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像一步踏进了秋天:满目苍凉,枯叶扑地。宁珂恨不得立刻归去。那是他的家,他心灵的巢,他滚烫烫的命。“綪子,等我吧,只一个星期,不,只一天……”他能看到她颊上淌下的泪水。那一天在老式洋房里分手之后,她就开始了等待。她由“姑妈”陪伴着,一直到伤心失望、不得不离开为止。这一刻她在哪儿?她伏在母亲肩头泣哭吗?
有幸的是曲綪并不知道自己被捕的消息。不然的话她将被忧伤焚毁。她也许暗自埋怨那个一去不归的新郎。綪子,深深地抱歉啊!不过我眼下已从那个恐怖之地挣出了,虽然不能马上回到你的身边。我必须立即赶到我的队伍上。
金色的柳叶被风驱赶,旋成一个个坟丘似的凸起。宁珂与殷弓在暮色里走了许久,述说被捕以来的全部过程。对方一声不吭。说到留守地的“学堂先生”,殷弓站下了:“那家伙罪该万死!”一枝柳条被折断了抛在地上。
“可是……”
“罪该万死!”
宁珂叹息一声:“他供出了一切。可敌人并没有饶恕,还是杀了他……”
“叛徒从来没有好下场!”
殷弓斩钉截铁的声音惊飞了一只老鸦。它扑动的翅膀扫下一些细小的枯枝。天真凉啊,秋霜即将覆上大地。“我没有完成组织上交给的任务……民团的事情算是没有希望了。枪支也落到了敌人手里。”宁珂提到那支队伍心里就一阵烫痛。这其中凝聚了他多少心血。殷弓却再不提一句民团的事。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脸色一直铁青。这样不知停了多久,他突然问:
“你被捕以后见了几次宁周义?”
“只一次——最后的时候……”
“嗯。”
宁珂极力想看清殷弓的脸色。天要黑了,林子里一片模糊。他身上涌起一阵冲动,揪住了殷弓的胳膊:“他是不可挽回了,我们不必再抱希望……”殷弓冷冷一句:“我从来就未抱希望。”
宁珂脑海里突然闪过了阿萍奶奶那双眼睛,心上一热。他无望而热烈地遥望着远方。那重重暮色压迫下的山峦后面,那闪烁着一片星辰的天空下,就该是她的住所了。
殷弓不经意地问着曲綪。当他得知宁珂出狱之后尚未与她见面,忍不住发出了惊叹。他长时间看着宁珂,鼻子里吭吭几声,再没说什么。宁珂却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感到了对方目光的压力,它真的有重量啊。这种感觉非常熟悉。他记起第一次在曲府怎样见到这位瘦削的人。那时他一抬头迎接了这对目光,暗自惊讶……还有一次是他将自己即将结婚的消息报告对方的时候,这位出生入死的战士倏地瞥来一眼。他不会忘记的。
“你早些回去吧,这很应该。当然,是的,回去吧。”
殷弓走开几步,又特意回身叮嘱。
宁珂胸中一阵热辣辣的。他那儿溢满了感激。
这个夜晚他仍然在队伍上度过。这儿陌生又熟悉的气味令他迷醉。他想换下这身簇新的衣服,因为出来时那位黑胡茬军人让戴船形帽的大眼睛女军医为他拿来一叠衣物,他从中挑拣了这一身藏青色的制服。可惜这儿没有合适的衣服。一个半月的监禁、可怕的折磨,就这样成为记忆。他甚至来不及回想和总结。一片模糊。偶尔能记起的是女军医的微笑。那笑容与任何人不同,它非常真实。有时他甚至因为这一发现而痛苦,不过难以否定的是,她的确是那个严寒之地的一抹光明。他知道她是他们当中最好的一个。
午夜时分,营地里的人大多安息了。宁珂无论如何睡不着,索性走出了帐篷。一只沉沉的手搭在肩上,他一惊。对方笑了,原来是交通员飞脚。
飞脚递过一支粗粗的雪茄,他接了,并第一次试着吸起来。两人倚在一棵大橡树上。飞脚讲到近来几次去那个海港小城,宁珂的心怦怦跳。对方就是不提曲綪。港长金志,曲予及医院,曲府里的淑嫂……宁珂紧紧咬着牙关。飞脚从他手中取过那支雪茄,用力吸了一口:“你最好把全部过程写一下,交给组织……”
“我?”
“是的。”
“不过……”
“写一下吧。”
飞脚的手又一次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二
宁珂本来要在第二天就赶回曲府,想不到突来的一场风雨阻止了他。他简直不记得初秋时节平原地区有过这样的大风雨:半天时光扫净了树上残留的叶片,大风夹雨呼啸吼叫,撕裂了手臂粗的枝干。他呆望着骤变的天气,想着昨夜还在闪动的星星。
像泣哭一样的雨声,不停浇泼下来的水柱……风停了,树木伫立,一动不动地忍受冲刷。战士们忙着加固帐篷、裹紧蓑衣,一个个全身湿透,头发上沾满了泥巴。他们互相闪着询问的目光,露出了雪白的牙齿。“政委,进帐篷啊!”他们喊着。宁珂一动不动站在大雨中。他觉得一个半月的污浊全被洗涤了,雨水像灼热的火流在焚他,激活他身上的什么。
他准备雨水一停就启程。可这雨越下越大,伴着轰轰的阵响——不是雷声,而是洪水在咆哮……他不断把扫到脸上的湿发拂开,渐渐恼怒了,一跺脚奔跑起来。
“我的绪子!綪子!我们俩有一千年没有见面了……”
如果是以前,宁珂注视着这些高高的白玉兰,就难以抑制满眼的泪水。现在他只是看着它们,轻轻地点点头。这会儿它们唤起了何等异样的情感,有点恍若隔世。
“綪子!你太苦了……”如此平淡地吐出一句,感受着她在怀中的颤抖。曲綪竟一点也不知道他这一月余的遭际,曲府几次差人去宁家老院打听他的下落,回答是去东部小城了。哪里也没有他的踪影。曲綪差不多绝望了。“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了?你啊!”她咬疼了他。宁珂摇摇头,一声不吭拥住她。他只望着窗外那一株株高大的白玉兰。他这会儿感到惊奇的是,一场暴雨丝毫也没能摧折这些美丽的树。它们在雨水洗过的碧空下显得更为清丽和高贵。
曲綪尖叫了一声——她突然发现他胸前有一道发紫的伤疤。他掩上,她就不顾一切地撕开衬衣……“天哪!天哪!……”她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疤痕。她不敢看了。一瞬间那张脸变得没有一点血色。
宁珂只得说出一点点。但他只说那是一场误会;至于受伤嘛,那简直不算什么:“你还记得殷弓,还有许予明……他们的伤才叫重。他们一声不吭。”“可是……”“没有什么。”“珂!”“真的没有什么,綪子!”
他们差不多一整天拥在一起。她极力想弄明白一切。他却默默的。曲綪细细抚摸他的胡茬,发觉它们比过去硬多了。那颗心也硬了。原来是这样一个男人。
这是一间精心装饰过的新房,是闵葵和淑嫂、小慧子三人的杰作。如此雅致和高贵的爱巢,一对新人却并未在这儿待上多久。他们的新婚之夜是在山地度过的,后来又被殷弓劝说去了东部城市——那座有花园的老式洋房中。只有这会儿他们才能够好好享用这儿的一切。淑嫂甚至设法搞来了非常紧缺的炼乳、从船上弄到的上等奶粉和咖啡,还有大个甜橙。淑嫂注视宁珂的目光是令人难忘的:慈爱、温厚,闪闪烁烁的关切和仅有一丝的羞涩。她像曲綪一样叫他“珂子”,为他抻去衣服上的皱褶。
曲綪无法回避爱人累累伤痕的躯体。这些创伤尽管已经结疤,但它们使一副身躯变得如此可怕,像是被什么胡乱涂抹过。那刚刚长好的创面泛着肉红,让人想到被割裂那一刻流淌的鲜血。她无论如何要知道更为详尽的情形,他却总是搪塞,或者干脆缄口不语。她一次次品味他的痛楚,伤心得难以忍受,一任泪水涌流,不停地吻他。
他开始断断续续在纸上写起来。思绪一次次在那个学堂先生身上终止。那人的音容笑貌宛若眼前。他无法使用“叛徒”这个字眼。他在想那个人面对刚刚招募的新兵的激动演说、演武场上的严厉;还有,他想起了他们在宁家大院的彻夜长谈……这个人现在已经长眠地下了。这就是眼下的一份真实。他同时记起叔伯爷爷的冷酷警示:如果不是援救及时,恐怕你现在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他当时毫不怀疑这些话,现在仍旧如此。他在想:也许这是老人对自己的最后一次援助了。
他不敢想失去这份援助的后果,不敢想那时綪子还有阿萍奶奶会怎样。那将是非常残忍的一次分离,也是最终的分离。他心口绞拧般的跳动,忍不住呼号起来,一声声低沉急促。綪子来安慰他,目光落在面前的一张纸上,他立刻把它收了。
曲予先生苍老了。他在不长的一段时间内变得更为消瘦,脾气急躁,而且从未有过地不修边幅。女儿的婚事似乎并未带来太大的愉快,他甚至在用一种稍稍陌生的目光打量宁珂。他曾小声对妻子说起过一个预感:“真是命定的不幸。”闵葵对这句话不甚了然,想仔细询问什么,他又支吾过去。自从黑马镇大劫以来,曲予对那所医院倾注的心力似乎少多了。他有时一整天待在书房中,出来时满眼血丝;有时消失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直到很晚才回来,让家里人无限牵挂。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少一些顾忌,抨击当局的言辞极为激烈。他热心参与参议会和各救亡协会的事务,与港长金志的关系迅速恶化。他多次拒赴对方的宴会,并在一些公开场合加以指斥。金志却一如既往地拜访曲府,一连几次吃闭门羹也不介意。
曲予接待最多的一个人是飞脚。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个人对自己的不诚实和不信任——关于黑马镇大劫及支队情况,已经多次搪塞。也许他考虑到对方的行为是出于情理之中的禁忌,在心里悄悄原谅了。反正他们可以长时间地关在书房里,从容不迫地交谈。这种关系有时甚至让家人也嫉妒起来,比如闵葵和淑嫂。她们差不多一直厌恶这个人:年纪轻轻就扎起了宽幅腿带子,戴起了礼帽——礼帽摘下又是光滑的分头。
这期间曲府又收到一些威吓信,内容大同小异。曲予认为不同于过去的是,这绝非出于土匪之手。像过去一样,他嫌脏似的三两下把几张纸片撕掉,扔进抽水马桶冲掉,然后反复洗手。
有一次飞脚领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四十多岁,面相苍老,还留了一把大胡子,长了一对锐眼,看人时死死盯住。曲予与之握手,发现对方的手像冰一样。
三个人在客厅饮茶,两匹马就在窗外打嚏。待了一会儿,大胡子的神色和缓下来,嘴角有了一丝笑意;可是飞脚两手不停地搓动,还频频去看那个人。曲予借故让飞脚看一本书,把他领到旁边的书房里。
飞脚一关上门就低声说:“这个人就是李胡子,肋上有枪伤……他不相信别人,对医生也是一样。眼下伤口正流血呢!”
曲予一惊。平原上没有不知道这个独身大侠的,他是个单身土匪,神出鬼没,行事极为仗义。关于这个人的传奇难以细数……他惊讶极了,一个带着如此创伤的人竟可以若无其事地饮茶。
他们返回客厅时,李胡子脸色比刚才黄了许多,额上有汗粒。他面前的杯子冒着白气,好像没有动过。他对曲予笑了笑。曲予说一句“对不起”,弓下身子扶他:“我们走吧。”李胡子自己站起来。
在一个小房间里,曲予看了他的伤势,立刻惊得目瞪口呆。子弹嵌在肋骨里,鲜血已经染红了一大片绷带,渗到了衬衣上。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无论如何不会相信这个人刚刚骑马驰骋了三十华里。曲予责备的目光瞥了一下飞脚。
在医院里,曲予亲自为李胡子做了手术。整个过程相当隐秘,先生身边的人也只是知道一个朋友骑马摔折了肋骨。李胡子不得不在医院中待上一段了。
飞脚对曲予讲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原来李胡子昨夜被官军围困了,负伤后夺路逃命,闯进了战家花园。这座有名的大户十几年来都是李胡子的死敌,他们也恨死了他。战家花园有自己的兵丁,而且与官府过从甚密,一些显赫人物都是这儿的常客。他以为这一次必落虎口,准备做最后拼死。战家花园原来的当家人已经死了,几个少爷为避土匪也先后去了远方城市经营产业,眼下管事的是刚刚从国外归来的四少爷战聪。结果四少爷不仅没有伤他,而且挡走了闯来的官军。尽管如此,天刚亮他就离开了……
曲予说:“这是我收留的第一个土匪。”
飞脚摇摇头:“这可不是一般的土匪……我们的人希望他加入队伍,他只喜欢独往独来。我一直与他保持联系,想让殷弓和他有一次会面……他养伤这一段,未必不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李胡子三天之后就从医院出来,住在了曲府。他称曲予为“先生”,还说:“打扰府上了,真是对不起……”他压根儿不听曲予的劝告,大碗喝酒,还挑衅地盯住对方:“你不该忘记,我是个土匪啊!哈、哈……”
曲予极力想从对面这个人身上验证些什么。这个人长得孔武高大,五官分得很开,透着十足的豪气。不过他仍然不能将那些耸人听闻的故事与之一一对应。比如说平原上横行无忌的八司令,就没有一个不怕这个人。最为凶悍的麻脸三婶,十年前曾提出将自己的大女儿许配与他,招来一顿浑骂。他从小父母双亡,在平原上认下一个孤寡老人为干娘,孝顺至极。从平原到山区,他有无数的朋友——有时少不了合手做事,但大多数时间是他一个人……
李胡子说要尽快把马还给战家花园的四少爷:“这真是一匹好马!”
有时他看着眼前的茶杯,突然万分沮丧。无论曲予怎样引他说话,他都打不起精神。后来是长长的叹息,站起来,慢慢踱几步,自语一句什么。
曲予想说什么,但忍住了。
有一天他们正对坐,突然有人敲门。曲予知道飞脚走了,不可能有别人来打扰。门开了,进来的是宁珂。宁珂小声在曲予耳边说:“有人让我陪一下李先生。”
曲予马上想到这是飞脚的主意。他心中一动。他为两人之间做着介绍,指着宁珂:
“这是我的……孩子!”
宁珂心头一烫……
三
外国人的军队撤出山区和平原,局面变得明朗起来。但所有人都明白,这里还远未脱离战争时代。殷弓的队伍已空前扩大,原来在平原东部活动的另一支规模较小的队伍合并过来,殷弓成为支队司令员。总部仍设在黑马镇,与官军占据的港城遥遥相对。
有消息说几个土匪司令正与官军联系,忙着投诚和收编,种种迹象表明这是完全可能的。不久以后得到证实,麻脸三婶的人马获得了番号,其余几支仍在游荡。这期间也爆发一些零星战斗,但规模有限,大致是殷弓的队伍与官军的冲突。麻脸三婶很是活跃,倚仗官军的军火补充,自愿充当进攻支队的先锋。
港长金志愈加神秘,当地军政首脑与他过从甚密,似乎可以控制这座城市的大半局势。来自省城的政要几乎都要找一下金志。
宁周义似乎不像过去那么沉默了。他接二连三返回故里,并在这座港城滞留。他的行踪极为隐秘,只是事后很久才传出消息。大约是第二次来这座小城时,宁周义拜会了曲予。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下午四五点钟时,一些穿了白衣服的便衣在曲府北门散开,一会儿一辆黑色轿车从东边的青砖路上缓缓驶来。车上下来一位两鬓斑白、略微发胖的高个子,他就是宁周义了。旁边陪伴的人是港长金志。他们每人身旁都有一个手持布伞的侍者,离开四五步远还有几个护卫。进门时,宁周义让其他人待在原地,只与金志一块儿进去。
曲予携闵葵一起迎接了宁周义。曲予微笑着伸出右手,宁周义却双手抱拳行了旧礼。闵葵问候了宁先生,发现眼前这个人比早些年见到的形象老了许多。她还能想起他当年的样子:微微有些鬈的漆发,明亮的双眼,那对嘴唇棱角分明,厚厚的……金志在一旁搓着手,不无尴尬地笑。
“曲先生,我们见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宁先生政务在身,我又缠在医院上,我们……”
曲予寒暄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女儿是他的孙媳,他轻轻咳了一声。
“我来看看曲先生,也来看看我的孙媳。我和阿萍还一次未见这孩子呢……”宁周义在客厅里刚坐下就说了这样的话,连汗水也没有擦一下。
闵葵带着满脸歉意:“路上不太平……也怨两个孩子,该早早去拜见爷爷奶奶……綪子害羞呢,她在家待惯了……”
宁周义哈哈笑起来。他喝了一口茶,脸色更为红润。
闵葵发现这个魁梧的男人仍然充满活力,当他笑起来时,仿佛一头花白的头发全变黑了。他穿了多么考究的亚麻布夏装,自己男人的衣着比起他来似乎显得过于简单了。曲予使了个眼色,她走出来。
闵葵和淑嫂一起,一边一个扯着曲綪的手走进来。
曲綪不敢抬头,叫了一声“爷爷”,鞠了一躬。
“哦哦孩子,快坐下。我那个珂子呢?”
宁周义满脸愉悦。可是一提到宁珂,眉头立刻皱了一下。
“他跑生意去了……忙得很呢。”曲予答道。
宁周义叹一声,仍是一脸喜悦。“綪子坐近些,让爷爷看个清楚,回头好告诉奶奶。她今天若亲眼见你,还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模样呢。哦哦,珂子眼力果然不凡!真是好孩子……”
宁周义用手帕擦了一下眼睛。
闵葵和淑嫂都渗出了泪花。
金志好长时间不吱一声,一动不动地看着曲绪。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女人:高高的身个,洁白的衣裳,整个像一朵白玉兰!他觉得偌大一间客厅里,充溢着熏人的玉兰香气。他不由得闭了闭眼睛。就在这短短一瞬他想到了战争:硝烟弥漫,青蛇似的火焰炙着赤裸的肉体,鲜血在流淌,呼叫和呻吟。搅成一团的身躯,机关枪的扫射像浇泼下来的暴雨……他睁开眼睛,看到宁周义那修剪得非常整齐的唇须活动起来。
“……好孩子,你可要管住我的珂子!我相信我的眼力……如果你愿意和奶奶住到一起,我会派人来接你的……”
曲綪咬着嘴唇,抬头看了一眼母亲和淑嫂,又垂下眼睫:“多谢爷爷。我和珂子会尽快去看望奶奶,我们商量过这件事。我们非常想念奶奶……”
宁周义满意地点点头。好长时间客厅里一点声息也没有。
宁周义最后赠给了曲綪一块金表——无论她怎么推让也没用。这场特殊的会面就这样结束了。
最后客厅里只剩下了三个人。金志起身将门关好。曲予明白:一场重要的谈话开始了。
首先是金志热烈赞扬曲先生——一位功勋卓著的、对市政抱有极大热情的贤达人物,在这样复杂异常的关键时刻,无可置疑地成为小城柱石。曲予忍耐着没有发火。后来是宁周义打断了金志的话:
“让我们简明扼要一些吧。从全局着眼,我要说战争不可避免。这里地处要地,而且民力丰厚,又是连带北海局势的敏感之地,当然要万无一失。两位先生是关系这一带生死存亡的要人,我恳切希望二位能在大事业上一如既往,联手合作……”
宁周义嗓子有些哑。他有些激动。
金志赶忙点头,热切地望着曲予:“在民众那儿,曲先生有巨大威信……”
“我只知道应该竭诚为民众服务。那些暗算民众、苟且之徒,注定不会有好结果。宁先生很快会发现这一带情势多么危急,现在是兵匪一家。有人正为二者穿针引线,成为千古罪人……”
曲予冲动起来,脸色变得蜡黄。
金志咬着牙关。他看一眼宁周义,见对方正眯着眼睛倾听。
客厅内的气氛异常沉闷。宁周义搓着手,又站起来踱步:“是的,我不像有些人那么乐观。我懂得情势的严重……本来我已经没有多少热情了,只想独善其身。现在看这也未免颓唐。退路是没有的,除非打定主意坐视山河易手——我自知这是下下之策;尽一点微薄之力嘛,也无非是争个‘中策’。无论如何我们不能看着这里一片狼藉……”
曲予点头:“办法只有一个,结束战争。”
“是的。这是我很不愿看到的一个结局——用战争结束战争……”
宁周义说着坐下来。
金志吐出一口气。
曲予突然觉得再无话可谈。他明白了宁周义的意思。为了战争,面前这个人会不惜一切的。他稍稍感到惊讶的是,到底有什么东西让这个一向沉着的人物变得近似于疯癫起来呢?
谈话很难再进行下去。客厅里热得难受,也许又处在一场暴雨的前夕了。宁周义要告辞了,他最后恳求般对曲予说了如下意思:
好好管束宁珂吧,我只有这一个孙子;这也是一个老人的请求。拜托了!
四
宁珂想不到一个人会对殷弓构成那么大的吸引力。李胡子是个传奇人物,在山地和平原地区有难得的人望,但他毕竟属于另一种人。该怎样界定这一类人,在宁珂看来还很为难。不过他心里明白自己与那个人遥不可测的距离——人生观念的距离。这个时候他非常怀念过去的岁月。他特别想念许予明。一想到这位挚友,就要想到那个令人丧气的姑姑宁缬。他们眼下怎样了?是在那座乱哄哄的城市街巷里穿梭,还是足踏大地流浪?不知为什么,他一闭眼睛,就会看到那个灼热烤人的疯浪女人手扯许予明在山地上飞奔……
飞脚告诉宁珂:殷司令很快就要与李胡子会面,在此之前他必须尽力说服这位桀骜不驯的人物;要尽可能地打动他。这是目前非常重要的一个任务。宁珂不甚了了,朦胧中觉得那个李胡子是个力抵千钧的炸弹。
他硬着头皮与之周旋。李胡子看着这张白白的面孔,笑了。宁珂做好了一切准备,准备忍受,特别是忍受这样的笑……他们的交谈轻松愉快,彼此好像都不在意。其实宁珂被一种沉重压迫着,已经有些难以为继。他在说到一些关键字眼时,尽可能使用一种平淡的口吻。他提到殷弓的名字总有些战栗。想不到对方不在乎地哼一声:你是说支队那个小瘦子吗?唔哟,南方人,见过。宁珂脸色红涨,长时间一声不吭。
他们有一次一起洗澡,李胡子提出让他给搓搓背——这是他负伤以来第一次进浴池。他们一块儿脱下衣服,于是李胡子一眼看到了对方颜色不一深浅不一的伤疤,惊得张大了嘴巴。整个洗浴过程两人都没有多少话。
李胡子变得不苟言笑,射来的目光比往日沉重多了。宁珂明白,认真商量点什么的时候到了。
话题渐渐扯远。大约是李胡子首先提到了一位由衷敬佩的山地骑士——很久以前那人抛下万贯家财,骑一匹红色骏马往来于山区平原,最终又远去他乡。这个人身上有一支火枪……宁珂忍着没有吭声。后来李胡子意识到了什么,用力拍拍腿:“哎呀那个人也姓宁,家住……”他扳着宁珂的肩膀质问起来:“是你先人不?”
“他是我的父亲。”
李胡子跳起来。
他们终于有了推心置腹的交谈。宁珂从此得以了解面前这个人。他那奇怪的、不可理解的巨大勇气到底是怎样来的,宁珂算是多少明白了一点。李胡子参与过几十场战斗,与土匪和异国军队有过无数次交锋,一些历史悬案也由此而解。特别是他与那些出生入死的贫民兄弟一起创下的战绩,令人难以置信。宁珂总算懂得了殷弓为什么处心积虑寻找这个人合作。支队在创立之初就追寻过这位传奇英雄,可惜都被一口回绝了。宁珂现在极力想让对方明白的,就是一个人不可以有历史性的孟浪,留下与另一个英雄人物失之交臂的遗憾……
李胡子把那匹马交还给战家花园的四少爷,又在那儿住了两天。归来后不停地赞叹,认为那个读书人“真有血气”。从他的话中宁珂了解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上次宁周义离开这座小城之前,曾亲自拜访过战家花园,与四少爷战聪有过彻夜长谈。宁珂完全相信叔伯爷爷的威力:爽快而坚定,接触问题快,有一针见血的锐利。在一部分资质优秀的人那儿,这种风格颇受欢迎。他觉得这是个重要情况,就马上告诉了殷弓。
殷弓听过之后沉默良久,不停地踱步。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天气到了秋季,尽管这间老式平房有些阴冷,也还不到穿棉装的时候;可是殷弓却披一件深灰色棉大衣走来走去。他总算在宁珂面前止住步子:“战家花园是整个战局上的又一粒重要棋子。这个人物非常重要。李胡子与他的关系绝不能忽视……还有,李胡子是否愿意集中起他的人来?”
殷弓的眉头越锁越紧。
宁珂等待他决定什么,后来实在忍不住,就问起两人见面的事——到底什么时间?
殷弓转过身,握了握拳头:“现在,越早越好,就是现在吧!”
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殷弓去了曲府。
在曲予用来接待宁周义的那间宽敞的客厅里,殷弓与李胡子见面了。两个人的谈话非常融洽,似乎都觉得对方比想象中要和蔼可亲。见面时宁珂并不在场,所以直到后来他也不知道两人交谈的具体内容。曲予先生一直待在自己书房里,心思却放在别处。整个大院都好像格外沉寂,连马厩里的一声响嚏都传得很远。
晚餐时殷弓和李胡子坐在一起,对面是曲予和宁珂。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停电,他们不得不点上蜡烛。闪跳的火苗下,宁珂发现在座的几个人都有些奇怪的拘谨,李胡子的一张脸好像泛着一种青铜色。
第二天殷弓离开了。他并未与宁珂说什么,后来李胡子告诉他:殷司令还会回来的。说这话时宁珂发现,李胡子突然变得小心翼翼。
一个星期之内殷弓就返回了,这一次与李胡子在一起待了三天。第四天李胡子受对方之邀,到支队驻地去了。宁珂长长地松了口气。
在人们记忆中,这是曲府最安静的一个时刻。在战事暂时得以平息的这段间隙,好像一切都突然停滞了。小慧子跟上淑嫂做手工,闵葵把平时荒疏了的事情再操持起来,又有闲心开启那个像小柜子一般的收音机了。只有两个人明白这种平静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风暴前极短促的一段时光,是无可挽留的一种弥足珍贵的东西。两个人尽可能不受打扰地待在一起,好像一生中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了。
曲予在这些年一直非常客气地对待宁珂。在他眼里这是个值得尊敬的年轻人,而且身负使命——他对于使命中人有一种难言的隔膜,尽管他自己有时也会被它缠住。使命真是个奇怪之物。他近来觉得它离自己越来越近,以至于引起了他的奋力抵御。无济于事。在参议会中,在那些激烈的集会和辩论中,他都能发现它在迫近。他终于明白这是无可逃脱的,它已经选择了自己……出于这种理解,他突然发现这个面色苍白、突如其来地闯入了曲府生活中的年轻人是那么值得亲近。
曲予开始喜欢这个人了。而一年之前,当他得知女儿不幸地爱上这个人之后,曾恐惧得无以名状。他只是很少说起这一恐惧,因为他被深长的惊讶压抑着。他甚至没有对妻子说出这一感觉。只是有一次,他在黑夜中一边抚摸着淑嫂的头发,一边道出了自己的忧虑。是淑嫂劝解了他,向他指出:真正的爱是致命的,它的强大,连神灵也要畏惧。他同意她不凡的见解,并向她袒露:自己从来也没打谱去阻止他们。他只是害怕。
这会儿他可以像对待一个爱子那样,用慈祥的目光扫着他的面颊,并故意掺上一丝丝伪装出来的严厉。宁珂什么都懂,他很快适应了这种气氛。曲予不知不觉中叙说起在海北的岁月,还有在荷兰医师身边的一些往事。他特别牵挂的是那些海北革命者的结局——后来由于道路相异,接触越来越少,终于音讯皆无。宁珂安慰了岳父,指出不是道路问题,因为他们的道路是如此相近;重要的是组织上的决定,是组织上让自己与曲府联系……曲予睁大了眼睛。他告诉岳父:原来那几个同志,如今已经牺牲了大半……
曲予难过得半天不吭一声。他用了多大力量才克制住泪水。
“我们必须加快行动,已经不能再犹豫、再忍耐了。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一切就是这么明白!……”
宁珂的话如此锋利、直截,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他直直地看着岳父。这是同志式的目光,是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的。曲予擦拭泪水。他想起了那些海北的彻夜长谈、他与闵葵招待他们吃饭的情景。最后他对宁珂说:“我会一件一件去做的。也许还来得及。”
他们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默默饮茶,感受着一种亲情在两人之间流动。曲予第一次从这个年轻人的呼吸中,嗅到了后一代人的气息。有好几次他都想去捏一捏对方有些瘦削的胳膊,但他忍住了。
宁珂缓缓地谈出了以前未曾接触过的一些话题,比如宁家的一些事情,省城里的阿萍奶奶……一谈到这个无微不至地关照他长大的女人,他的目光就变得灼亮。曲予不经意地问了句:“她有多大年纪?”宁珂的回答使他暗暗惊讶。他叹一声:“原来她比我还小得多呢,比綪子的阿姨——淑嫂的年纪也要小。”宁珂说:“她比我的姑姑——就是宁缬——大五岁。可她是奶奶……”
曲予搓着手,好像有些不安:“你和綪子该去看一下爷爷奶奶了。上一次他来这儿……那天可真热。”
宁珂点着头。他何尝不想携綪子回省城一次。可他害怕面对那个叔伯爷爷的眼睛。上次是他主动躲开的。那天晚上他反复询问曲綪,问她对那个人的印象。曲綪仔细描绘他的模样,宁珂说:他老了。曲綪打断他的话:“我做梦也想不到他会这么年轻。腰板笔直,像个军人。”宁珂摇头:“他才不是军人,他身上从来没有枪。”这会儿他想起了什么,告诉曲予:
“上一回他从这儿走开,又会见了战家花园的人。”
曲予一点也不惊讶:“那是个体面人物。我估计他以后会格外关照老家的事情。我知道他在这座城里最好的朋友是港长金志,以后还会有四少爷战聪。不过我早明白了,我曲予今生是不会成为你叔伯爷爷的朋友了。那个人实在太体面了……”
宁珂听了笑不出来。
五
飞脚来去匆匆,并不是每一次都与宁珂见面。他偶尔待得时间长一些,也只是与曲予关在书房里聊天。有时他们一起出去,半天不回来;如果要在外面过夜,闵葵和淑嫂就不安起来。“男人哪,只是忙他们的事儿!”闵葵这样说。宁珂发现岳父近来每次从外面归来,都兴冲冲的。但宁珂早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从不问他们在忙些什么。
宁珂在家里待得难受,总盼望做点什么,尤其希望能到队伍上去。可飞脚转达了殷弓的意思,说让他这一次好好歇息;再说待在城里也是工作——总之耐心等待吧。宁珂只好待下来。他无法吐露心中的抱怨,因为这是组织的决定。飞脚说:“你写的那份东西,上级正看呢。”他这才记起由对方转走的那份自述材料。像是被揭示了什么,他不自觉地说道:“敌人并不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因为他们已经从另一个人那儿知道了一切。他们只不过是想惩罚我……”飞脚勉强地笑了笑:“何必解释。”“可是……”“没有事的。”
宁珂脸涨得通红。一层汗粒生出来,他闭上了眼睛。飞脚走掉了。他在窗前活动了一会儿,直盯盯地看着地上跳来跳去的几只麻雀。曲綪进来了,欢天喜地的样子。“珂子,你高兴一点好吗?我们去看淑嫂……”她扯着宁珂的手,他只好出来。
淑嫂的头发油黑地垂下——可能刚才她正在梳理,还没来得及束好。宁珂一眼看到这浓密披垂的乌发,立刻能想起一个人,心中一动。这是一种烫烫的感受……直到淑嫂与他说话,拾起他的手,他都有些木然。淑嫂自觉有趣地看了一眼曲綪,曲綪一直看着自己的丈夫。她心里常常涌动着热烈的话语,是母亲和淑嫂都难以倾听的心声:我多么爱你!你这个沉默的、心事重重的男人!我爱你孩童一般的纯稚和战士一般的坚毅。你唇上那一层又细又密的胡须啊,转眼之间又生出了,你看上去真像个有主意的好人。是的,你多么好。天底下有谁能感受到你那份热烈?你忘情地投进了这个世界,你啊!
宁珂总是在突然间想到阿萍奶奶。热烈的想望和强烈的自责一起涌来。多久了,她的那只手掌像永远抚着自己的头发,那些嘘寒问暖的日子,那些不能忘怀不能停歇的思念。我怎么报答你,怎么服侍你,如何走到你的身边?是那个巨人冰冷的目光阻挡了我,我不知该撞上去还是轻轻躲开——他留恋和守卫了我童年的生命,把我从石砾中拾走,揩去了泥水;他挽救和持续了我的生命……可是,可是可是!我只为阿萍奶奶一个人祈祷、感念、企盼和相守。您让我做个好人,我就投进了一个炽烈的火炉,熊熊燃烧——奶奶,我做到了,无悔了。我从您幽香深长的柔发中找到了感谢之路。这是一场彻底的祭与献,我交出了生命。这是对美与爱、柔情蜜意与亲近照拂的一次最后报答。阿萍奶奶,您知道我在无法抵抗的剧痛、难忍的侮辱中,是怎样坚守的吗?我思念着这些、想望着这些……多么可怕啊,我从死亡面前挣脱了。我有些委屈。可是我也懂得,连这委屈也是美丽的。世上究竟有多少人配享受这等“委屈”?
他想念战友和兄长,想念许予明,想念那座曾让他厌恶的城市……“淑嫂,我想和綪子回去一次了。”淑嫂点头,像逗弄一个大孩子似的:“是吗?那就走吧!小两口手扯手地走吧!”
綪子的脸红红的。
这天余下的时间里他们到白玉兰下散步。一走到这儿,宁珂就记起了一幕幕的往事。他特别挂念清滆。一个多么忠诚的人!世上还有如此纯洁的人吗?他把一切都献给了这儿,而岳父对待他也许真的有些残酷了。他问起那个剃光头的男人的下落,曲綪说他如今正在一个地方垦出荒地,盖起了自己的小屋,总之也有了一份日子。“他没有女人吗?”“没有。大概他不要女人。”“为什么?”“不知道。反正这世上总有人不要的……”
綪子说话时用力抿着嘴巴。
宁珂终于认真考虑回城一次了。他请飞脚请示殷弓,殷弓说:早就该这样了。这回答简直出乎他的预料。他反复琢磨殷弓的意思,想不出。他问此次旅行中需要做的事情,飞脚马上代殷弓回答说:没有。
就要启程时,曲綪却犹豫起来。她想与丈夫一起制定一个更好的旅行路线:先去山里的宁家,去看看祖居地,这是非常重要的:“我总得弄明白公婆家住在什么地方啊!”宁珂无力驳辩,但还是告诉她:那里已经没有我们亲近的人了,他们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离开了人世,连自己的记忆中都没有了他们的形象。曲綪则固执地坚持:我们从山区老家去省城;归来时,还要绕道去看那位“姑妈”。“我们要为老人准备一份最好的礼物!”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想到的是那座有花园的老式楼房中,他们那间真正的新房。
宁珂只得同意了。他知道这也许是夫妻之间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旅行。
闵葵对他们这一次出远门无比牵挂,泪眼汪汪,仿佛是在亲手放飞一对即将变得无踪无影的鸽子。她拉着曲綪的手:“孩子,路上混乱,小心再小心……”宁珂说:“妈妈,放心吧,我会用性命护住她的。”当他准备着旅程上的东西,把一支手枪藏到身上时,闵葵一下哭出了声音。
闵葵细细地抚摸他的头发……
山里宁家一片灰苍苍的院落毫无生气,蒙着上一个世纪的灰尘。宁珂一眼看上去就明白了它与曲府的差异:那儿散发着新鲜的气息,像在春天里泛青的枝条上抽出的嫩芽;而这里却嗅不到一点生的气味。守门的老狗也倦了,叫都懒得叫一声。他一踏进这里,心情立刻变得沉重起来。那个学堂先生的形象又泛起在脑际。这个人差点把他葬送了,而且还毁掉了千辛万苦搞起的一支队伍。可奇怪的是他对这人没有怨恨,只有怜悯……当家堂叔见到归来的一对人大为惊讶,原来他以为宁珂被叔伯爷爷携去省城严加管束了,想不到这会儿与从未见过的平原上的新娘一同跨进大门。他看了一眼细细高高、面容秀丽的曲綪,只说了一个字:“天!”
李家芬子笑过又哭,说早该有这一天了。她让下人动手给他们准备几间好屋,说这里才是你们的家,你们就住在这儿,什么也不用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一直生下一个娃来!曲綪笑了。李家芬子又补充一句:“生啊!……”当他们解释只是顺路来家里看看、不能久待时,李家芬子立刻变了脸:“有这样见奶奶的吗?”宁珂有些难过,但为了脱身,只得撒谎说叔伯爷爷命令他们快些返城……李家芬子擤着鼻涕:“去吧,那个老头子也怪可怜的,上次回来,我一看真是老了,老了,夜里不住声地咳……哎,都是让那个南方娘儿们给折腾的……好好孝敬爷爷吧,只要他高兴。”
曲綪动情于这儿的一切。她以探究的目光察看着这里所有的隐秘,哪怕是一棵老树、一块釉面地砖、一张卷边案几,都要伸手去触摸。她极力想弄懂的是,这个环境有什么特异之处,能够产生和培植宁珂这样一个男人?她不动声色地看,在繁复的院落套房、狭窄曲折的过道中穿行,常常引起仆人的极大好奇。他们都停了手里的活儿盯视,小声议论说:“真好人儿,说不准是将来的女当家哩!”“那就太有福分了,俺喜欢看见她哩!”
宁珂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最后把她领到了离大宅院一百多米远的一块平场上。这儿如今长满了蒿草,堆满瓦砾,有几只野兔从中蹿出。他告诉她:这儿才是他出生的那个“宁家”,这就是那个废墟了。他的父亲就在这儿与各种身怀绝技的“大师”们相处,结局是骑上一匹大马一走了之——多像个传奇故事,事实上果真如此;这一带山地人没有不知道出了个不要命的浪子的,他们把他当成了大山里的光荣。
曲綪笑了,之后又是沉思。“那时你呢?”她仰脸看他,见夕阳映出他一脸细小的绒毛,他还多么年轻多么英俊啊!宁珂点头:“我跟在母亲身边,听她讲父亲的故事,等他回来……这样直等到一场大火,把一切烧个精光。母亲不在了,我就被李家芬子领走,再后来又是叔伯爷爷要了我……”
“他们真是你的恩人——那么他也是我的恩人了。珂子,你不这样想吗?”
“有时也这样想……”
六
宁周义不像往昔那样留恋这个家了。人变老了,却更为热情。这热情就像从体内一个神秘之处呼唤出来的一样。阿萍既兴奋又害怕地接受了这一改变;在宁珂与曲綪归来的前一天,她与丈夫还有过一次长谈。
她照例先从对方的身体说起,叮嘱他要经心些,最好能抽出一段时间去看看医生。她不愿提及另一个人,那就是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的蜂腰姑娘。她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那个人了——往日她每个星期都在这幢楼房里进进出出,即便宁周义不在她也照样来,一个人在他的书房待一会儿,拉响了抽屉。如果宁缬不在,她还会与阿萍有一次愉快的谈话。阿萍终于在多次接触之间明白了自己男人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姑娘倍加珍惜。原来对方平时不苟言笑,实际上却有一副柔软的心肠,特别能体恤别人,善解人意。她对阿萍是一种姐妹和母亲兼而有之的情感,不停地倾吐心曲,爽快、真挚。谈到对宁周义的心情,她用一句非常简单的话概括了:“在这样一个污七八糟的年头,一个女人除了好好爱一个人还能干点什么!”阿萍并没有发作,因为这句话也说到了自己心里。她发现对方读了很多书,从前还曾在南京要人们身边待过;她小小年纪就见了大世面,狂过,孤傲过,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才变成这样,性情也安定多了。她说自己的过去像一场梦,早该收场了。之所以那样,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像样的男人:“他们都那么虚伪!”
阿萍不由得想到从南国流落而来的全部过程,想起那个领她出来的远房亲戚。那个总是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小官僚连她吃冰棍的零用钱都记在了账本上。那时她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像墨汁一样黑,像乡下茅厕一样脏。她在深夜里不停地泣问:天哪,为什么让我生在这样一个世道上啊?这可不是我自觉自愿的事儿啊!后来她遇上了宁周义,立刻被那对特别的、明亮而又动人的忧伤的眼睛给击垮了。但她并未轻易地表露过什么。她怕极了。又是很久的一段日子过去之后,当她真正坚信不疑的时候,才毅然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他。他交付和给予的能力太大了,以至于后来不可避免地要有另一个人来一块儿分享。所以她可以平静地、像一个真正的过来人那样看着面前这位风姿绰约的姑娘。她甚至由衷地夸赞道:“你该多穿军装。你穿上它真是十二分的人才……”对方看着她,目光中有感谢还有怜悯。阿萍明白这就是自己当年看着李家芬子的目光。真是报应。
从那几次谈话中阿萍才知道,蜂腰姑娘也有很长时间没有与宁周义在一起了。这使她尤为担心。丈夫到底怎么了?
这天宁周义从外面匆匆归来,脸色红润。原来他喝了酒。过去他是从不沾烟酒的。她知道该好好谈一下了。她指出这个年纪的人珍重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也是所有聪明人都要做的;还有,这样的乱世……宁周义长长吐气。他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说:“这也是我过去的想法。现在不行了,一切已经来不及。我去了一次南京,又到上海,是他们找我去的。我的想法可不是那些人物灌输给我的。我还没有那么简单。我对自己的放任已经太久了,该结束了。因为这等于是自戕,这样会毁掉我。我对民众、对我献身的事业是有强烈责任的,这点你早就知道。我看不到民众会有什么前途,南京和上海,还有其他方面,包括北平,都没有什么前途。这真是不可为而为之,是我报答民众的最后一个机会了。我不忍心让他们遭受更大苦难,不能撒手不管,不忍心看着他们失去上百年的机会……”
男人嗓子低沉,直说得老泪纵横。
阿萍呆看着。在她的记忆中,男人还从未这样。她慌慌地为他递上手帕……她忍不住,还是说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积在心头的疑虑:“可是,可是你也看到了,民众对官府是厌恶的,他们对另一种结局还求之不得呢!真的,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也许我说错了,先生多担待吧!……”
宁周义点头又摇头:“不,你说的都是实情,你说对了。不过你也有个误解:对民众的误解。你太看重民众的愿望了,这就是你的错了。他们的愿望,也包括热情,都是短暂的,没有多少价值的。我太爱他们了,一个真正记挂民众的人,就不能太看重他们的要求。他们的目光是短浅的,他们的那些要求,小的方面也许都对了,大的方面却大大错了。偌大一个中华交到一些没有根柢的人手里,岂不荒唐?从长远而言,我看未必有好的结局……”
阿萍思忖着,又怯怯地说:“可先生以前也……赞扬过他们那些人的才具。”
“是的。可对于一个庞大的政党而言,几个人的才具又算得了什么?一群缺乏文化根基的人,可以长久指望吗?”
阿萍觉得这些问题太复杂了。她再不想问下去。她只想顾及眼前,让自己的丈夫平安康泰,其余什么都可以迁就。她已经迁就了许多。
宁周义继续说着,一边抚摸她光滑的头发:“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我选择了。两害相衡,择其轻者,也只能如此了。这是没有退路的,阿萍!希望你再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小心去做——但我必定去做的。”
这次长谈是重要的。这是阿萍许久之后都常忆常新的一次深谈。她明白要使男人按照自己的愿望冷静下来已经是不可能了。那就等待命运吧。一个人时她又愿意把一切纵横思虑和比较,发现自己义无反顾爱上的,就是这样一个真实的、为了自己认准的事情奋斗到底的人。他很强大,而女人是需要一份强大来慰藉的,即便它最后带来的是毁灭……
宁珂喜出望外地携着一个新人站在她的面前时,她正因为连日的激动悲伤而萎靡疲惫。久别的孙儿简直是从天而降。天哪,多好的一个大小伙子,有点胖了,头发黑漆漆的;他旁边是一个如花似玉、出水芙蓉般的人儿!她日夜不停地念叨过宁珂,甚至在绝望中骂过他,这会儿它们都一阵风似的飞光了。她去抱他们,去捏弄他们的手指骨节,一手用力按着他们的后背,“哇”的一声哭了。
“奶奶!奶奶……”宁珂和曲綪一块儿呼叫,真有些害怕。
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这场相见真是天底下最动人的场景之一。曲綪可以仔细打量这位神奇的女人了,因为阿萍奶奶更多的时间是看着珂子。她发现世上的人,无论是谁,能拥有这样一位奶奶或母亲都注定了会终生幸福。这不是一般的女人,更不是一般的长辈。这个人微胖,身材稍稍显得娇小,身上穿了宽松的衣服,这是最好的布料和最好的做工;她的脸庞红扑扑的像秋天最后的一枚桃子,眼睛则是大而圆,真正是两潭温煦的湖水。谁能想到她是“奶奶”呢?她那么年轻,在屋里走动时,总让人想起是需要爱护和照料的一个人儿,而不是主持这样一个大家庭的“管家婆”。她洁净得不可思议,一头长长的黑发让人嫉妒。只有那双手稍稍粗糙一些,这才使人想到这儿没有一个仆人,一切都要由这双可爱的小手操持。曲綪似乎嗅到了这屋子里有一股李子花的药香味儿,一阵浓似一阵。她发现有好长时间阿萍奶奶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宁珂,把他的手拉过去抚摸……“奶奶。”曲綪叫了一声。阿萍这才转身挽住她的胳膊。“多么好的孩子,珂子,你这辈子要好好爱护她,她磕着碰着一丁点,奶奶都不会饶你的。”
这一天宁周义不在家,宁缬也不在。“他们啊,都是忙人,缬子只把她的大猫扔在家里让我照顾,我真成了‘阿猫妈’了!”阿萍从楼梯脚那儿抱起那只肥猫,曲綪高兴地接过去。
宁珂害怕听到楼梯响,他真不敢想象叔伯爷爷踏着楼梯上来时会怎样。他领上綪子,轻手轻脚地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寻找生活了十余年的痕迹。他的那间卧室竟然一切照旧!枕巾干干净净,一条加了浅蓝色绣花被套的缎子被叠成长条形,靠在床的里边。丝绒窗帘刚刚被阿萍拉开,阳光立刻洒满屋子。靠右边的墙角那儿是一个小书架,上面是他的几本书。在最下层那儿放了一些图片,是他当年从叔伯爷爷带回家的彩色画报上剪下来的。书架旁边是一张放大的照片,那时的他与现在看不出太大的变化,只是一双眼睛……曲綪被这双眼睛迷住了,她一动不动凑近了看,以至于别人离开了,她都一无察觉。
曲綪从这昨日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奇怪的神气。如果是别人的一双眼睛她也许会忽略的,可这是他的眼睛啊!那时他刚刚十六七岁,那微微含笑的目光的背后,到底藏下了什么?她凭自己的敏感,只一下就捕捉到了那种茫然无定的、漂泊不安的神气……这不该是生活在这座楼房里的一个少年的心情啊。她后来从这间屋子离开时,发现自己一颗颤颤的心房里,盛满了对他的怜惜。
入夜了。一座宽敞的楼房内只有他们和阿萍奶奶。“宁缬姑姑怎么还不回来?”曲綪问了一句。阿萍忙着为他们端上水果、食物,又拿出了一瓶最好的酒。她脸上溢满了欢欣,不在意地答:“她爸已经顾不上管她了,她自己说了算。不过她现在不敢领人来家了……我们吃饭吧。”
七
宁周义把宁珂回返的功劳全部归于曲綪。他打趣说如果没有这样一位贤淑过人的孙媳,他的孙子非要在这个乱世上丢失不可。这样说时他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只是与曲綪说话时,那眼睛里充满了慈爱。阿萍看得出,他对这个孙媳真是十二分的满意。他甚至对大家说:“我的孙子哪怕这辈子做错了一千件事,只是因为找到了綪子,我也会原谅他的全部!”曲綪的脸红得像鸡冠花,她真不敢去看旁边的人。宁周义一脸的认真,这使人绝想不到他是在开玩笑。
他一连两天没有出门,这显然是因为宁珂夫妇归来的缘故。每个人都能看出他的兴奋,连门前站岗的士兵都受到了他情绪的感染。他让阿萍陪曲綪到大街上去买东西,又让一名勤务兵跟随。宁珂也要一块儿去,宁周义说算了吧。
这真是个难堪的时刻。
他们一起喝茶。开始的时候很少说话。为防止打扰,电话机干脆拔掉。“我觉得爷爷还像过去一样……”宁珂有点言不及义。宁周义笑笑:“不会的。人老了,白发多了,一颗心倒变得年轻起来。我明白,再不认真做点事情,已经来不及了。”
宁珂思索着他的话,不太明白。
“说到底我们是些热情的人,宁家都是这样的人,不会有什么例外。你的父亲,还有你,如今也包括我,都在铤而走险……”
宁珂忍不住想说一句反驳的话:我们的道路是不同的!但他终于没有说出口。
宁周义呷一口茶,又说下去:“这要看值不值得了。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值得的。我已经不再想挽留你了,因为要说的话早就说完了。你是我抚养大的,我尚且不能让你听懂我的话,那么过于饶舌还有什么意思?我知道你在这个家里待不住,我们以后说不定连个好好谈话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想来想去咱们还是谈谈吧。”
宁珂的脸越来越烫,最后站起来。
“珂子!”
“爷爷!听我一句吧!你、你已经走得太远太远了……我不忍心看着你自毁,也不愿让你拖累阿萍奶奶。你这辈子服务的事业是没有希望的,你现在回到民众一方还来得及,我可以用生命保证这些话的真实!……爷爷!”
泪水终于忍不住,一下子全部涌出。
宁周义伸手把他按坐了。“你自己并不知道你是谁,孩子!你太热情了,可惜没有给它找个好着落。你常常说到‘民众’这个词儿,却全然弄不懂‘民众’为何物。你真要爱惜‘民众’,就该知道,‘民众’其实是个大实大虚之物。‘民众’到底在哪里?那些逼到你眼前的呼号之声是他们的吗?如果是,你该听从吗?听从的结果又是毁了他们自己。我的孩子,你真要爱惜‘民众’,就把窗户关上吧,安安静静让自己想想,想想到底该怎样解救和扶助‘民众’!”
宁珂听得瞠目结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叔伯爷爷会有这样一番怪话。他觉得一股怒气从腹脘往上涌动,最后冲口而出:
“你在藐视‘民众’!”
宁周义抓起旁边的一根乌木拐杖抚摸着,说:“孩子,你说对了,我有时真是藐视他们,因为我太爱他们了……这世上,很多东西是不值得人去藐视的……”
多么可怕。宁珂明白自己的一切心思全白费了。不过这是他——一个孙儿的职责。他实在不愿看到对方走进焚毁一切的火焰之中。叔伯爷爷的话有一部分稍稍费解,但他觉得已经无须努力辨析什么了。
接着宁周义又谈了“民众”与“政党”的关系、超乎一切“党派”之上的至大利益……这些话都是以前他对阿萍谈过的,不过这一回他说得格外细致,表现了少见的耐心。宁珂渐渐注意倾听,准备着怎样去驳斥。他在内心里承认,自己献身的事业正受到了最有力的一次诽谤。是的,这只能是诽谤。
谈话终止了。他们只是饮茶。到最后宁周义长叹一声:“孩子,还是回到爷爷身边吧,爷爷和奶奶需要你。你知道,缬子是不中用的。你跟上的那些人与你是不同的,他们最后不会要你的……”
最终一句话刺伤了宁珂。泪水在眼中旋动,但他终于忍住了。
敲门声笃笃响。宁珂站起来。
阿萍觉得这间新房实在是委屈了两个孩子。她把全部心思都花在照料他们上了。她心里明白,这是她多年来最快活的时刻。与曲綪单独在一起时,她少不了要讲一些宁珂的过去。曲绪每逢这时就表现出孩子般的好奇。阿萍则非常想听一些他在平原上、在曲府的一些事情,越细小越好。“按照咱们这边的礼数,孩子,你们该住在这里的。我要和老师商量,让缬子搬到楼下,楼上几间房腾给你们……”曲綪赶忙说:“我们又住不久;不过我们要经常回来看望爷爷奶奶。”
阿萍只要一听到“走”字,马上就沉寂下来。她有时真的在想宁珂以前说过的话:让奶奶回老家去住,那时他和綪子就守在她的身边了。不过宁周义呢?回老家是不可能的啊!……
曲綪咀嚼着“老师”两个字,觉得它们从阿萍嘴里说出有着别一种色彩。这多么有趣。她常常在阿萍奶奶不注意的间隙里深深地瞥去一眼。她从这短短一瞥中会获得难以言喻的什么。那是类似爱慕、信赖和温煦的感受,还有其他……她甚至认为宁珂那种柔中有刚、深深沉浸的能力也是这位年轻而美丽的奶奶所给予的。
她与宁珂在一起时,半认真半玩笑地叫了一声“老师”。宁珂立刻扫了她一眼。“我是学阿萍奶奶……”“请不要这样,真的。”曲綪从委婉的劝阻中感到了某种严厉,再不吭声了。宁珂拥着她,抚动她滑滑的头发说:“綪子,我们快要离开这儿了,这儿不是我们的新房,永远都不是……”
曲綪的眼睛睁大了。凝视了一会儿,她喃喃着:“是的,回小城吧,那儿才是我们的家,妈妈和淑嫂在等我们……”
他摇摇头……
宁珂来省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设法与红脸膛见面,还有找许予明。这些都未能如愿。他们一直没有消息。叔伯爷爷钱庄里的人换了不少,其中的一个老人接待了他。这是“我们的人”。宁珂让他转告自己的意思,并一直与之保持联系。归来已是第十天了,他觉得自己一直在这座久别的城市里漂泊。
第十一天的上午,他又来到钱庄上。那个老人表情肃穆地告诉他:同志们正等待着。宁珂的心扑扑跳,一下子抓住了面前这个人的手,过大的力量让对方有些惊讶。
宁珂随他走过了几道曲折的巷子,登上了一栋红色的木结构二层楼。楼梯吱吱响,扶手上的漆几乎全脱落了。在走廊拐角的一扇棕色小门前,他敲了几下。开门的是一位穿蓝衣服的中年女人,她好像早就熟悉他了,叫了一声“宁珂”,然后是同志式的紧紧一握。屋子里坐了三五个人,有浓浓的烟雾。红脸膛坐在中间一张大柞木桌前,见了他只是轻轻点头,然后继续与别人谈话。中年女人把他引到旁边一间小屋中,又沏了茶。“您是从前方回来的,辛苦了!”她的语气与浓烈的茉莉花茶混在一起,那么动人、亲切。
当宁珂听到喊声走出小屋时,柞木桌前只有红脸膛一个人了。他满脸兴奋地看着宁珂,腮部有些颤抖。看得出,他正努力忍住什么。两双手紧紧地握了。宁珂的泪水还是流出了一点,他把脸转到一边。红脸膛用拳头打了一下他的胸部:“谁说我们的宁珂不是铁铸的呢?敌人打不碎你!”
宁珂这才明白:他被捕等所有情况对方都全部了解。
“组织上仔细审查了……看过了你写的汇报材料。你是好样的!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宁珂怕遗漏了每一个字,他说:“您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红脸膛真的一字一顿又说了一遍,并且又用拳头捶打了他的胸部。
宁珂在这拳头挨上的那一会儿,又想起了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痕,想到了曲綪小心谨慎的抚摸、她洒在上面的泪水……他这会儿才明白飞脚那一次让他“写一写”的建议原来是真正的命令。
红脸膛一遍遍地赞扬和安慰他。他在对方停歇的间隙中,汇报了来省城后与叔伯爷爷接触以来的全部情况。红脸膛说:“很好。他这样也很好。不过我们对他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每个人的道路都要由自己选择。”他很快结束了关于宁周义的话题,转而谈起支队的情况,说下一步工作的重点是曲予先生、战家花园的四少爷等。“很清楚,我们已走到了决定性的时刻,需要最大限度的支持与合作。”宁珂有些急促地说:“平原上再也不应该有战争了,民众已经不能承受……”
红脸膛静静地看着他,后来皱皱眉头:“是的。但这不会以人的良好愿望为转移。我们离开了手中的枪,就一无所有,民众也一无所有!”
分手之后,宁珂琢磨得最多的,就是红脸膛最后的几句话。他似乎懂了一点什么。他这会儿能够理解殷弓迫不及待在山地组织民团的心情了。不过那个人太急躁,以至于把一切努力都毁掉了……
应该离开省城了,越快越好。
与阿萍奶奶告别是很让人难过的。这是人生中许多沉重的时刻之一。因为宁珂心里明白,他这次省城之行就是来看望她的。告别的话真难说。什么时候再相见呢?山区和平原的战火重新燃起那一天,会把一切通路阻塞。可是他不愿想它。他什么也不说。他只是静静地待在她的身边。
“珂子,抬起头来。”
宁珂看着奶奶。
“我……”
“别说了孩子,奶奶知道。”
她把他额上的头发抚上去。宁珂觉得这真像最后的分别。他心里疼得很。突然他鼻子里响了一下,口吃一样说:“我真恨……爷爷!”“我知道,他管教你太严了。”“不,是他不让你回老家……我恨他!”“别说了孩子,千万别说。”她去掩他的嘴,他挣脱,她就紧紧地把他的头扳在了胸前。她为了平静他,一下下抚摸着他的脊背,手指都能感觉到那美丽的脊骨在颤动。
“孩子,奶奶多么舍不得你!你离开奶奶太久了,你就该待在奶奶身边……”阿萍扳起他的脸,“孩子长大了,我看着你长起来。你会飞了,就飞到天边上。”
她亲着他的脑壳、腮部,泪水不停地流下来。
宁珂离开一点,后来又紧紧伏到她的胸前。他觉得自己像十年前一样依偎。这儿那么温暖、安怡。她是阿萍奶奶吗?她是妈妈吗?啊,妈妈,妈妈,你在哪儿?
八
……我扯着你的手往前,一任脚下的雪发出嬉戏之声。天一点也不冷,这样的温暖让人有双倍的感激。千万不能触碰沟畔上那一排细密的青杨。啊,茁壮的青杨树,一触碰,就有雪朵纷纷落下。还记得那个雪雾笼罩的冬夜吗?
我的感激和羞愧在这个时刻积聚起来,达到了一个极致。没有可以推托的方法,我只是羞愧着。你的南方的眼睛润湿了,那是多么善良的抚摸。它照拂了街巷、田野,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最后才有我。我从此就变得自卑了,一种无力报答无力酬谢的自卑。它是羞愧用尽之后袭来的一丝,淡淡的,长长的,把我缠裹。
你并不需要我的付出,正像土地一样宽容。可是当我赤脚踏在你的躯体上,我亡命般奔波时,谁能想到你的痛楚?我在饥饿中开掘,割裂,撕碎,就为了寻找一点点食物。我咀嚼和吸吮,来不及喘息,因贪婪而大汗淋漓。然后又是狂奔,是在你的无边无际的身躯上无望而又热切的寻索。
大地吹拂着丝丝暖气,雪在可惜地融化,发出小鸟才分辨得出的喘息。这短短的归途啊,你伸出了手,把手掌缓缓合上。它戴不上你施予的柔软的皮革手套。在你的睫毛上,有橘色水珠。雪下着,雪在分解和蒸腾,这个暖冬啊。我捧着你的乌发,水仙花下的石子闪闪发亮。我的隐隐作疼的右膝。你轻轻搀扶了我,于是我在泥泞中走向了遥远,一直向着那片高原。
哦哦,我的南方的湿润,我给你诉说那匹红马的故事了吗?似乎已经来不及了。我在某一瞬间,心情的牧场一片荒凉。这是秋天的萧索之后,严霜洗过的狼藉。在荒凉中,你扯紧我的手啊。
我的故事都陈旧了。它陈旧的糖衣下包裹了无尽的辛酸。这是爱抚和救助的故事,是用柞树叶扎起伤口的故事。它是我们两人享用的、续写的、纪念的。在青草地上,有一抹阳光闪烁耀眼。我们都开始盼望一道虹。
在暗自回想中,那份宁静、安稳、端庄,久久地笼罩了无边的黑夜。我多么需要你的援助,我如这长长的夜晚一样需要光的刺破和打击,犹如一道铁犁击打在雪野上。在黑土上播种之后,甘泉汩汩涌流了。玉米田茁壮如青杨林,田垄上印满了想象的脚痕。无冬无春无夏,只有那个累累硕果的季节。谷香涂遍四野,从此不会有饥渴的穷人了。
井上长满了青苔,绳痕勒穿了四壁。这是救命的泉,是大地中央的活水,是映出明天的镜子。在井边依偎着等待天亮,听蛐蛐吟哦。我想去触动那排青杨,你低垂了前额。我在分得笔直的头缝那儿怔住了:我们在一个什么年代里相遇过?是的,我们已经厮守了一千年,在灶火的熏呛下泪流满面。那些安慰的话语啊,叠在一起有一丈高。可惜这些全都被一只神灵之手掩去了,颠倒了。神灵让一切都有一个新颖的开端,然后再让其蓬勃生长,枝叶繁茂,直到遮天铺地,卷起绿绿的瀑与潮,汇成汪洋。
还是无言地对峙吧。无言是滔滔的涌,是凝固的山。无言地、遥远地注视。遥远得像一厘米、一只手臂。当我在熟悉的、生来就寻觅的那种气息中沉浸时,我怎么去申辩、去吟唱、去倾听?不能了,我即将离去,我要远行。那个人在高原上伫立,那个魔力无穷的人哪,她真的铸在了高原上。
这算背弃吗?我会任你责备。这世上已经没有了申诉的言词,只剩下了谴斥的话语。那就来吧。这是你啊,是你的鞭笞,是人类当中最卓越的人施用的酷刑。我不发一言。我只用青春消逝时分生出的黄叶遮去眼睛。在这孤单无援的空间里,我吟出了悲凉刺骨的诗句。这心中的铿锵之声压迫了最难承受的一切。
最后的质问来临时,我的回答依然如故。
真的吗?我说:真的……
她在一边。她在无辜地观望,伤口被撕扯不止。她从前是谁啊?她为什么要同我一起接受戕伐。她的前生不是别的,她是我童年那棵纤弱无靠的红叶树。我的手抚摸过它,它的颤抖像电一样回应了我。原来她是它,她在今天跟从了,没有一句怨言。
你会停止吗?不,你不要停止。我要做个牺牲,我要耗尽自己,哪怕这是最后的一刻。然后再让我们分别。
我一生都将歌颂白雪。它皎洁又忍受践踏,可是听不到一声感谢。那就让我去做吧。它覆盖了大地的轮廓,使其丰腴起伏。它把需要掩护的都紧密捂住,像使用母亲的衣襟。我伸开十指去抚摸、去握住、去拂开……白得不见一丝灰污的雪啊,与那个夜晚的雪毫无二致。就是它指示着清纯和洁净,也指示着严肃和冷静。
这是你的雪,温柔的雪,爱人的和母亲的雪。我被告知在长久的时光里守护它,不被践踏,不被污染,也不被改变。它只能是白的,像光一样刺眼炫目。我多么光荣啊,我经受得太晚了。
看着你含蓄润泽的美目,我又一次羞愧难当。你凝结了那么多,包容了那么多。我在你面前自叮自慰自怜自谴,都不能卸下一点点沉重。我和你都属于这样的雪夜,我们又何等不同。你是雪,而我是泥土。你由于不能容忍而要痛苦地、毅然地化掉。我领受了,我依然黝黑。我在这黎明前的时刻吸吮着。
白雪有一头洁爽逼人的长发,也有一双美目。白雪是银装素裹的纤躯,是晶莹的心灵,是暖煦煦的莹粉,是普天之下最长的一次爱恋,是顾盼,是青春的伤感,是为了告别的祭。
当白雪真的化在你的鬓发上时,我就从云端扑下来,跪卧在你脚边。啊,你啊,你的洁白的心灵洁白的身躯啊,你的纤纤十指啊,为了印证为了明确,就这么贴近了我。
没有一点风。雪下着。
我向你挥手。你成了一尊雪雕。后来夜幕遮去一切。我荒唐地仰脸寻找星星。天上是挥挥洒洒的雪,是你,是沉默又欢笑的精灵,是恩情和喜乐,是宽恕和愿望,是庆典。
我走了,雪。
九
在朱亚身边这段光阴会有多么短暂多么漫长?我不知道。最初的惊恐之后,就是真正的悲哀了。再没有什么希望,只是等待,是祈祷和回想。我已不再留意来来去去的医生的脸色,职业性的消耗使他们变得难以估测。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了:我在最后陪伴自己的兄长、诗友和导师。
朱亚蜷伏在窄窄的床上——这一间大屋子共六张床,都是病危者。半夜走廊传来的恸哭让人撕心裂肺,所有的病人都睁大了眼睛,随着杂乱急促的脚步远去,他们才重新合目。谁都无法睡去,随时有病人疼得尖叫,这声音近在咫尺。护士姗姗来迟,与陪伴人商量: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接着照例打一剂止痛针。
所里不知有多少人来看过他们的副所长了,但一个个都默然无声地来,又默然无声地去。他们只想紧紧地握一下手,记住他的最后,却不想留下其他痕迹。如果看望者不期而遇碰到了其他探望者,就有些期期艾艾。我向所里提出,就让我一个人陪伴吧,无论多久,只让我一个人吧。
朱亚的家属没有来。在这紧迫的时刻,找不到他们了。朱亚提供的电话号码不管用,所办公室的人急得发疯。后来他们又一次奔到医院,一遍遍询问,那种火急的样子让人想到了最后关头。朱亚摆手。“可是没有家里人……”朱亚又一次摆手。他们议论着,总算离开了。
我该做点什么?必须放弃一切奢望,只做有意义的事情,哪怕只做成一点点。我苦苦哀求医院里的头儿,并反复说明:我的导师的确太需要安宁了,这是一个人最后的安宁啊。头儿的十根手指抽插着,抽抽插插,问我:“谁不需要这种安宁?”我的一双眼在那一刻胀得硬邦邦的,我按了按,觉得它们像石头。“可是,他按规定是有这个资格的。”“资格嘛,也不光他有。现在病房就这么挤,等一段再说吧!”
等待死亡的来临吗?
我去找了瓷眼。我知道他完全有能力与院方交涉成功;而且他还可以到高层去求助——我固执地认为他必须这样做。
瓷眼有些疲惫。他看着我,目光仍是那么慈祥,“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嘛,嗯嗯。我已经多次找过了,还要坚持!你辛苦了,不过时间不会长了……”
他站起来。
我离开了。我心里有个尖利的声音在呼喊:“我不相信!我绝不相信!”不相信什么?什么都不相信……泪水在眶中一旋,被我迅速忍住了。因为我在楼梯拐口那儿看到了黄湘。我以为他会停下来问点什么,想不到他瞥了我一眼就匆匆上楼了。
我在走廊尽头遇到了苏圆。她首先站住,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其实她几天前去过病房,我还记得她眼角的泪珠。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说。
她穿了一条黄色粗布裤子,窄巴巴的衣服扎在腰间。她的浓发缎子一样顺着后肩披挂下来……漆黑漆黑,一种悼念的颜色。那有些长的眼角添了几道红丝,但这眼睛仍像以往那么明亮。“你为什么离开?”
我告诉了她。
她垂着头,后来催促:“快些回去吧!”
两天之后,朱亚被移到了一个单间——“干部病房”。它在走廊北面,没有卫生间,很窄小,以前做过器械室,现在病人多,就腾出来了。这儿不见阳光,阴冷潮湿,但毕竟安静多了。我心中被感激填满,但总也不信这会是瓷眼的善举。
我伏在他的小床前。只要有一点精力,他就睁开眼,用目光与我交流。当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他紧紧咬住牙关时,那就是疼痛袭来了。不停地打止痛针。输液器从未离开。我用小酒精炉热粥,用一把小勺一点一滴喂他……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这来自兄长的、绝望和灼热的谢忱哪。
更多的时刻是默默相视。
寒风呼啸的深夜,打过止痛针之后,他又用那平静的目光看我了。我不敢说什么。这沉沉的、温温的注视就包括了一切。我一下子就能记起所有的——昨天的平原,那槐花如雪的峰峦,你为我讲小水的故事……这最后的也是伴随了你一生的故事,为什么要在那时赠予我?你多么珍惜这故事。还有,在那个农场的坟地上,我们无言伫立……那一次他病得多么厉害。在病痛死命催逼他的时刻,我竟然不停地询问陶明教授——他导师的故事……其实有那么一天我会弄懂世上所有大同小异的故事。上帝编造这一类故事时,想象力是如此的贫乏。你的目光平静如湖水。我突然意识到,你已经在整整一天里没有说过一句话了。正这时,你的嘴唇嚅动起来:
“为我读、读一页书……读一页可以了……好吗?”
我赶紧翻找小柜子上那几本书。当翻到陶明教授的一本著作时,他在点头。
我读得非常慢。这是一本磨得边缘粗糙、印制也很粗糙的专著。它的封皮是一种很薄的灰绿色纸张,朴素得就像作者本人。
朱亚展开了眉头。他凝住了。后来他把头扭向窗子——从这儿望出去是一幢更高楼房的水泥墙皮。他一直望着。我不忍停止,但我读得很慢很慢,每个字都咬得很实。
后来我停止了。因为我发现了枕边上那个油滋滋的小笔记本。它记录了他心中的吟哦。我取过来。
他一直望着窗子。
火烫烫的液体在流动,淌过之处皆有一道烙痕。我直想蹿起,想呼喊,想永远匍匐在那片黑土上……这是他的歌,他的泪滴和血流,是关于我的平原和大地的声息……这是神秘又绚丽的生之隐秘。我眼前一片模糊,不得不停止了诵读。
他还是望着窗子。
我放下了手中的本子。我发现他的腮部在抽搐,嘴唇发黑。他的眼睛闭得紧紧的。“朱所长!”我呼唤他,他发不出声音。
我按响了急救电铃。医生赶来了。
这是第三次休克了。
十
我相信医生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尽了最大的努力。他们感到了深深的惊讶:原以为他只有十几天的时间了。他们摇着头,注视我,仿佛从我身上可以找到什么秘密似的。
最为惊讶的还是瓷眼。他在朱亚入院时间数满六十天的上午终于来到了病房。他询问了一些事情,拉拉杂杂,什么饮食睡眠之类。其实病人连流汁都无力吞咽了。瓷眼疲惫、沮丧。他大概希望朱亚能睁一下眼。没有。
他站了有十几分钟。好几次那双手在痉挛,奇怪地抖动。他不时去看窗户,嘴唇微张,露出了发亮的镶齿。叹息,磕牙,最后突然用锥子一样的目光刺我一下。我大胆迎住这目光。他退出,到隔壁找护士长去了。
裴济的到来很受院方重视,主要医务人员都出现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想裴济无非是想寻找一个判断:这个人的极限。
我永远不会理解那种不可遏制的焦躁。他的目光、抖抖的手,一切都在告诉我,他正与病榻上的人一块儿经受折磨。
我的不幸的兄长!
天渐渐冷了。我对一个严肃的季节又盼望又恐怖。我担心寒气侵犯这间冷湿的屋子,可又不停地想象洁白的雪朵覆盖一切的情景。那时啊,大地一片茫茫,灰黑色的脏腻将不复存在。还有讨厌的苍蝇,再不会在四处嗡鸣。这座可怕的城市总在秋末吹起阵阵大风,那尖利的呼叫在半夜让人神伤。
我的瘦骨嶙峋的兄长!
两个多月里,我好像飞快地衰老了,再也追不回自己的青春。没有那么多眼泪,没有惆怅和伤感。我的毛发在枯长,没有一点油脂,攥一把干干的。我从来没有刮一下唇上的胡子。因为在过去它只是一层茸毛。可是现在它们长得黑乱。我几乎从不按时洗漱、进餐,整个人的肌肉和关节都变硬了。
黄湘出人预料来了病房,叼着烟,护士阻止他,他骂一句把烟扔在痰盂里。进病房之前他特意戴上口罩。我恨不得把他推出门去。他站在一端,端量了一会儿,摇摇头。
“都有哪些人来过?”他退到走廊里小声问。
我没有回答。
“人是没指望了。这样拖着其实也挺残忍。老弟算尽了力——亲儿子也不过这样。一个亲属没来,是吧?”他踱着步,骂了一句,“人哪,自家人起码得……”
我想迎着他的脸打上一拳。我用力忍了。
黄湘接着又谈勘察队的事,说平原基地那个烂摊子,是他黄湘一个人收拾起来的。“对首长汇报也要拖上我,有什么办法?唉唉,老天没眼,遇上这档子事……”
我分明看到了他嘴角的笑意……可怜的平原,被裁决的时刻就要来临了。我真怕那一天。我的兄长为了保卫和搭救,搏到了最后。让我们为那片平原祈祷吧。
人生当中有多少这样的等待和煎熬?有多少光荣的相守与对抗?这真是一场对抗,无望的对抗。
秋天最后的呼吸是严厉的。所有的叶片都被扫到了泥土上,又在旋风中舞动。一棵棵裸树站在田野上等待冬天。我只有站在窗前,从窗子与那堵灰色墙壁的间隙里才能望到一点天空、泥地以及飘落的枯叶。每逢站到窗前,朱亚就转过脸来,睁大眼睛望我。我明白,他是在询问大自然最后的消息。我走过去,小声告诉:泥土的颜色、薄霜的消融、落叶、地上蹦跳的小鸟,还有,天很晴朗……他微笑了。
我多么希望当年的那个“小水”突然出现在病室中,那除非是神灵的额外恩典了。还有,他的亲属到底在何方?他的儿子?他们为什么、究竟为什么杳无音讯?……总有一天,当他们得知生父的这一境况,会终生懊悔和愧疚!
没有什么奇迹。我从心里盼望的人一个也没有来。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干部病房胖胖的护士长是苏圆的姨母!我心中立刻一亮。我突然明白了朱亚为什么会如此顺利地从大病房转移出来……我的感激难以言喻。这时我真希望她能来这儿,来看一看,也许是最后的一眼吧。
没有。这一段所里来人反而少了。也许是旷日持久的住院让人疲沓了,也许是人们害怕最后的分别……这天下午我离开病室,到护士室只有一小会儿,回到朱亚身边却大吃了一惊:他旁边的小床头柜上,清水瓶中插了老大一束月季花!
满室的芬芳。这是深秋的月季啊。
朱亚闭着眼睛。我小心地踱到近前。这样过了许久他才醒来,一转脸看到了花束。整整十几分钟他的目光没有移动。后来他的目光又在询问:谁?你折来的吗?我摇头。谁呢?
这一大束鲜艳的月季,墨绿油亮的叶片,细腻晶莹、娇嫩滑润的瓣朵,还有等待的蕾。我好像第一次见到。面对这一大捧、这艳丽蓬勃,老想哭。它自己带着泪滴,在它的蕊里、在花瓣之间……
我的兄长已经衰弱得没有举手之力了。他在难挨的痛楚中只是紧闭双目。他拒绝发出呻吟。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感到震惊。任何时候,只要剧痛一过,他就睁开眼。现在他可以注视这生的奇迹:一束鲜艳逼人的月季。
世上究竟有谁真正配得上这样一束绚丽?这是匿名者送来的。我的特别不幸与有幸的兄长啊。
第一场雪在猝不及防的时刻降临了。下了一夜。无声的雪一夜之间把整个世界覆盖住了,像我暗暗期待的一样。这一夜朱亚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早晨,他微微睁了一下眼睛。上午,医护人员来过了,照常的检查、用药。下午,两点多钟时,他的精神似乎好起来。他的嘴唇嚅动不止,我赶紧移过身子,想倾听。不可能了,这是无法分辨的声音。我只能去看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旁边的书和本子上。那是写满了歌子的笔记本、陶明教授的著作。我取到手中,他似乎微笑了。后来他的眼睛又圆睁着急切地看我。我努力地想,想,我想到了平原。我在他的耳旁说:“我将尽一切力量,像老师那样……”他又似乎微笑了。
大约只是一个小时之后,我发觉他想用力把颈部抬起,而头颅却执拗地后仰。我问他,他不答,其实压根儿就听不见了。一种预感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头嗡嗡响。那一大束月季浓烈地释放出香气,一瞬间笼罩了病室。我跪在床头,把我的导师小心地托起。我想让他顺畅地呼吸……人瘦成了一把骨头,缩在怀中,这么轻软。
他用力呼吸。满室都是月季花的芬芳。我闲出的一只手不断抹去泪水……突然他的颈部又在耸动,头颅开始颤抖。接着是呕吐,嘴一张,吐出的全是月季花瓣那样的颜色。
我呼救起来……走廊里响起咚咚的奔跑声。五六个医护人员垂手站在床边,呆呆地、无可奈何地看着。
我不停地呼叫。我眼看着他的呼吸在微弱、止息。
月季花的香气越来越浓烈……
十一
如果没有这阻隔,没有这无形和有形的阻隔,真是不堪设想。缓解下来、停顿下来,徐徐地降落吧,心情、目光、睫毛,盛开又凋谢的花。到处都无法寻找无法打发的……那一些……如露珠悬起又蒸散。生命融化的秘密不过是这样。生命的隐秘不过是准备赠予另一个生命。对它而言,永远都有一个后来者的期待。期待的徒然和美丽。它的悲壮的美。
你那高傲的步态,曾有人用“母狮般的”形容过。度量时光和距离的迈动啊,让人记忆犹新。我几次想告诉你什么,至少也转述一个故事。这愿望都被你这奇异的步履给踏碎了。那含蓄深邃的目光射向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老者双眼立刻涌满泪水,不得不摘下眼镜一遍遍擦拭。
我面对生的奇迹必须敛息静气。我闭了眼睛,只用听觉捕捉那游动的、如大地呼吸般巨大而微小的气息。它在星月灿烂的午夜飞走,在黛蓝色的山尖停留了一瞬。它凝结在金丝绒一样的玫瑰和大丽花瓣上,又降落在春天平静的湖面。我伸出手,不敢奢望去触碰和挨近,而只是感受你飞翔中掠起的微风和暖流。我似乎感到了,暗暗收拾起这个激动。
我可以规避、逃亡,永远地消逝;但是谁也不能阻止我。我为你而保留了勇气,勇气又支持了我的生命。这是真切又虚幻的、不会死亡的重复。这是我在你的丛林中奔走的汗水。一丝丝擦拭,让我心殿上摆放的银器锃光瓦亮。这样需要一生,毫不倦怠,专心致志,任白发根根滋生。白发是银器的根须。第一根银发让我一阵兴奋,我呼喊着:快啊。
你的饲喂下我长得壮硕强劲。然后就是远行,是在通往高原的险路上攀登挣扎。我于是有一天看到了那个。在那儿微笑,星星闪烁,不再熄灭。我狂热痴迷地准备好了下半生,却忘记了自己的由来。就这样呆滞了末路,直到最后化为一块顽石、长成一棵黑褐色的树。这才记起你温柔的十指,长长的抚弄,你的饲喂。我瞪裂了目眦,心急如焚,却再无力移动半步。我成了高原一粒,西部的沙子,从此永世永生怀抱着不能报答的光荣。
真是对不起你,经历十二场死灭也不能赎回的背弃之罪。让我在心底喊一声吧。
当然你是听不到的。再让我长长地、轻轻地呼一句吧。这样止息着,缓解着,徐徐落地似的。
变成一粒蒲公英的种子,吮吸着飘飞的幸福。你的浓发是我的泥土,你今后要用目光的亮色照耀它萌发、茁长。你从来不懂得吝啬。你的慈悲难以察觉,在我看来却是无所不在。你的怜悯是宇宙间的大幅雨帘,垂挂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你的长臂柔软温情,揽住了多少崖边的孩子,亲吻他们圆圆的脑壳、红苹果似的脸庞。你是他们后来的、永久的母亲。
我一再地迟疑。在夜色消退的时候,你就会看到我。我已经在冰地上站了许久。我没有携带笛子,只在月光下徘徊。无声无息的沃野,无边无垠的夜色。一团团莹粉似的时光由东往西运行,掠过树林时挂满了尖梢,像丝绵和雪。我小心地躲闪,一次次弯腰低头,最后还是有几丝落在了我的头发上。于是我再也揩不掉了。
我的没有着落也没有来由的感念啊,它们一旦涌动起来就无可遏制。我是供奉、交还、叩拜而来的,我为此而跨越了河流、飞沙、焦土和麦地,身上衣衫破损,尘土蒙面。蚂蚁在昏睡时咬伤了我的脚踝,毒鸟在追赶中啄去了我的毛发。可是什么也不能阻止我、牵动我,我一直历尽艰难万险往前赶。脚上的裂痕越来越多,渗出的红汁又化为青紫色鸢尾花。你有一天能够从那曲折的、每年春天都要如期萌发的花棵上,寻到我的来踪。
只有这一次长奔,这一程,没有第二次了。风把我吹起来的那一刻,我就领悟了全部。梦的终止处,是我迈开双脚的起步处。我不敢说出那个字,它太致命。我是那个字的圣徒,有时也是另一个字的圣徒。它们是兄弟,是银币的两面,是星斗的夜显昼隐。请缄口不言,只一意追赶吧。有鸟雀在午夜一鸣,那是告诉你生灵相伴。多么可爱的小鸟,生命。
我来了,太阳升起来了。我迟了吗?
你一语不发,注视我。我看到了这灵魂的光束,它点亮了。这神圣的时光,千万要忍住、再忍住。这是终点上的光。
与这光相伴的,是那娇艳无比的鲜花。灵魂的光束扫到哪里,鲜花开遍哪里。这光束还给了我青春、欲念、力量和忠诚。我终于有勇气说出了那几个在心中压迫了一生的字,我说: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