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
一
我终于赶在春天结束之前来到了葡萄园。
这一次我像往常去东部出差一样,先乘火车穿过大片的冲积平原,然后进入半岛的“屋脊地带”。它们之间是浅丘坡状地,越往东山势越高,海拔七百米以上的山峰渐渐多起来。我曾在进入地质学院的第一个暑假期间徒步跋涉过,那时随身携带简易帐篷,入夜就宿在山里。记得这儿最高的鼋山山脉主峰让我整整攀登了两天。它的北坡是五百米以下的低山,低山之间就是宽广的河谷平原。芦青河与栾河都发源于鼋山,站在分水线北望,可以看到细流交汇的复杂水网,被历年大水切割的变质岩河阶;再往北,就形成了它的第一段辫形河流。通常我可以沿着河阶走下去,走上几天几夜,一直走到滨海平原,踏上离芦青河入海口不远的连岛沙洲,再往东,进入我的出生地……而这个春天里我迎着急急的呼唤,早已有点儿归心似箭了。下了火车马上改乘汽车,仅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我的眼前就出现了无边的风成沙丘。一丛丛紫穗槐灌木在风中舞动,海乳草的淡红色小花像星星一样闪亮……我一下蹲在了松软的沙土中。
大片大片的葡萄树在冬天里死去了。它们再也不会苏醒……
我径直走进了园子中央那个破茅屋,把老大的背囊放在坍塌了一角的土炕上。我长时间望着海滩上抖动的干草、远远近近的沙丘和丛林。也许没人相信,我就这样孤单单一人来到了自己的领地。除了那个背囊我简直什么也没有。没有帮手,没有猎枪,也没有狗。我再没跟那个园艺场的朋友打过多的交道,因为所能做的他已经做过了。我从他的口气里也探听出,他也不愿在我的事情上搅得太深。这里面也许有说不清的一些缘故。当葡萄园真的落到一个外乡人手里,小村人会有很奇怪的心理。还有经济上的风险问题,因为不少村里人都认为我十有八成是要毁在这片荒滩上了。在他们眼里,这片园子在几年以前就已经不复存在。我从一些人含笑的眼神上察觉到他们心中的秘密,那是一丝狡黠和幸灾乐祸。
可是我心中隐藏了什么,他们并不知道。我真的要好好感谢那个朋友,好好感谢这个小村呢。
还有,我要感谢那个孤独的老太太毛玉。
我倚在黑黑的门框上,让初升的太阳照得眯了眼睛。我那时在想拐子四哥。他该是我天生的合伙人——从童年到壮年,一直到今天。我必须和他一起开始我的这份营生,尽管这一切我以前连想也没有想过。这是命运吗?
我相信拐子四哥的智慧足以帮助我,但我希望于他的似乎还远不止这些。
第一天我就到朋友家托付了几样事情,请他代买一点儿日用品,比如说油盐酱醋、一口大锅、一张席子等等。我要的是“一口大锅”,那表明要有很多人在这里用餐。我定购的这件炊具也证明了未来事业的规模。显然我是主人。不过这与平常意义上的那种主人会有很多不同。我们需要一种全新的关系,这一切还要靠我自己一点儿一点儿去建立。
二
最重要的是我尽快地找到了拐子四哥。
他对我的事情并没有多少惊奇,他天生就是这样一个人,内向而又爽朗,天大的事儿也满不在乎,有一副真正的流浪汉性格。万蕙也像他一样,好像他们早就知道我要来种这片葡萄园似的。
“我们一起来侍弄吧。咱们在一块儿什么都不怕了。如果你不去,我晚上都睡不着,我会怕鬼。”
“鬼倒没有,不过荒滩上那些乱七八糟的野物也能吓你一阵子。”
万蕙一旁说:“俺什么也不怕哩。”
我本想用很多话去说服万蕙,谁知这根本就用不着。她的一句话让我心里发烫。好啦,我们先一块儿去收拾那个茅屋,总得有个抵挡风雨的地方。几乎没怎么商量,拐子四哥和大老婆万蕙就拿定主意离开他们的土屋了。我想两个人在这个土屋里生活的时间本来就不长,而且这也是一个绝对可以让人放心离开的窝。他们可以挂上一把大锁,一走了事。拐子四哥有一条很好的狗,名叫斑虎。斑虎大概早已经伴随他走了很多地方,转遍了荒原上的边边角角。它对客人十分友好,一开始就对我笑脸相迎。
我提出让四哥帮忙买支猎枪,他说:“这个太好办了。”不久他就在村里为我买了一杆模样丑陋但是威力强大的土枪。我掂了掂,真有分量啊。与枪一同买来的还有一大包霰弹。为了试枪,四哥和我一块儿在屋北的小杂树林子里把枪筒斜向半空,朝着飞过的一群麻雀开了一枪。巨大的轰鸣声震得耳朵嗡嗡响。虽然一只麻雀也没有打下来,但我明白这支枪的威力的确可以。
斑虎和这支枪,都将是我们葡萄园里两个脾气最坏的东西。
万蕙尽快把屋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包了两大包,然后就坐在炕上瞅着我和她的男人,好像说:我们连夜赶路好了,今夜就宿在新地方。四哥倒沉得住气,他留我在土屋宿下,说:
“不用慌急哩。”
他在当地熟人很多,什么事情都会慢慢办好。“先把住的地方收拾好,然后再打算别的。施肥要赶紧动手,还要把园子里的淤沙清出去,浇水时它们碍事哩。”四哥慢吞吞地说。
晚饭时万蕙为我们炒了一盘萝卜丝,烫热了一大壶瓜干酒。平常和拐子四哥在一起的时候,万蕙一口酒也不喝,可这次她大概觉得马上要离开土屋,跟上两个男人去干一件了不起的事了,忍不住喝了一小杯。她胖胖的脸立刻红了起来。拐子四哥伸手在她的脑瓜那儿砍了一下。我不知是什么意思。万蕙再也没有端起酒盅。我们喝得十分痛快。拐子四哥喝了一会儿就敞开了衣怀,仰脸看着焦黑的屋顶说:
“人哪,活着还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人要活得好,就得痛快地喝酒,痛快地交朋友,痛快地干活,再有条好狗,这才是过一辈子啊——宁伽老伙计,我和你走这一遭,你可不能半截把我甩下。咱在一块儿我是觉得有意思,挣了赔了我不在乎。人哪,什么事情都不能想得太细——战战兢兢什么都怕吃亏,最后就要吃个大亏。我在东北那会儿是赔了还是挣了?我他妈的赔上了一条好腿!”
说到这儿他飞快地瞥了万蕙一眼。我老想笑。他又喝了一口酒,说下去:
“咱们今后想喝酒就喝酒,想干活就干活,想躺在家里睡觉就睡觉,高兴了就背上这杆枪,领上斑虎到荒地上转那么一圈,打上仨俩野物,回来又是一顿好酒。”
他说完咧开嗓子唱起来。这歌声生人听了会觉得奇怪,不过我早就熟悉这种歌唱。他吐字不清,或者原本就没有什么固定的词儿。他的歌哩哩啦啦,传递出一种少见的欢快和自由,还有深刻的忧伤。我记得在小时候,在我万分寂寞的日子里,就是这种歌声把我引诱出来,让我在荒滩上跟着他越跑越远,直跑上十里二十里。我追逐着这歌声,也追逐着自己的欢乐……他一路给我讲了那么多故事,全都离奇古怪。这会儿我想,如果每个人仅仅依靠自己的经历,那他知道的事情也就太少太少了。
歌声里闪过了几十年的时光,像梦一样模糊。无数的往事从眼前飞过,让人要用力地忍住什么……
我捏着酒杯,轻轻地呷酒。拐子四哥酒喝多了,什么都不顾了,一个劲儿唱下去。我发现他酣热的胸脯上是一片枣红色;他的裤子只是用一根布条胡乱系着。他赤着脚,裤脚已经破烂不堪。谁能想出很久以前他是一个身背短枪的英俊少年?他有漆黑的浓发,闪闪发亮的眸子,温柔的女性最乐于伸手抚摸他的头发,感受着异样的润滑……当年那个幸福的少年如今就坐在我的对面,坐在铺了半截苇席的土炕上,面对一盘炸煳了的萝卜丝激动不已。
拐子四哥正喝着,斑虎撞开门跑进来了。它对我十分友好,这时伸出像樱桃一样颜色的舌头,哈哈喘气,长久地注视着我。我心里琢磨: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你也会喜欢那个地方。那里可比小村街巷开阔多了。
万蕙取一些炸萝卜条抛起来,斑虎很容易地在半空里把它们接住,来不及咀嚼就咽下肚里了。我想到斑虎长这么胖,显然它的主人喂它很精心。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拐子四哥说万蕙在冬夜里就把这条狗唤上炕去,他们三个共同盖着一条破旧的被子。斑虎很老实,夜间把胖胖的四蹄蹬在万蕙的肚子上,让她嘻嘻笑。该起床的时候斑虎就用长长的鼻子把万蕙弄醒。万蕙那时眯着眼睛。拐子四哥一到了早晨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坐在炕上拍打着两个膝盖。他说万蕙要让斑虎碰过了脸才会懒洋洋地起来穿衣服,这时斑虎就随着拐子四哥跳下炕去……
斑虎极为懂事,比如它这会儿知道主人正在宴请客人,于是并不蹿上炕来,只乖乖地坐在下面。我发现它长得非常俊美,两只耳朵很神气地耸着,眼睛上方正好有两道黑色的花纹,就像男子长的那两道昂扬的眉毛。它的眼睫毛是酱红色,眼睛非常清明,那鼻梁给人十分坚硬的感觉,鼻头锃亮。栗黄色的皮毛上有着一朵朵黑灰色的斑点,这大概就是它名字的由来。这些斑点比底色要深得多,亮得多,简直像漆过一样。我想它正处在最健壮的年龄,没有任何疾病,全身都充满力量。它的四肢富有弹性,在原野上奔跑起来一定很壮观。斑虎太使我满意了,它会成为我的好伙伴。
天刚蒙蒙亮,我和四哥夫妇扛了枪,领着斑虎,带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袱走出屋来。我们要告别这个土屋了。对于四哥一家来说,这该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可我见四哥出门后,只随随便便地抓过门扣,“叭”地一下把门锁上。破败的门板不堪一击,如果有人要破门而入,那是很容易的。还有窗子上的几根木条,都要腐朽了,壮汉只要伸手一推就会哗啦啦地滚落下来。
我们头也不回地朝前走。拐子四哥刚走了几步就站住了,我和万蕙也只得站住等他。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停了一瞬,我看到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红土,紧捏着走到土屋跟前,略一踌躇,就在门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子,然后拍拍手,一拐一拐地往前走了……
三
我们三个人,还有斑虎,一起住进了园子当心的破茅屋里。这第一夜就起风了,一阵阵风沙猛烈地抽打屋子北墙,打在屋顶上,发出噗噗的声音。野物在远处嗥叫。它们在用力表达着什么。我知道任何野物都不是贪婪的,我毫不厌恶它们的呼号。海浪在风里发出怒吼。尽管这里离大海还有六七里之遥,可这午夜的狂涛就像直接拍在了我们的屋顶上。它压倒了所有声息,使人担心海浪或许随时都能把一切吞没。这个忧虑当然也并非毫无道理,因为我知道还有海啸这回事儿。
我大睁着眼睛,一个人抵抗着失眠的痛苦。隔壁屋里住着四哥一家,还有斑虎。那一间屋就相当于他们过去的那座土屋。我想他们大概可以睡得香甜,因为他们或许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我觉得这与我听惯了的午夜里汽车火车的轰鸣声相去甚远。可能是刚刚开始的缘故,这里的午夜简直有点儿让人恐惧。我在这样的夜晚睡不着,就想到了一个重要事情,那就是要赶紧在葡萄园边栽上防风林带。好在原来就有一片灌木,不过它被人不近情理地砍伐了,留下了很多茬子,它们在盛春抽出一些稚嫩的枝条。沙丘正悄悄地往南移动,用不了多久就会吞没我们的葡萄园。我知道园子要想保住,必须在四周特别是西部和北部发展灌木和乔木。我们要赶紧买高大的乔木苗,让它在这个春天里就扎根生芽。
最初的几个夜晚我没能睡好,但后来就是沉沉地入睡了。葡萄园里的工作量大得惊人,我们三个人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歇。我们都知道,必须尽快地把旋进园内的沙子清除,把死去的葡萄棵全部拔掉,然后再插上崭新的枝条。我们做这一切的时候,四哥就嘟嘟囔囔:
“赶紧添置人手,赶快。”
于是后来只留下我和万蕙在园里劳动,他接连几天跑出去雇工。我对这事儿多少捏着一把汗,因为我觉得我们还没有这样的力量,雇来的人手要花去很多使费。如果是远处雇来的人,我们还要让他住下,与他朝夕相处。不过这里的活儿三个人可忙不过来,雇人是迟早的事儿,四哥是对的。我必须听从这位兄长,我把一切都托付给他了。
园子里只剩下我和万蕙的时候,我们常常沉默。万蕙也不愿说话。我几次想和她谈点儿什么,她总也不愿搭话。万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几乎谈不上温柔,而且一点儿也不好看。她的脸像一个圆圆的大南瓜,胖大,还多少有点儿扁平。我曾经在强烈的阳光下稍微细致地观察过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微微呈现出一点儿灰蓝色,还是相当好看的。可惜她的眉毛过分浓重了些,虽然那是很好的两道眉毛。她的额头太窄,这额头不知怎么与自己的男人有点儿相似:凸出,并且也在四周生出了稍稍发红的毛发。他们的结合我认为是一个谜。因为我知道关于四哥的很多故事,那些故事真真假假,只让我觉得有趣极了。万蕙也是这些故事的一个组成部分。
有人说,有一天拐子四哥又到很远的地方去游荡了——他在二三十岁以前是不屑于在一个地方停留的。人人都说他心里有一把火,就是这火烧得他日夜不能够停息,只得不停地赶路。他遇到大海就折回来,遇到高山就翻过去。当河水变浅的时候,他就涉水而过。如果不是有人亲眼见过,谁也不会相信他是一个十分出色的乞讨者。无论对方是多么吝啬的人,他都会从这人手里讨出一份干粮。可是没有一个人说他是个懒汉,因为他们曾经见过他多么舍得力气做活儿。传说他那次游荡到一条河边,看到一个胖胖的姑娘在河边上洗菜,那姑娘穿着花衣服,两手浸在河水里,浸得赤红。四哥悄悄地接近了她,蹲在那儿看了足足有半个多钟头。他眼里的这个姑娘肥胖可爱,腿粗,胳膊也粗,脸庞鲜亮逼人。当她洗涤东西的时候,两只肩膀一动,高高的胸部就颤颤地诱人。四哥在河边上被迷住了。他悄悄地凑上去,从后背一下子抱住了她。他的两只冰凉的手按住了姑娘……好像这姑娘很久以来就在河边上等这样一个人似的,当时哼都没哼一声,只把身子往后一仰就偎进了四哥怀里。两个人做得一声不响,很甜蜜地晒着春天的太阳。最后四哥还帮她洗好了一篮子菜,挽着她的手,一块儿往家里走去了。
她就是今天的大老婆万蕙。人们对四哥能娶回这样一个女人多少都有点儿费解,因为那时候他还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人。尽管他的腿拐了,可他那种特殊的步态在许多人看来竟是十分潇洒。没人觉得他有什么丑态,也没人在乎他身上的残疾。他的一双眼睛非常好看。很多人都迷过他的眼睛。
四
关于他的眼睛有一些更离奇的传说。比如人们说他站在街口上,如果有一群做活儿的青年从他身边走过,如果当中有一个漂亮的姑娘,那么他用这双眼睛稍稍瞥上几下,那个姑娘就像中了魔法一样。她随着人群继续往前走,可那步子就迈得再也不起劲了。再后来,那个姑娘就要寻找机会取笑四哥,学他拐腿的样子,一拐一拐地从他跟前走过。当然了,四哥这时就必定要气愤地追赶她,那姑娘就必定会奔跑,直向着浓密的青纱帐跑去,跑得并不快。四哥差不多就要揪到她的辫子了。他们就这样一追一赶。如果四哥累了坐下喘息,姑娘也坐下来;如果四哥恢复了力气,那么姑娘也就爬起来重新奔跑;四哥实在感到腻烦了准备折回去,那姑娘就一定要重新学他拐上几下,于是四哥也就再次鼓起勇气往前追去。他们就这样,最终远远地消失在灌木丛里。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领回了万蕙,在土屋里安安分分过起了自己的日子。人们眼里这土屋就像一只土锅子,慢慢焐熟了一对甘甜的红薯。据说有好几个姑娘在当年因为万蕙的到来而羞愤,哭红了眼睛,狠狠地跺脚,诅咒着。
拐子四哥有了万蕙之后像换了一个人,游荡的时间也变少了。他差不多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成了一个安分人。再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荒唐。他成了一个没有劣迹的好人。可是这种状况维持了没有很久,有人又发现他一拐一拐地在河边、在原野上奔走了。他领着那只心爱的狗,打着婉转的口哨。他有时清早出门,直到天黑才回来——究竟这一天里这个人做了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拐子四哥在渐渐衰老。他的脸变得粗糙,变得黑红,头发也不那么油亮了。只有那对黑色的眼睛还依然如故。有人说他的全身都破旧不堪了,如果将其比喻为一架机器,那么所有的零部件都磨损得不成样子,惟有那双眼睛还是崭新崭新的——它还能使用好几辈子。
万蕙也慢慢褪去了鲜亮的颜色,只是肥胖如初。她把花衣裳脱去了,长年穿着青灰色的衣服,上面沾满尘土。她浑身有劲,腕力很好,可以一个人按倒一头健壮的牛犊。四哥曾指着她告诉我:
“你看,这家伙可真有些力气。她可以打败所有男人。谁想欺侮她,那他就活该倒霉了。我等于是找了个警卫员——我这个人也该有个警卫员了,因为我从小给别人当警卫员,这会儿咱也有了不是。”
拐子四哥的话让万蕙听了很舒服,她长久地仰脸看着自己的男人,一副受用的样子。她大概对“警卫员”的理解有些特别,以为就是“贴心人”的意思。她听从男人的每一句话,好像她活着就是为了他。男人不高兴的时候她也不高兴,有时还无声地流泪。她似乎没有自己的主意,只有用不完的温顺和善良。她偶尔也引起男人的厌烦,那是因为她太顺从了。当他厌烦她的时候,就用手掌推开她,让她离得远一些。可是万蕙全然不知这一切。她什么也不明白。她不明白男人有时候为什么要把她推开。她一直不能忘怀的是这个男人第一次对她的拥抱。回忆起那一次,她就毫不掩饰地对别人说:
“那回真好哩。”
在葡萄园里,她一个人做的活儿比得上我好几倍。铁锹在她手里用得熟练极了。她只是三两下就把深深的葡萄根掘出来,把死去的葡萄秧铲开老远。她把旋进来的沙土往外扬着,一甩就是十几米,而且并不气喘,脸上笑吟吟的。我看出这种劳动对于她成了一件快事。我知道她和拐子四哥把葡萄园当成了自己的。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一点更给人鼓舞、给人力量和信心的了。在此之前,我常常想到的只是梅子和小宁;来到园子里之后,我想得更多的是这里刚刚开始的、让人费心流汗却又无比欣悦的一切。每天差不多都要忙到深夜才吃晚饭,爬到炕上时已经是半夜了。全身酸疼,骨节像被拆卸过一样。有时我不得不躺在那儿哼叫几声。
闲下来我就想: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个循环啊,我如今竟然再次与拐子四哥走到了一起。好像几十年的时光白白走过,毫无所得地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上,回到了童年时代,重新接续了我们共同的游荡。
劳动间隙里,万蕙一拍手掌就唤来了斑虎。斑虎在茅屋门口独自呆坐,十分寂寞。在主人的吆喝声中,它几乎是欢跳着冲过来的。万蕙这时也像换了一个人,身子往前倾斜,伸开两手往前跑去,两条腿好像一下子轻快了许多,还令人发笑地边跑边蹦。我发现这时候她和斑虎跑动的姿势几乎完全相同。
万蕙差不多和斑虎撞到了一块儿。斑虎呼地一下立起,只用两条后腿立地。万蕙与它紧紧地搂到了一块儿。斑虎的两只前爪伸长了,使劲地抱着万蕙。万蕙的两手也插在它的腋下。斑虎长长的嘴巴在一张胖胖的脸上探来探去,印上一个个杏子大小的湿印。我忍不住笑起来。
《小鼓额》
一
这天傍黑时,拐子四哥领来了两个人。
一眼看到他们时,马上令我大失所望。他们还离得老远,我就看出这是两个没有用处的人。他们都矮矮细细,跟在拐子四哥身后默默地走着,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迈得很小,每人背上还有一个黑黑的行李卷。我还着急地盼望四哥能领回几个棒劳力呢!我怔在了那儿,什么也没说。这是四哥做的事情,可他的道理在哪里呢?我放下手里的活儿,迎着他们走去,走得越近越是失望。
紧跟在四哥身侧的是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她给我最突出的印象,就是高高鼓起的额头。她的高额头放着光亮,沉甸甸的低下一点儿,好像她细细的身躯,特别是细细的脖颈承受不住那额头的重量似的。额下是一对圆圆的黑眼,这对眼睛又太大了些……春天了,天还很冷,可是她的衣服却十分单薄,这衣服甚至都裹不住细瘦的身躯。她瘦得太可怜了。我想她还不足三十公斤重。这还是个孩子呢,她怎么能劳动?如果让她做饭,她甚至还端不动一盆水。
我从见她的第一眼开始就在心里怜悯起来。我在心里轻轻咕哝了一句:“鼓额!”
我一低头,看到了她破碎的裤脚下是黑黢黢的脚背,一双家做的花布鞋破了,露出两个又红又圆的小脚趾。她的头发也有些黄。
四哥介绍说:“她今年十七哩,就愿出来做活。我跟她妈说妥就领来了。这是个老实孩子,你一眼就能看出,是不?”
我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老实孩子。”
“别看她人小,腿脚可勤快。她妈说了,‘俺孩儿干什么都不知道累,俺孩儿在家一分钟也不闲’——你听听!”
我重复着:“一分钟也不闲……”
鼓额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我,那目光陌生得可怕。在她眼里,我大概是一个十分奇特的、可畏的城里人。她有点儿慌促。我对她点了点头。
离四哥稍远一点儿的是一个黑乎乎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比鼓额要高一些,可几乎像鼓额一样细瘦,头发焦黄焦黄。他简直没有生出中国人的头发,额头四周是一些闪亮的细细的绒毛。看上去他总在微笑。我承认这个小男孩的笑容很迷人。只从这笑容上看,他是一个很具观赏价值的小把戏。他的鼻子、嘴巴,他的眼睛,一切都搭配得挺好。这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孩子。我知道他的年龄不会大于鼓额,问了一下,他刚刚十六岁,叫肖明子。天哪,见多识广的四哥给我领回这么一对儿,他们简直是一对童男童女。
我把他们引进另一间茅屋里。好在住的地方还宽敞。他们自己动手搭地铺,我让万蕙帮他们。在他们忙这一切的时候,我把四哥叫到一边,问:
“四哥,你怎么雇来两个孩子啊?他们不是来帮我们的,倒是要我们来抚养他们。”
四哥挠了挠头:“唉,没有办法,这年头的村里人都忙,像样的都出远门打工去了。你要雇到他们,除非花上一笔好钱。你知道还要管他们的饭。这两个孩子要的工钱少。我们可雇不起那些壮汉子。好在这两个孩子都老实勤快,这个我会看。我从眼神上一下就知道这是两个好孩子。你听我的话没错。再说他们人小,心事小,好经管……”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些话多少安慰了我。我让万蕙为我们做一锅饭,亲手帮两个孩子一块儿搭着地铺。开始的时候,两个地铺挨得很近,搭到半截的时候,我才想起有什么不对劲儿,就把肖明子领到了我的屋里,说:“你和我一块儿睡这大炕吧。”肖明子不情愿地离开了地铺。可是拐子四哥不同意这样,他认为我必须一个人待在屋里,说:
“别人和你住在一块儿,会耽误你想事情。”
他说我要“办公”。
他把肖明子领到了另一个屋里,这个男孩一个人待在一间屋里,还有鼓额,她也是一个人了。我担心这两个孩子晚上会害怕。
晚饭万蕙做得很好。她熬了一锅很稠的糊糊,里面放了豆子和甘薯叶;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她还在里面放了几条小鱼。这是我和四哥在海边溜达时捡到的。这锅又稠又腥、透着鲜味的糊糊让我们五个人饱餐一顿。还有喷香的窝窝,那是她前几天蒸好的。糊糊同时又佐以咸菜,我们吃得满头大汗。斑虎和我们吃的完全一样,也一样香甜。饭后它用舌头抿着嘴角,快乐地看着大家,还特别关照了一下鼓额和肖明子——它走到两人身边,用鼻子嗅了嗅他们的脸,又用身体偎了偎他们。鼓额胆怯地往后退了几步,四哥就说一声:“不要紧,它要和你好。”肖明子倒一点儿也不怕,嘻嘻笑着,伸手去抚摸斑虎。斑虎也许嫌这种过分的亲昵来得太早了些,发出了呜的一声。肖明子飞快地收回手去。
我马上发现肖明子机敏过人。不错,这两个孩子差不多已经让我喜欢了。
二
春天的太阳晒着葡萄园,让斑虎的毛色更加鲜亮。四哥的脸上渗出一层黑油,鼓额和肖明子活蹦乱跳。他们的身体都出奇的柔软,好像特别适合在这春天的沙土上滚动。他们毫无羞涩地在一起劳动,厮打玩耍。我看着他们,心里无比愉快。
我在这个春天里想起了童年的一棵树。
它长在我们的小茅屋旁边。那是一棵巨大的、一到春天就开出密密花朵、招引了无数蜂蝶的李子树。蜂蝶在我头顶旋转,发出嗡嗡的声音。银亮的李子花在月色下闪光。安静的夜晚没有一丝风,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打扰我。我就攀在李子树粗粗的枝干上,像一只大鸟那样伏卧着。我沉浸在奇怪的幻想里,那时候我刚刚十七岁。我想象我会走很远很远的路,我将做一个传奇人物。所有的树木、狗、人,所有的一切都不能伤害我。有一种神灵在暗暗护佑着我,她在向所有的人无声地宣布:这可不是一个平凡的人物,这是一个能够改变土地和天空的人……我狂妄地伸展着身子,细小的枝桠被我压折了,我丝毫都不怜惜……那些夜晚我神气十足地在李子树上举目远望。朦胧的月色下,我能看得很远。我汲取了那一片园林深长的香气和真正的营养。
当然了,我那时所有傲慢的打算后来差不多无一例外地落空,只有一点变成了现实,那就是后来真的走到了远方。我独自踏上了崎岖的山路,两只脚差不多都给磨穿了。手上、胳膊上,到处都是野荆子划成的口子。有一次我从山上滚落下来,差一点儿失去了生命……
我这会儿久久地想着与我的童年连在一起的那棵树。在这个春天里,我好像第一次意识到童年一去不再复返。与童年有关的一切,能够决定我的童年的那些人和事,让我深深地怀念;那些妨害了我,加害于我的人,已经无从痛恨,我甚至不愿意回忆他们。我刚刚进入中年,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一样宽容了,这真是奇怪啊……
温暖的阳光下面,略微有些烫人的沙子上,鼓额和肖明子在嬉闹……
我被太阳晒得蜕了一层皮,第二层皮也很快就要蜕掉。我的头发里布满了沙子。我觉得全身都被沙土沾满了。我没有地方洗澡,也不想洗澡。我只等天气转暖的时候到海里和河里去浸泡。艰苦的劳动把我完全换了一副模样。我觉得我的纤细的情感和我的细嫩的皮肤一块儿蜕掉了。
四哥还关照我要有一间办公室。我要“办公”,可土屋里连一张桌子也没有。拐子四哥不忍心这样,就动手用土为我筑了一张写字台。他是完全根据记忆,照着那个老厂长的写字台的模样筑出来的。当这座泥巴写字台干了以后,他就找了一些水泥袋纸把它糊了一遍。看上去这张写字台蛮好,沉重而硕大。有了它,我就真的自觉不自觉地坐着办起“公”来。
深夜,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坐在这张写字台前,捻亮一盏罩子灯。不过,我一个字也没写。我脑子里过去曾装满了一些字和词,它们在短短的时间里都被我弄得一片模糊。我脑子里这会儿最清晰的只有绿色的葡萄树。
春天就要消逝了,风沙渐渐减弱。葡萄树下有野花开出来,紫的,红的,粉的,甚至是蓝色的花、黑色的花,一株株开放着。蝴蝶来了,蜜蜂来了,这儿的真正的春天倒是这样迟缓地来到了我的身边。我留心地看着四周,叫着它们的名字:裂叶牵牛、石香薷、青杞、画眉草……
葡萄园被修整一新。葡萄树缺苗断垄处,新栽上了小小的葡萄树。
我们买来了肥料,买来了小推车。我们正一点儿一点儿地把一个苟延残喘的园子抢救过来。我们想让它在第一个春天里就焕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