷了。”

“你的主人太穷了?”

“大家都一样。我们都太穷了。”

……

我那时就在心里盘算起来。如果我足够富有,我能够收留和挽救它们吗?还有,我可以当它新的主人吗?那时候我的心里一阵发烫,紧紧挽住了眼前这棵又粗又老的葡萄树……

从这儿往西,穿过园艺场就看到了那幢孤零零的海草茅屋,它在另一个小小的园子中。它被风雨洗得灰白的屋顶强烈地吸引了我。那时我想,自己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这样的一处居所吗?我于是径直走了进去,结果也就结识了毛玉,有了她的那次预言。说到我刚刚见过的那片破败不堪的园子,她说:“那不是别人的,它呀,就是你的。”

恍惚间我还以为她记错了地方,在说我的少年时代,说我们一家呢。这让我身上有些战栗。

从她那儿出来,我就一直往南,踏入了那个让人心口灼烫之地。这儿已没有了那棵巨大的李子树,也没有了茅屋。我蹲下来,伸手抚摸着一片片泥土,觉得它就像有脉动似的。我在心中念叨:是的,这就是命运啊,转了一大圈,还是要回来,回到我的出发之地。

不久我就回到了城里。可是我心里清清楚楚,自己已经被葡萄的精灵给缠住了,再也不会有一刻的安宁。在城里,身边的一切都好像在向我暗示什么,让我不安而烦腻;内心深处有什么被摇动了,我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待在这里了。当然,我明白这绝不仅仅是一次远足的结果。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摇动我的根了。

我开始连夜失眠,夜间常常不由自主地发出叹息。梅子看出了什么,那双眼睛在角落里注视我。我无暇顾及,越来越深地陷入了思念;我沉入了自己的内心,常常走神。梅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她睁大了一双眼睛。

小宁比母亲要聪慧。他有一次问我:“爸爸,你又要出远门去吗?”

我点点头。

“妈妈,爸爸又要出差了!”

梅子没有做声。

我在这座城市有点待不住,总想走开。可是工作又缠着我,使我没有更多的机会走出去。这儿无头无尾的街巷、蜂拥的人流和车辆,都成了阻止我飞翔的蛛网。谁来帮帮我呢?我需要回到一个角落里,在那里修复某些创伤——有什么破损了,有了深深的划痕,它在悄悄渗流……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隐秘,它们无从诉说。可是只要待在这座城市里,危机就会日益逼近。急死也没用,一切都是茫然。我的处境,我的内心,它们形成了多么深刻的、永远也不可调和的矛盾。我知道这种不安,这种无时不在的冲突将会毁掉我。渗流,悄悄地渗流……远处有一只手在摇动,一个声音在召唤。我会迎着它走过去。这是迟早的事。

直到那些夜晚我才明白,这个时刻来临了。我原来要寻找一个葡萄的精灵。

深夜我听着梅子均匀的呼吸。她闭着眼睛。微弱的月光下,我看到了她整齐的睫毛。旁边的小宁睡着了。梅子并没有入睡。她大概感到了我目光的压力,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明亮。

“……想走吗?”

她问得多么突然。我摇头又点头。

“怎么?”

我叹了一口气:“只想去试一下。在这个年头儿里,梅子,你知道,”我挠挠头说下去,“你知道有很多人都在做各种各样的尝试。他们有的胆子相当大……”

梅子坐起来听着。

“我的胆子太小……可我不想再做胆小鬼了。我是说,我终究还应该像一个男人吧。”

梅子转了转头。我不知道她是否在一边苦笑。

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又该怎样呢?在这个夜晚微弱的月光里,真正的男人该作出一个什么样的决定呢?我在内心深处探问着……

那个夜晚之后,不久就有了一次出差的机会,正好是去东部!我开始急急地打点行装。

《契约》

一块陌生的平原正开始改变着什么。这种改变既可怕又撩拨人心。好像从泥土中一下子涌出了一群贪婪而又热情的生灵,令人惊惧。不过大多数人仍然漫不经心——村落街道上的人稀稀落落,他们懒散地晒着太阳。就像很早以前有神灵做了巧妙的安排一样,在这偏远之地仍然有等待我的一个归宿,那是预留给我的一个角落。在那个国营园艺场里,一个朋友简陋的家成为我长途跋涉的驿站。那天我们喝了许多瓜干烈酒,交谈中语气变得越来越急促。我们谈到了远远近近发生的一些事情,特别是越来越多的平原人去城里打工、到南部大山参加包工队等等。后来谈到了有人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迷恋土地、纷纷弃土而去的时候,我有点儿忍不住了。他告诉我,海边的那片葡萄园现在已经成了村里人的一个心病:没有人敢去当它的主人,因为无论怎样也没办法服侍这块园子了。这年头葡萄像人一样娇气,爱闹各种疾患,总有一天他们要用?头刨了它们……

他扳着手指,一个一个数过了这几年向葡萄园伸过手的村里人,他们差不多都蚀了本。总之,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这里已经完全不适合种葡萄了。我有些不解,问:

“可是园艺场呢?这里的葡萄长得就蛮好。”

“那是土好。这边的水土好,要不当年国家能在这儿建一处园艺场?可能是因为靠河近吧……”

我无言以对。对这种事儿我实在弄不明白。

“再说,这里主要是苹果树……”

可是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甘心了。我踌躇了一会儿,问道:

“如果我接手来做那片园子呢?”

他笑了:“你?你不要说侍弄它了,你就是一个月来看一眼,路费也花不起呀。”

“不,我是说把家也搬过来,就住到葡萄园里。我觉得从头开始,会让它像个样子的。到时候背上一杆猎枪,再养一条狗……”

“玩笑哩!”

他一个劲儿说我玩笑,说这事儿不靠谱。我不得不严肃起来。

我为自己找了不少理由,最后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让他相信这种盘算的认真与可行。后来我们总算进入了真正的筹划。我设计这园子由自己承包下来——十年?二十年?我不知关于这方面的具体规定,想实打实地算一笔账。

他说:“在这个地方,早没那么多规矩了。你要能出一个价码,他们说不定会把园子卖给你哩。”

“土地可以买卖吗?”

“管他哩,前一段工区里有一个工人就想买下这片园子,没成。他出的价码太少,村头儿不愿意。”

“他是买葡萄园的种植权还是所有权?我想土地的租用期最多几十年,这是有法律规定的……”

“卖了就是卖了,什么种植、所有,庄稼人不懂这些。你如果买走了,它就成了你的,那会儿园子烂掉了也没人管;你把葡萄全毁掉种植别的也没人管。”

可我记得土地最多租用七十年……不过,在这个特殊的时刻、特殊的地方,也许一切都可以变通。感谢神灵,我将要与这个小村做一笔挺好的交易——如果长期租下来,他们会让我出多少钱呢?我心里暗暗盘算,一声不吭了。我这会儿想起了前一天那个毛玉的预言,一阵激动。

这个夜晚我满脑子都是葡萄。怎么办呢?让我回到城里?回到梅子身旁?跟他们讲我蓄谋已久的一个计划吗?这也许会让他们一家大吃一惊的,他们会觉得我疯了。不过我不会妥协的……可同时我又怀疑起自己的权利——我自己有权决定这么大的一件事吗?半夜里我询问着,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满天繁星。“我如果没有这个权利,”我喃喃自语——“那么谁有呢?梅子?小宁?或许小宁有这个权利……”孩子还小,我的决定也许太突兀。这个决定不能不影响到他的未来。我想起了出发前的半夜里,我攥住他柔嫩的小手捏弄时的感觉:那时他正睡着,把小手弯过母亲的颈部伸过来。我无意中碰到了这只软绵绵的小手。我抚摸着,捏弄着,不知怎么两眼潮湿起来。奇怪,当时我什么也没有想。没有什么悲哀的事情,没什么让人难过的事情。但我仍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滴在了他小小的巴掌上,就小心地给他擦拭了。这小手掌那么软,像棉花,可是比棉花更滑腻、比棉花更有弹性。这圆圆的小指顶、小指甲,真是完美极了。多么好的小手掌。夜色里我把它按在长满了胡茬的脸上,亲吻着,又把它按在我的胸口上,让咚咚心跳敲击着它。多么小的手掌,多么好的一只小手掌。我把它小心地从梅子头上绕过,放到了他自己身侧……

我在这个星夜里久久沉默——小宁将来会向父亲说些什么呢?他知道父亲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已经走过了人生的一半吗?这以后可能是更加艰难的里程,难道这会儿不该抓住机会来一个转折吗?要知道人生并没有太多的机会,你的父亲已经不敢再犹豫了。

那个夜晚我在院子里走了很久,抽了很多烟。我想起了学生时代,还有城里的那帮朋友。我和朋友们无数次地设想未来,没有一个安生于这座城市。我们曾因为怎样离开它而进行了激烈的争辩……后来一部分人真的发誓顿足,到远方去了。可是弄到最后,他们为此受尽了苦楚,最后还是要重新返回。他们的那一次出走连一次长久的滞留都算不上——那不过成了一次纯粹的远足。不过经历了那一次之后他们当中有人也算安定下来,开始认命。而更多的人却仍旧在幻想,在寻找新的机会——只要是真正切实可能的计划,随时都可以拿来实施。

眼下我所要决定的,似乎就是一次真正的行动……

那个夜晚我没有想出个结果就回到了屋子里,天亮以后随便吃点儿东西,差不多没跟朋友说一句话,就一个人走向了那个村子。我向人打听村头儿的名字。他们问:“你是找老驼吗?”

“对,我找老驼。”

那个老乡伸手往一边指了指。

一所比较体面的房子,门虚掩着。我敲了敲,里面有了应声。一个慈祥的老人迎接了我。他大约有五十多岁,非常温和。我介绍了自己,他连连点头:

“知道了知道了,你不就是那个、那个城里人?”

“是。”我应着,对他灵动的消息感到多少有点儿吃惊。

他开始倒茶让烟。我谢了他。他让我到暖烘烘的炕上去坐。在这海边的村子里,找不到一张床。除了炎热的夏天之外,所有时间里到暖烘烘的大炕上卧坐都是人生的一大乐趣。我抚摸着热乎乎的炕席子,看着苇席上美丽的纹路。我说:

“我想跟您商量商量葡萄园的事。”

老驼眼里闪过了一丝什么。

我这会儿才觉得他比我刚刚感觉到的要精明得多。

“我想承包下那片葡萄园。”

老驼看了看破烂的屋顶,摇摇头。

“怎么?”

“承包是村里人的事情。”

“我也同样可以和你们签订合同。你们同样可以得到应有的收入……”

老驼把眼睛瞪圆了,奇怪地看着自己的两个拇指,嗯嗯几声,说:

“包下么,不如另一个方法痛快哩。”

我屏住呼吸。

“你把它买去算啦!你是个有钱的主儿,村里人也不蒙你,不会让你吃大亏。你不过是多交几个钱,买走了它,死掉烂掉都由你,俺也不去一次次麻烦你。”

“可是土地……不准买卖的。”

“我们准,”老驼说,“我们自己说了算,你买去就是了。只要我老驼按了手印,神仙也治不了。有人以前也跟我商量过,没成。”

我满脸的惶惑,可是只有我心里知道自己这时候隐藏了多大的欣喜。我从此将有一片自己的葡萄园,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一片土地啊。一个欢快的声音在我心底鸣响,我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出现在自己面前。我将拥有一片土地了,这可非同小可啊。不过我故作平静,只问:

“你准备卖多少钱呢?”

“以前我们几个做主的商量过,十五万怎么样?”

我的心噗噗跳起来。这个巨大的数字吓了我一跳。我没有这么多钱,大概朋友当中也没人会有这么多钱。

老驼说:“告诉你一个底细,这片葡萄园十来年没收成了。可是以前它在兴旺时候,一次就收入过几万哩!”

这又是一个大数,我的心里活动起来。

我不是一个吝啬鬼,也没有过多地考虑到钱。可当我真的与人讨论起钱的问题,就变得小心翼翼了。钱有时候它能毁掉也能赐予我一份挺好的东西,比如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眼下我可不能由于一时的冲动而失去了什么。如果从此失去了一份安宁,那我将后悔一生。我没有做声,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

“十五万,再也不能少了,这是最低价码了。如果再少,几年以后村里人会把我吃了。”

老驼说到这里,伸手按了按发黄的胡子。

我觉得他说的是真话。我实在认为,要买走那么大一片土地,这些钱的确不能算多。因为我可以临时筹集这个大数,买到的却是永久的权利。试想我们如果在这偏远的海滨村落里偷偷制定一个契约,那么它即便不太合法也会是很权威的一份文件。我极有可能默默地不动声色地在这里度过一年又一年——不,在自己的土地上过完一辈子。我会在这片园子里投入劳动,尽心尽意地打扮它,会在这里做成一点儿梦寐以求的事情。我可不想做一个旧式庄园主,也没有那样的野心。我只想经营一片挺好的自己的园子。我一定要说服梅子,带上我们的小宁来这里过日子。我会辞去公职——也许仅仅是停止我的公职。反正这是一次由来已久的、小心翼翼和徘徊不前的尝试。这种尝试的意义不仅仅属于自己。我觉得我在替很多城里朋友找出一条新路。我有很多朋友,大家年龄相仿,从事着大体相近的工作。他们都有自己的一份不甜不酸的小日子。伙计们,也许这次我真的要先走一步了。

我最后对老驼说:“你让我再想一想,你们也想一想。你看怎么样?”

“怎么不行?这是件大事哩,怎么不行呢?”

我从老驼家出来,直接向着村落以北的那片荒凉走去。

春天的沙土旋成一个又一个小丘,凡是有草的地方,凡是生长了丛林的地方,沙丘都堆起很高。这儿地处东部半岛的边缘,属于滨海平原。几百年前,我脚踏的这一片还是封闭的澙湖。眼下,那像小山一样的远远近近的隆起,就是最古老的沙丘链了。满地都是刚刚泛青的百蕊草、结缕草,还有死去的风轮菜、荚莲……旱柳和枫杨长得特别短小,桴栎只长成了灌木棵。一两只麻雀蹲在枯枝上叫着。

我爬过几道沙坡,这才看到了那片葡萄园。

它的四周还留有残破的篱笆,篱笆根上围满了沙土,所以就像挡了矮矮的沙墙。园子当心的茅屋已经破败不堪,不过在我眼里它还算挺好的四间茅屋呢。大片大片的葡萄树都死去了,很多葡萄树虽然活着,但因为好久没有修剪,枝条在地上爬着长蔓。一个冬天的风雪还没有吹掉架子上干结的葡萄串穗。这是一些自生自灭的葡萄树,它们遭到了遗弃。看上去,这片葡萄园的规模还可以,如果它真的成了我的葡萄园,那我一定会是一个挺好的主人。我相信自己,我会让这些植物感到幸福,让它们过上挺好的生活。真的是这样,我们——我和葡萄树之间,彼此会相处得很好。

夜晚老驼家里点起了蜡烛,很多人围过来。我的那个朋友也来了。从这天下午开始,这个家就一直是热热闹闹的,连村里的长辈老经叔也来了。屋子里满是酒肉的气味。很多人都知道了这里正在做一件不凡的大事:俺村子要与一个城里怪人签订一份契约了。契约是由老驼找一个最老的小学教师拟定的。在我听来,它的措辞古气拗口,以至于因为极其文雅而变得难以理解;但大致的情形还是能够说得清楚。那契约上主要说明了某年某月、因何原因、这片园子要交到何人手里、证明人是谁、做约人是谁,等等。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契约在描述葡萄园四边的标界之后使用了这样的四个字:四至分明。这是多么规范多么简洁的字眼啊。我立即想起了那片方方的葡萄园,心里美滋滋的。

老驼身边的人一边咳嗽一边喝水,提高声音念那份契约。念过之后,由一个人主持,我和老驼分别在自己的名字下面用力按了一下食指。两个红印留在了纸上,均匀地相对:我发现老驼的指印整整比我的大一倍。奇怪的是这个时刻我心里反倒轻松了。我和老驼为首的一方将各自保存一份契约。这是我生来第一次面对这么庄严的事情。好像我整个儿在那一刻都给押在了契约上。我绝不仅仅是指这张淡黄色的契约上面画着十五万元的字样;我发现有什么难以辨析的东西正在这张契约上蜿蜒蠕动,它引诱我迷惑我,让我慌促起来——以至于没有来得及与家里人商量,就匆匆地把一切都做了。我害怕失去——不仅是失去土地,而更主要的是失去那份决心。这张纸片显然预示和决定了未来的什么。我从小黄木桌旁边站了起来。

我按了自己血红的手印,只能是义无反顾了。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这时我才发现这间小屋里已经充满了呛人的浓烟:十几支长长的烟锅在一刻不停地往外喷吐烟雾。我看见那个叫老经叔的人坐在一个角落里,两手扶膝,一声不吭,一直在看着我。怪不得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我注视着黑影里的老人,不知怎么站起来朝他弯了弯腰。老经叔还是没有吭声,仍像刚才那样两手扶膝,腰板坐得笔直。他原来是坐在一把大圈椅子上。那把椅子大约是老驼家里最体面的一件家具了。圈椅的扶手被磨得油渍渍的,所有的红漆都剥落了。我想这件器具至少使用了一百年。

“喝酒,喝酒。”老驼满面红光地吆喝着。

另一间屋里有人急匆匆地跑进跑出,他们搬弄桌子,收拾碗筷,嚷着:

“好了,好了,快入席。老经叔……”

我很快明白,整个的事情到了欢愉的末尾。但它的主角是谁我却越来越模糊了。是老驼,是我,还是老经叔?人们搀扶着那个老人走向主座,我和老驼分坐在他的两边。菜肴很简单,是地瓜丝蘸了面粉又被油炸过的什么;还有虾和鱼。

这些海产品在城里已经是很好的东西了,在这里却不太被人重视,还比不上白菜和韭菜,比不上萝卜条。大家客客气气祝酒,小心翼翼夹菜,都说:“真是一件好事情。”我喝得很痛快。这些瓜干烈酒在往常我是不敢多沾的,可是这个夜晚,不知怎么,不用别人规劝我就喝得半醉了。老驼和村里人都认为遇到了一个“海量”。他们拍手赞扬我,竖起了拇指。到后来我不想喝了,他们反而劝起酒来。我索性大喝一场,喝得好不痛快!后来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也不知怎样,这场酒宴就结束了。我糊糊涂涂地被一个人扶着,顺着街巷往前走。当我后来发现扶我的是园艺场的朋友时,就说:

“去——那个茅屋!”

他没有阻拦,就扶着我径直向那片残败荒凉的葡萄园走去。

夜里起了风,细细的沙末打在脸上,渗进眼里;我不断揉着眼睛,咳嗽着,说:

“好冷的天儿。”

我踉踉跄跄,吐着嘴里的沙末。四周好像飞舞着一些粉色的花瓣,它们柔软极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粉色的花瓣簇拥了我,扑在我脸上、手上。一只软软的小手掌伸过来,伸过来……我捏住了它。多么圆的小指顶啊,还有小指甲。我亲吻着这只小手掌。微弱的月光下我没法看清掌心里的纹路……我说:

“我们走,我们往前走,别停下,我们往前走。”

我觉得迈过了一道门槛,接着坐在了一个土炕上。我抚摸了一下,炕上没有席子。这就是园子当心的那个茅屋了。有什么野物在屋角里蹿了起来,接着从破败的窗子上蹦出去。屋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屋顶和窗户上响着呜呜的风,扑进一股股的沙子。朋友不停地吐着,说:

“吓人!吓人!”

我没有吭声。我一直坐着。

多么好的一个茅屋,我倒觉得这儿才像一个家……后来我呕吐起来,呕吐着还在笑。

今晚的一切简直太妙了,太好了。我把胃里翻腾着的全部东西都呕吐干净,吐得一点儿不剩……

我在黑影里实实在在地丈量了我的葡萄园。它的四周都印满了我歪歪斜斜的脚印。夜色里我看见了那棵老葡萄树在向我微笑。

我走到了园角的一口水井边。这是一口坍塌的水井,井里已经没有水了。我明白,要侍弄这片葡萄园,第一件事也许就是要把井里的淤土掏出来,让它重新涌出清水;接下去还要修理我们的茅屋,再找一条精明强干的狗。当然还要有一支枪。这片荒野上什么东西都有,甚至会有狼,有各种狡诈的野兽。从此我要在这里过起日子来了。

我不知道要留给那个绵软的小巴掌什么东西,我只渴望着把什么至为重要的东西交给他。我得交给他点儿什么。

那个夜晚我想起了一个人——他是我平原上一个了不起的朋友。他就是拐子四哥。我今夜急着要告诉他:我发了一次疯,我的病根很深很深,就是那个病根把我引到了这片荒凉的葡萄园里。

我相信拐子四哥会帮助我,还有他的老婆万蕙。因为长期以来他们差不多算是一对流浪人了——而如今我和他们算是一样了。我们今后要走在一起,一拐一拐地踏遍这片荒原。我知道跟上拐子四哥就没有做不成的事,他会和我把这里的日子拨弄得红红火火。还有胖乎乎的大老婆万蕙,她的头发上总是扑满了土末。她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

拐子四哥不会对我追根问底。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这个人什么都明白,他的目光可以射入我的心里——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流浪汉,曾经在南南北北的一片阔土上游荡过。我如果成为一个歌手,哪怕是一个蹩脚的歌手,就要为他写一首长歌,那歌的名字就叫《四哥游荡》……

我知道从今夜起,有什么结束了,又有什么开始了。

那个夜晚我久久地蹲在地上,两手攥满了沙土。我觉得它们像金粒一样,滑润光洁,沉甸甸的。我把这片沙土攥得紧紧的,久久不想松开。后来,是一阵风把我吹醒了,我突然想起了离这儿不远的另一个人——我想起了她。一颗心立刻噗噗地跳起来——怎么跟四哥讲起这个人呢?也许他会因她而误解了我,以为我又陷入一个嚼烂了的庸俗故事。

我所要做的那一切当然远比这个故事深奥难解得多。

不错,在这个夜晚里,在这个非常重要的时刻里,我想起了她。她就在离这儿很近的那个园艺场里。我有一段简直把她当成了一个奇异的导师,一想到她就感到有些奇怪的自卑。这会儿,这个夜晚,我真想即刻就跑到那儿,把刚刚发生的一切全告诉她。

我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压抑了这种冲动。虽然那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欲念,但我还是忍住了。我只把这个夜晚里的激动留给了自己……

几十年之后,我一定还会想起这个荒凉而又温煦的春天,想起今夜、它的无情的风沙、它偷偷藏起的美意!

那个国营园艺场离我的葡萄园仅一箭之遥。我像一个狡黠的猎人一样小心翼翼四下观望。我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在那个夜晚之前并没有把这一切细节告诉梅子,她什么也不知道。当然了,小宁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自己签下的契约里并没有掺杂其他东西。我心里清清楚楚:我把全家,也把我的一份滚烫烫的东西,一块儿抵押在这片葡萄园里了。

春天过去风沙就会稀落,那时候我们就要利用这段时光栽树固沙;我们要把残破的枝条重新修剪,让它长得像梅子的浓发……

第二天我就匆匆返城。一脚踏上市区的那会儿,我突然有些胆怯了。我想自己也许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多么莽撞!

我知道一场争执在等待着我们。

我开始只跟最好的几个朋友传递了这一消息——连他们都有点儿惊讶。再后来就是大家伸手帮忙,一声不响地帮我筹集资金。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容易一点。可我搞到了这笔钱时,却又一次犹豫了。必须告诉梅子了。我没有权利再隐瞒这一切。好在我会非常坦然地告诉她到底为了什么——只怕我讲不清……

记得我筹到了最后的一笔款子,满怀心事又是浑身放松地在拥挤的人流里往前挪动的时候,真想唱上喊上几句什么。我知道这都是那棵老葡萄树向我一笑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