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们坚信这是山区和平原的最后一战,是一个彪炳史册、一生都难以遭逢的盛会。一股激流在民众间积蓄了许久,今天终于冲荡起来。殷弓的队伍和三支队正迅速完成对港城的三面包围。剩下的是水上通道,因为没有舰队,实际上还是等于网开一面。缩在城内的敌人除了加固工事、强化民团,所能做的大概只有等待援兵解围,或从水路加快逃窜。金志的大量兵员和辎重绝不可能在紧急关头一并撤完,他迟迟不动的原因只能是企盼战局在最后一刻出现转机。
“这个龟儿还做好梦!”殷弓在战前会议上骂。他如今成竹在胸,人比过去胖了,脸上的疤痕显得更加深重。“东面一线简单些,就让三支队打吧!”他语气坚硬,使人相信没有任何更改的余地。同时这语气也流露了对三支队的一点藐视。其余几个人笑了。
宁珂没有笑。他很长时间都未曾笑过了。
大家主张早些发起攻击,以防金志率人从水路逃跑——如果我们行动得快,会堵截更多的敌人;反之等对方醒悟过来,奢望不存,就必然进行有组织的撤离——那样损失就大了。讨论几次,最后决定尽早打响,不给守敌喘息揣摩之机;迅速动员和调整部队,成立一个能够攻坚的突击连,争取在最短时间内突破敌人防线。
宁珂提出由他率领这支队伍。殷弓没有思想准备,左右看了看。谁也没有声音。宁珂沉沉的嗓音又说:
“不会耽搁整个战斗的,我以自己的生命作出保证。”
还是一片沉默。殷弓轻轻说了一句:“同意。”
经过一天一夜紧张的调整,最后准备全部停当。深夜十一时,宁珂率突击连出动。
战斗打得非常艰苦。殷弓的部队从西线和南线、三支队从东线发起进攻。港城的第一道防线筑于离城区五里之遥的郊外,异常坚固。突击连从西南一侧突进,直拼了四十分钟才初获战果。如果殷弓不能率队马上抢占工事,宁珂这支队伍将很快腹背受敌,承受可怕的压力。又过了二十多分钟,突击连已进入城区外那片光秃秃的开阔地,猛烈的火网把前后左右都织起来……殷弓的主力部队仍胶着于第一道防线。巨大的枪炮声伴着惨烈的嘶叫,震动了满天星辰。火焰在泥土上蹿起,腾跳,有人狂吼一声倒下,再无声息。通红的信号弹在城北隅升起。开阔地的火网越织越密。“天哪,进不得退不得啦,政委!”有人呼号不止,火光点燃了他的双眼。宁珂脸上已经被硝烟和泥巴抹得苍黑,他咬紧牙关左右看看,又仰脸看看天空,大喊一声跳起来。“跟上啊,跟上!”身后是一声声呼叫。
宁珂耳畔又被尖厉的鸣响填满了,这使他再也听不到呐喊声、枪炮声、负伤的呼号。耳廓上尖厉的嘶鸣以前也有过,那就是叔伯爷爷行刑之前。从那时起这尖厉的嘶鸣时有出现——这可怕的声音让他无法安眠,让他坐立不宁;他的双眼胀疼难耐,双手像火炙过,十指变成了紫色。他用这手去捂眼、抓挠周身。他的全身都是挠伤,这尖厉的鸣响啊,顶得耳廓快要裂了。双眼快胀出眼眶了,他用力按了一下,长嘶一声冲进火网……他渴望这一次能焚毁自己的肉躯。那个盼望炽热到极点——肉躯焚毁的一刻,灵魂就会追赶那匹火驹了。那是父亲的马,也是曲先生最后一刻的坐骑。开阔地上此刻奔突驰骋着无数的火驹,快揪住任意的一匹啊!
……
战斗持续了十余小时。黎明时分,殷弓的队伍已经突入城区,紧接着是三支队;巷战异常激烈,一直到中午枪声才稀疏下来。黎明时敌人曾从西部派来增援飞机,但因为战斗已移至城区,敌机只好象征性地扔下几枚炸弹撤去。金志一伙在上午九时左右乘一艘舰艇逃去,战斗于是进入尾声。突击连发挥了巨大作用,但伤亡极为惨重,最后只剩下十几名战士。令人大为惊异的是,指挥员宁珂只受了一点擦伤——人们在一座炸塌的瓦砾下找到了他,眉毛和头发已经烧焦大半,两眼血红,嗓子完全嘶哑……
殷弓和飞脚被喊到宁珂身边,他们大惊失色地望着这个黑炭般的人。宁珂两条腿变得像木棍一样,不得不被人扶住。殷弓紧紧握住他的手:“老宁,你们受苦了!这座城市永远不会忘记的!……”宁珂茫然地看看远远近近升起的烟雾,嘴巴张大。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飞脚把耳朵贴上去,转身对殷弓咕哝:“红马?!……”
殷弓让人快点儿把宁珂,还有那些伤号送进医院。
他在医院里昏迷,反复呼叫战友的名字,主要是许予明和李胡子。医生不得不对在他耳边上说:“战斗结束了!”他说遍地都是红马驹,他一直想抓住它,于是狂奔啊,伸手抓它们飘飘的长尾啊,没能如愿。红色马驹迅捷已极,四蹄腾飞,踏起的烟尘遮天蔽日……
宁珂高烧不退,生命到了垂危边缘。殷弓等人忙于战后繁琐事务,后来还是被召唤到病房里来。他们对宁珂的病况非常费解,只得叮嘱医生:倾尽全力抢救。
无论如何宁珂还是康复了,并赶上了港城至为重要的一个仪式:成群结队的市民拥向街头,欢呼步伐整齐的战士。殷弓的队伍,还有三支队,这会儿个个军服簇新,英姿勃发,在人群中持枪正步向前。其时阳光灿烂——许多人认为这是几十年里港城最好的一个天气,太阳不仅是白亮,而且还少有地温煦,它使整个街巷、军人、欢笑的市民,都变得如此美丽鲜艳。最引人注目的是队伍前面几个骑大马的人,他们是殷弓、飞脚、宁珂及三支队的负责人。这几个人是全城公认的功勋卓著者,一个个胸前挂了鲜花……欢呼的声浪淹没了这座城市,马上的人不断向四周人群敬礼。每一张脸庞都红红的,冒出了微微的汗粒……
宁珂骑在马上,两眼在人群中急急寻找。他渴望见到一双眼睛,他坚信她一定会在人群中……找啊找啊,阳光刺得双目迷蒙,还是没有看到。“我的綪子啊,你在哪里?你安然无恙吗?綪子!綪子!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我敢肯定有神灵在那一刻护佑我——神灵也是在护佑你啊!……”
二
初夏的白玉兰被雨水洗过一遍又一遍,飞腾的烟尘再不留一丝痕迹。其中有一株被弹片刮去一点皮,其余未受任何损伤。整个曲府大院安静下来,没有一点声息。很长时间了,这里只剩下了女人……金志将大院封个严严实实,一度还禁止院里人进出:理由是保护府上安全。金志特别向女主人指出,曲先生被害是殷弓一伙所为,或者是图财害命的散匪……他为此感到愧疚。闵葵当然不会相信连篇鬼话,只是未吭一声。
在大院封锁十余天后的一个晚上,飞脚奇迹般地出现了。闵葵泣不成声。她现在最急于知道的还是宁珂。飞脚让她们放心好了:他一切都好,正在执行重要任务……他着重转达了支队对曲府的慰问,并说一定要为曲先生报仇。飞脚追忆与先生多年的友情,涕泪交流……淑嫂已经卧床不起,曲綪正由小慧子照拂。飞脚特意去探望了淑嫂,发现这个女人面如白纸,伸出的两手已经枯了。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震惊:一个人竟可以凋败得如此之快!后来他又去看曲绪,并最后把小慧子叫到一边,反复叮嘱:一定要照看好她们,一定,直到小城解放!他说这些时不停地抚摸她的头发。后来她就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怀里,呜呜恸哭……闵葵手持蜡烛过来,飞脚把小慧子扶正,拍打她的肩膀说:“坚强些吧!胜利已经不远了……”
就在飞脚离去两天之后,小慧子突然失踪了!闵葵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把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连个影子都没有。闵葵在深夜不停念叨:“天哪,曲府到了什么时候,老天爷发发慈悲吧!”大院前门后门,甚至是高墙外,都有防区司令部派来的人,他们是绝不会放小慧子出去的……一个与曲府血肉相连的姑娘突兀消失,这使闵葵感到了莫名的恐惧。“绪子爸啊,你离开得太急促了,你把千斤担子留下来!”
闵葵尽快擦干了眼泪。她明白自己不能倒下,因为这儿还有曲予留下的一切,有淑嫂和绪子……她记住了飞脚的话:等待胜利的那一天!
好不容易挨到了春天。这个漫长的冬季让人把最后一点耐力也耗尽了。大雪把玉兰树上一条手臂粗的枝干压折,它折断时发出了撕裂的声音。闵葵和綪子都跑出来,踏雪跑到近前。一层厚雪随着扑地的枝条跌散,那枝桠断裂处是雪白的骨骼,棕色皮肤撕开,泛着嫩绿的内皮上渗出一滴滴晶莹……“妈妈!”綪子把枝杈抱起来,看着母亲。
当时淑嫂也听到了枝干扑地声。她在走廊拐角那间厢房里,手扶墙壁挪过身子,伫立窗前。大雪地上几只麻雀跳跃着,寻觅吃食,瑟瑟抖动。她终于看清最高的那棵玉兰树下有一截撕下的枝杈……屋内炉火正旺,发出了噜噜声。她穿了很少的衣服,是一身素服:白的上衣,白的裤子。这是先生最喜欢的一种颜色。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脚上是粗麻绺编成的拖鞋。已经好久没有走出这间厢房了,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前些日子她再不想吃东西,闵葵和綪子哭着劝她。闵葵说:“姊妹啊,世上还有比咱俩再亲的姊妹吗?你撑住,帮帮我吧……”淑嫂搂紧綪子,一下下抚弄那泪水打湿的头发。
淑嫂记得很久以前那个夜晚,在医院那张窄窄的床上,她就穿了这样的衣服。而后她从来没让这身洁白柔软的衣装沾上一点灰污。只要有时间她就把它细细地洗、轻轻地擦,永远让其葆有纯净的、白玉兰花瓣那样的色泽。她周身都散发着那样的气味——这是曲予先生告诉她的。曲先生还说:你看上去就像一只纯白的鸽子。她不动声色收下了这份赞美,一个人时细细品咂,感激得泪水溢流。她在那对真挚的目光下、沉着关切的抚爱下感受了那么多。一个女人一生里的全部奢求她都得到了。她已经千万次地感谢和恳求过冥冥中的什么:让我拥有、保存和照料一生吧,我真是他生命的一叶一瓣,是不能分离的。
大雪无声地降落了一天,又是大半夜。入睡前闵葵和綪子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后来喂她吃了汤药,放下夜宵才离去。綪子离开时贴了贴她的脸庞,又亲她的额头……当綪子恋恋不舍地要离去时,突然淑嫂心里涌过一阵滚烫,她喊了一声。綪子转回。她的手伸出,綪子抓住了。她把綪子扳到怀中,紧紧抱着。后来她又把綪子的头顶按得低一些,用下巴去摩擦,用双唇去亲吻。她从孩子的身体上清晰地嗅到了先生的气息。“我的孩子,你可要有志气,好好过,好好长,好好服侍妈妈啊,曲府里只有你这一棵根苗;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个女的,就……”她哽咽着说不下去。綪子一遍遍应答她的话,说一定听淑嫂的话;淑嫂,你快快康复吧!
午夜里淑嫂坐起来。她睡不着,甚至可以听到雪朵落地之声。站到窗前,一丝萤光下勉强可以看见远远近近的玉兰树、长廊的剪影、一旁假山石的轮廓……远处有几声枪响,然后又是沉寂。她开了门,奇怪的是走到长廊里竟然一点也感不到寒冷;相反,一股巨大的热气围裹了她,并轻轻推拥着她。她沿着长廊往右拐了一下,在一扇黑门前站住。笃笃敲,敲两遍。后来她直接推门而入。可别打扰了什么,她轻轻的。外一间是小小会客室,里边一间是小书房;再里边是卧室……先生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她按着胸部。屋里黑得不见一物,可她什么也没有碰撞,转过几张茶几、一个桌子,把地毯上的一双拖鞋往旁轻轻一移,然后坐在床边。
她伸手试了试床上被子,到处探试了一遍,觉得一片温热。她掀开被子躺下……喃喃自语、急促地喘息,脸庞贴紧枕巾。“只这一次了,我知道。我要让你陪伴,从午夜到天明。天一明我就走了,我这就能相随……你不该抱这么紧,你的手勒疼了我。你啊,啊啊,你啊。我的泪水又把你打湿了,那是我太高兴了。我一辈子也没今天这么高兴过,我们相依,贴紧,然后就成了一个,一个分不开的……我不必从头想,不想你也不想我。因为我们原本是一个啊。”
淑嫂的身体越蜷越紧,头深偎在枕部凹陷里……黎明前的微光中她坐起,一双眼睛显得从未有过的明亮,这光亮甚至使整个屋子从墨色中褪出;她把一头乱发梳理一遍,整好衣衫。床上的每一件物品都好好归束过了,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枕巾扯得那么平整。她把一双拖鞋正正地摆好,然后站在中间看着。她看得细极了,一点一点看过,看遍了整间卧室。她点点头,最后是退着出去,把内室的门掩了。
一切都笼罩在黎明前的颜色中。那个洁白的身影从长廊上飘过,又回到那一间厢房。
在自己的屋里,她安静了一刻,然后开始收拾杂物。一切都弄得有条不紊,窗户泛起灰蒙蒙的光色。
“闵葵姐,我不能伴你了,这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我真的随先生去了,你骂我吧,我得随他去!綪子,好孩子……”
她轻轻念着,从梳妆台下的抽屉里找出了一条长长的绫子。
……
这就是那个可怕的冬天。谁知道曲府要经历这样一个季节?曲府沉沉的步履灌了铅与铁,淌着血与泪,踏入春天,又挨到初夏。
全城都在为解放欢呼。可是曲府的人木了,呆了,她们甚至没有注意自己的城市是怎么解放的。鞭炮声和枪声都分不清,直到欢畅的锣鼓响起来,綪子才猛然站起,喊了一声:
“珂子!——”
闵葵被綪子扶上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阵阵的声浪。多么灿烂明媚的阳光啊,它怎么照不透曲府的围墙?“快看哪!他们过来了!”有人嚷着,手指那些扛枪的士兵。曲綪的心扑扑跳,她揪疼了母亲的胳膊。“妈妈,你好好看着啊,这真是我们的队伍!”一句话出口,泪水一下涌出。
闵葵揉着眼睛,只想从队伍中发现自己的女婿。没有,没有他的影子。“綪子,看到他了吗?”綪子摇头。队伍太长太多,到哪儿去找呢?
三
……真像一个陌生之地。空旷的房间注视着来者,掩下了去者。青石板被踏得发亮,它们亲近过多少代、多少人的脚板。青石板铺满了偌大一个院落,驮起整整一个家族的往昔。宁珂在这令人惊悸的长廊上走走停停,有时突然睁大失神的双眼。这就是那个热闹非凡、又整肃严厉、在整个平原上威名赫赫的曲府?他摇摇头。
只有在天气晴朗、上午九时到下午四时这一段光阴他才敢迈进曲予先生的书房。曲綪总是陪伴他,坐在一边。他好像一个突然失去了语言的人,整整一天里不说一句话。闵葵和綪子的话语也明显减少,但她们还是对一个沉默非常的宁珂感到惊讶。坐在那张棕红色的大书桌前,摩挲两个光滑冰凉的硬木健身球,会被什么所笼罩。有时他一页书不翻,只是坐上半天……
从书房出来,沿长廊走几步就到了那个厢房,他于是赶紧越过那扇紫红色的门……
他想得最多的就是第一次进入曲府的情景,那时的感觉。多么神秘的、曲折回环的古老宅院。他怀着探险般的心情走近了它,看着这灰蓝色的大门,鼓起一个年轻人的勇气按响了门铃。他至今记得一个剃了光头的、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的男人开了门——他走路轻快利落得很,自己不得不快着步子跟上……
那个男人现在何方?听说他在拓荒,还搭了一座茅屋。“清滆,你一切都好吗?”
众多的仆人都散去了。后来的“仆人”仅剩下了两个:淑嫂和无家可归的小慧子。
……小慧子欢蹦跳跃的模样还在眼前。从得知她失踪的消息那天,他就未曾停止寻找。他让城管会的一个科长负责查访,并准备在刚刚恢复的市报上刊登寻人启事。一天飞脚突然喊住了他。他们扳着肩膀往前走了一段路,拉拉杂杂谈着。临分手时飞脚突然问了一句小慧子,宁珂说正寻呢!飞脚嘴里的粗雪茄不知何时熄灭了,取下来,吹了吹直接插到上衣口袋:“她的事嘛,今后你就不要管了!”“你知道下落?……全家人都急坏了!”飞脚的脸色有些冷:“……今后不要管了,她没事的……就这样吧!”
就在那次谈话不久,宁珂被一纸命令转到了地方:任城管会三号领导。他找到殷弓——如今最难找的就是这个人,宁珂多次到他的办公室都扑了空,这次好不容易才碰上。殷弓忙得不可开交,一边指指一把椅子让他坐,一边低头翻一份文件。只好等待。殷弓看着看着,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一拍桌子:“狗娘养的!”宁珂一下站起来。殷弓赶忙“哦”一声,把文件推到一边。他又斜一眼那几张纸,才把水杯递到宁珂手里:“你忙些什么?唉,百废待兴,有人又是捣乱……见个面不容易啊!”宁珂忍了忍才没有问他刚才骂什么。“老战友啊,这回咱俩得分开一段了,你上地方了,考虑到你对这座城市熟……”
宁珂没等他的话停下,就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老殷,我不想离开部队!这是我真正的家……替我向组织提个请求吧!”
殷弓的目光垂下来。他又瞟一眼那几张纸。“你的愿望我们都理解……可这是组织决定。你以为管理这座海港城市就容易多少?同志哟,有你挠头的时候!这儿一片混乱,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很多。再说你在地方没什么不好,队伍就驻在城里,开拔的日子恐怕还远……”
机要员进来,殷弓接过一个夹子看了看,又拍桌子。宁珂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城管会的头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出生于小城郊区,很早以前就参加了革命,多半时间在东部城市活动。他有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几乎没有一刻不在笑,对此宁珂极不习惯。二号领导像个憨厚的老人,脸上深皱密布,但实际年龄与头儿差不多;他特别喜欢看报纸和文件材料,对一些条文极为熟悉,头儿有什么搞不通的就问他,他总能给予详尽的回答。一份散发着油墨气味的本城小报可以让他花掉一两个小时,一边看一边自语:“嗯呀,这还了得?嗯呀,这个……”一二号领导对宁珂都极为热情,嘘寒问暖,使宁珂感到了安慰。
宁珂着手料理具体事务之后,才知道面临着这么繁重的一团。连年战火、腐败官吏的盘踞,使这座港城变得惨不忍睹。成千上万的饥民在游荡,数不清的黑道人物横行无忌,还有几十家大小烟馆、妓院……电厂和自来水厂虽未被破坏,但停电停水越来越频。饥饿威胁着市民,流行性疾病开始蔓延。暗杀和抢劫时有发生,小股顽匪打散后又开始在城区和郊外潜伏。原有的市政管理系统被全部摧毁,新的残缺不全;各种污浊就趁这段特殊时期泛滥开来。
城管会三个领导做了具体分工,一号负责全面工作;宁珂和另一位负责逐项落实。那位憨厚的老者原来是一位好好先生,实际身份很快转化为一号的“时事政策顾问”,每天专注于研究上级下达的各种指令,偶尔还负责起草一些文件规定。至于那些刻不容缓的眼前问题,比如治安、粮食、水电、饥民安置等等,就全部落在了宁珂肩头。
他几乎一连两个月未回家了。成堆的难题压过来,他要直面迎上去。有时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白天实在困了就伏案一会儿。一双眼睛充满血丝,头发蓬乱,有一次曲綪来这儿,他正歪在沙发上,那模样把她吓得叫起来。“你把家忘了吗?你怎么了?”她把丈夫拉起,他刚刚苏醒。“我……什么都忘了!”曲綪流出了眼泪,他为她擦去。他不愿多说什么,只想告诉她一句:綪子,让我忙吧、累吧,让这些磨掉我的记忆,让我把一切都忘掉吧!如果真能忘掉该多好啊,可惜做不到……
“过了这一阵就好了。等这座城市安宁下来,我会按时回家,陪你和妈妈……”
綪子摇头:“那时就更忙了。”
在响个不休的电话铃声里,他们不得不分手。綪子临走时放下一些吃的、换洗的衣服……她没有谈淑嫂和小慧子,他也没有。她在门口看了他一眼,离开了。
一天晚上,他去海港开一个城管、驻军和市民代表的三方联席会议。会议就几项议题争执得非常厉害。军方代表是飞脚,他在很多人面前表现得极为蛮横,用语尖刻,动不动就提到殷司令……这样一讲别人就不想说什么了。宁珂几次想忍,还是没有忍住——因为对方的判断常常与事实出入很大,出奇地武断。想不到他刚谈了几句飞脚打断他的话:“叫你们一号来!这搭子事你压根儿就不清楚,也负不了这个责!……”
会议还没有结束飞脚就离开了,借口有任务、忙等等。几乎所有会议他都是这样。他一走,原来的争执更为加剧,几乎什么也不能议定。宁珂一直熬到多半夜,耐心地解释、说明,好不容易才就几项必须马上解决的事项达成协议。
为准备这个会他连饭也没有吃。离开会场时已是深夜一点,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包饼干,找点热水,就算用过了晚餐。一点三十分左右他来到电厂,与值夜的纠察队谈过话,看了看表是凌晨三点。该回去了——他的卧室就在办公室。
从电厂大门出来往南,沿一条马路人行道走,头有些晕。路灯昏暗,风一吹灯伞发出叮当声。大约走了一华里,突然路旁的泥沟里闪过一丝光亮。宁珂马上想到那是手电筒的光,就蹲下来。他攥着手枪。这样待了十几分钟,没有一点声音。他想也许是眩晕中的幻觉,就继续往前。但他并未把枪收起。走过泥沟十几米,正好进入了一道阴影;当他重新迈入下一个路灯的淡淡光晕时,背后响起了一声枪响。腰际那儿像被什么轻轻拍了一下。两个黑影蹿起,一边打枪一边跑。他连连回击,黑影跳下了泥沟。
纠察队喊着跑来。宁珂和他们一起在泥沟四周搜索,什么也没有发现。
当夜宁珂到医院里包扎伤口。左肋中弹,有轻微的骨折;子弹没有嵌在里面。医生让他住院治疗,他说顶多在这儿待两三天。城管会的两个领导来看过了,飞脚代表殷弓也来了。
多么难熬的日子。他不得不正视这样一个事实: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包括解放小城的异常激烈的战斗中,他没有受过枪伤;他是在解放了的小城大路上中了子弹。
当他想到最后一点,暗自惊诧了许久。他不禁想起了殷弓在许多年前说过的一句话,大意是:这座城市解放之后他们都将紧张得无暇喘息……我们付出了数不清的生命、各种各样的生命,得到的却是难以想象的沉重、矛盾和困惑,甚而还有磨难。他躺在病床上,忍受着阵阵袭来的高烧,突然预感到了什么。他一下坐起,汗水哗哗从额头、双颊流下。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医生赶过来,为他揩汗、量体温,告诉他:伤口有轻微的感染,不过不要紧;一个星期出院是不可能的了……宁珂躺下,浑身颤抖。不知为什么,他不那么急着出院了。
在熟悉的来苏水味儿里,他想回忆一下从不敢想的一沓子事。这在他心灵深处积成了厚厚的一层。杳无音讯的许予明,神秘消失的李胡子,遭到暗杀的岳父,自杀的淑嫂和突然失踪的小慧子;还有阿萍奶奶:她说到做到,真的去了南方!叔伯爷爷没有了,男人不在了,她并不信赖孙儿和孙媳——当她终于明白自己再也不需要北方的时候,就毅然作出了一个决定,表达了一个柔弱女子最后的、全部的决绝……
宁珂每一次回忆都在阿萍奶奶这儿打住。那双逼人的美目久久盯视过来。他迎着看去,没有一滴眼泪。她已经不会哭泣了。
四
时光正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流逝。转眼港城解放快一周年了。新的执政者把一座混乱无序的城市安定下来,让它沿正轨运转下去。虽然战后的困难时期仍未结束,各种供应显得紧张,市民都在勒紧腰带支援前线;但他们有了信心,有了笑容。一周年庆典有条不紊地准备,届时将有热烈而简朴的活动。城管会一年内连个歇息的机会都没有,首脑机关、包括下属各机构,都不断接受新的动员。为了前线,为了最后胜利,为了迎接更伟大的明天,战士和市民将贡献出一切。
曲府却迟迟未能从悲凄压抑的气氛中走出。这儿仿佛一切依旧;宁珂每一次归来都明显地感到,空荡荡阴沉沉的大院需要有所改变了。这是必然的。他心里正作着一系列设想,但都不成熟。他没有跟闵葵说,在曲綪面前也未曾提起。
如今这儿只有三个人了。面对如此宽敞的院落,谁都会想到往昔。曲先生曾亲手打发了这儿的仆人,这在今天看来真是意味深长。宁珂遥想当年的岳父,琢磨着他那份独特的情怀,心中常常蓦然一动。
对于曲府而言,或许还有一个不敢想象的明天。
闵葵衰老得太快了。看着她白了大部的头发、越来越多的深皱,宁珂和曲綪要极力忍住什么。他们想尽量传递一些令人愉快的消息:小城庆典、刚刚通行的市内交通车、新上演的剧目……后来他们又发现这些与曲府几乎样样无关。不仅如此,一种难言的沉重常常从两人眉间泛出,他们已无力遮掩了。
闵葵常常对女儿念叨的就是:珂子太累了;他或许有什么事儿瞒了我们……綪子极力否认。她背后问丈夫,他只推说忙、太忙了。曲绪看到宁珂那微微弓下的脊背、沉沉的步态,想起他正负载了千斤的顽石。
有一天闵葵又提到了小慧子,对宁珂流露了轻轻的埋怨:“她像我亲女儿一样,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没了。这是我心里的一块石头啊!珂子,如今你们该找找她的下落啊。我老做梦……”
宁珂总是从小慧子想到淑嫂和阿萍奶奶……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飞脚竟然让曲府的人“再不要管她的事情”,真是岂有此理!这是什么暗示?难道曲府的人、与小慧子一直相伴的人真的丧失了过问的权利吗?这是怎么了?有人把可怕的粗暴遮挡在神秘的幕布后面,这巨大的伤害无论如何让人无法忍受。他不信小慧子会如此绝情。他记得淑嫂曾经流露过的一个事情:飞脚使小慧子惶恐不安;有一天她找到淑嫂,哭诉自己可能有了身孕。当然这是一场虚惊……如果小慧子只是投奔了飞脚,那么飞脚就有责任告诉曲府的人。这到底是为什么?他百思不解,最后只得对闵葵和綪子又一次谎称:
“我正在寻找……”
飞脚叼在嘴上那支颤颤的雪茄多么怪异。宁珂不记得除了英国海关职员、港长金志之外,有谁吸过它。这的确是个特殊人物,不仅殷弓让他三分,而且曲先生在世时对他也有特殊的敬畏。如果不是因为小慧子失踪,宁珂绝不会想到去冒犯他。宁珂觉得心里有一枚种子在胀大、萌发,太难以承受了。他直接找到这个数一数二的忙人,开门见山提出:
“以前我们谈过小慧子——你如果真知道她的下落,就告诉我吧!”
“为什么?!”飞脚刷一下摘下雪茄,“你还在打听?现在一个个都忙成了什么,你怎么……算了吧!”
宁珂觉得自己的脸被冰凌割伤了。他一字一字吐出:“不,我一定要知道,请你现在就告诉吧!”
飞脚摘下宽檐礼帽,露出了黑亮的分发:“我不清楚。”
“不,上一次听口气你是知道的,你说我不要再管她的事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管?”
宁珂盯住他:“为什么我就不要管?”
“你说为什么?”
“我问你呢!”
“那好吧:因为组织上这样讲过了。”
宁珂一腔愤懑就要爆发:“你代表了组织吗?”
“是的。”
“骗人!你这之前与小慧子的关系组织也知道吗?她当时痛苦得要死……大家都太能忍耐了!”
飞脚冷冷一笑:“你怎样看待她与曲府的关系?”
宁珂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也无从答起。
他用力吸一口,又徐徐喷出:“说说看,老宁同志!”
宁珂掩饰着心中的什么:“当然是情同手足的关系!綪子待她像亲姐妹,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了家庭的一员,她原来是一个孤女……”
飞脚仍旧冷笑。后来这笑容猛地收起:“我说过你算了嘛!她是曲府的丫环,与你的岳父母一家是被剥削者与剥削者的关系、被雇佣与雇佣的关系——难道这不是很清楚的吗?你真的会有其他解释?”
“这是污蔑!这是不负责任的推论!小慧子自己绝不会这样看,她把曲府当成了家,大院里的人是她的亲人……”
飞脚粗暴地打断:“请你注意自己的立场!没有什么可掩饰的,掩饰也没有用。如果小慧子被麻醉了——剥削者常常是善于麻醉别人的——她也许会那样看;不过她逃出曲府了,这总是天大的好事,只有另一种人才会不高兴……”
宁珂震惊极了。他久久望着飞脚。
“你看什么?请原谅我的直爽。”
宁珂拍了一下桌子:“你把曲府看成了什么?这十几年里你接受了曲府多少帮助?亏了曲予先生对你的信任……他为革命献出了生命啊!”
飞脚的脸有些灰,嗫嚅着:“那是另一个问题,嗯,那是另一回事了……”
“我认为小慧子失踪与你有关,起码你知道这件事。我将向殷司令汇报……”
“可以,这是你的权利。不过请听我一句吧,你这样做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的。”
宁珂离开了。
他直接去找殷弓,警卫人员说不在。一路上他的耳廓又响起了尖厉的鸣叫。这声音让他两眼发花,四周的景物都在跳荡,头像要炸裂。他不得不抱住脑袋坐下,等待那声音消逝……一天之内他连续找了三次,司令部的人总说不在。年轻的警卫人员都是新人,他们一个也不认识他。只有第三次出门时遇到了一位老后勤,对方热情而肃穆地打了个敬礼。宁珂心里一阵热烫,赶忙还礼。走到院门,一辆黑色轿车嚓地驶进,车上坐的正是殷弓。
殷弓略有惊讶地盯着面前的宁珂:这个人苍老了许多。
他们握过手,一前一后上楼,进了一间宽敞的办公室。
宁珂说知道他会非常忙的,本不愿打扰,但因为这事已经困扰了好久,加上刚刚与飞脚有一场争执,就汇报一次……殷弓静静地听,从未打断他的话。
殷弓又胖了,原来的短发留成了背头。军装很整洁,很新。那件灰黑色的披风还有,但质料讲究多了。这披风挂在写字台旁的衣架上。有个年轻的士兵进来倒水,把一杯浓绿的清茶推到宁珂面前。茶香使他冲动起来的语气又和缓一些。他端起杯子喝一口,继续说下去。殷弓不喝茶,上身笔直地坐,目光沉重而不严厉。宁珂说完了。
“嗯。”殷弓鼻子里响了一声。
“我们全家都为这事坐立不安……如果得知她的下落,知道她平平安安就好。”
“嗯。”
“……”宁珂不知再说点什么好。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的披风,突然想到了那些刚刚度过的战斗岁月,心上一热。“我真想念老许他们!还有省城的一些同志……多久没见了。老许最近怎样?李胡子呢?”
殷弓伸手梳理了几下背头,没有回答,而是搬弄桌上的文件夹……宁珂明白该告辞了。他站起来。
……从司令部出来,宁珂觉得累极了。原来也没有想过卸下什么、没想过轻松,不过这疲劳还是让他有些受不住。浑身的骨节都痛,腿沉得简直拉不动。进城一年多来几乎天天都在一种快速运转之中,上半年里常和衣而卧;后来想喘一口气,又找不到机会。他在心里说:“等解放一周年庆祝之后,我可一定要休息了,不然会倒下的……”踏上通向城管会的马路时,面前一片火红。黄昏到了。这天的红云让他愣怔了一下:整整多半个天空都染成了这样的颜色,那红云像受伤的肌体,正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撕开、挣扯和割裂;破碎的云屑向下吹散,淋漓着、流淌着……
五
这个春天太冷了。冬天远远没有走到尽头,冰山雪岭把软弱的春天挡在了另一边。街巷上活动的人都裹紧了棉衣,戴着皮帽围巾。宁珂因为连夜在没有炉火的房间内开会,耳朵和脚都冻伤了。燃料奇缺,绝大多数机关都没东西取暖。城管会办公室生了一个火盆,这使宁珂想起了闵葵的房间:岳母每到冬天就燃起柞木炭,小慧子和淑嫂喊上綪子,围坐一起剪窗花、画梅和竹……一号首长在办公室待的时间很少,大部精力都耗在谁也不知道的方面,宁珂和另一个人都不便多问。这也是大家在长期工作中养成的习惯。只要一号离开,勤务员就不愿给火盆添炭了。宁珂取起闪着亮光的柞木炭,也觉得有点可惜……
城市治安状况越来越好,所有的工厂作坊、店铺货栈均已开业,海运码头的客船也恢复了战前航班;学校和医院及其他福利公益事业无不走上正轨。这种局面比人们预料的还要好,所有市民都有点大喜过望,甚至担心这是不是真的。
码头上有一颗不知何时漂来的水雷爆响了,虽然只造成极小的损失,还是让人有些恐慌;不久又有工厂锅炉炸裂,伤了三人,停产两周……大大小小的事故时有发生,后来发电厂和海港又挖出了几个潜伏的敌人——他们在战时与敌人关系密切,胜利后又装得没事人一样,当然要被指认出来……这些消息逐渐在市民中扩散,人们终于明白巨大的危机仍然存在,如果不从根上消除,那么他们不过是待在一种虚假的繁荣之中。
与任何时候一样,上级组织对一切事变的发生早有预料和布置。军方和地方政府、工人民众代表联席会议频频召开,各基层组织也在发动群众。一场消除城市隐患、从根本上巩固革命政权的斗争全面展开。城管会的领导要深入群众,倾听意见,组织和指导斗争进程。整个城市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走入了紧张火热的气氛之中,工人和市民自发组织的巡查队沿街游动,臂戴红色袖章。宁珂一天之内要参加几个会议,有时在入夜后这段时间就要赶赴三个集会。
斗争成果甚为显著。仅两个多月的时间,各厂矿和街区相继查出了十多起隐性事故,其中绝大部分是敌人蓄意破坏;特别是挖出了数以百计的敌嫌,其中有数十名又是极为危险的死硬分子。战果一经公布,令人惊心动魄,大大激发了一般民众的积极性。
就因为工作节奏太快,超乎寻常的寒冷反而被人忽视。有一天宁珂觉得双脚发痒,耳朵也有些难受,仔细一看才发现严重冻伤。他有些惊讶:这在战时也没有发生过。但他已无暇顾及这些,因为整个局势发展迅速,完全出乎预料;据情况介绍,周围几个大中城市,几乎包括所有的大后方、新解放区,都开展了这样的斗争。有的地区运动正往纵深发展,连一些无法破解的陈年老账也得到清算——宁珂多么激动,想到曲予先生的被暗杀,真希望当年的凶手这一次会被揭露。
在高层领导干部会议上,殷弓的讲话得到了一致呼应。他像过去一样,一开始在座位上讲,到后来就要走到那排桌子前边,来回走动。他虽然比战前胖了一点,但比起大多数人仍显得瘦削,好像也比所有人更耐得严寒。他肃穆的面容使人联想到这个寒冷的春季事出有因:它正适合一场艰苦和严厉的斗争啊!他挥动着手掌说:无论斗争进行多长时间,多么艰巨,都要坚持下去;无论在清查中涉及到什么人、牵扯多么远的历史旧账,都要一追到底。这是一次关系到胜利成果能否保存、革命队伍能否纯洁、全面胜利能否来到的生死攸关之役……哗哗的掌声淹没了他的讲话。
在紧张的日子里,宁珂又像刚解放时那样,很少回家了。有一次曲綪不得不到办公室找他,一进门就掩面哭泣。原来有些陌生人闯进曲府大院,她和母亲不愿接待他们,对方就粗暴训斥……宁珂久久没有做声。这样停了许久,他才问了一句:
“他们问些什么?”
“什么都问……爸爸当年接待的朋友、与金志的关系,还有,你与爸爸认识的时间和过程、与李胡子见面……很多很多,妈妈也记不清……”
宁珂几乎喊起来:“混蛋!他们该来问我啊!我是当事人,他们为什么不来问我?”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又长长叹息,去劝慰綪子。他说自己是这场斗争的领导人之一,而政权的巩固、肃反与清查,都是长期任务……曲綪哭着说:“可他们不能连我们家也怀疑啊!这太让人心寒!……”
宁珂像自语:“不会的。不是怀疑,而是通过我们了解其他……绪子,你告诉妈妈吧,我们全家一定要好好配合,认真回答每一个问题……”
綪子哭着,把他轻轻推开了。哭了一会儿,她擦擦眼睛看着丈夫,突然说:
“我们回家去吧!”
宁珂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怎么?大家节假日都不休息,我哪有时间!”
“妈妈让我来叫你——回家去吧!”
他苦笑着摇头。
曲绪环顾了一下屋子:“珂子,收拾一下东西,我们走吧。妈妈说:‘快去喊珂子来家吧,小城早就解放了,那边没他的事了,回家吧!’……”
宁珂这次听得明白,“啊”了一声,跌坐在椅子上。只一会儿,他的脖子、脸颊,全都涨得紫红,额上的小血管突突跳动。他张了张嘴巴,什么也没说出。他站起,抚摸着曲綪的头发:“綪子,回去告诉妈妈,就说她错了;就说:现在还不到回家的时候……”
……
一切都在加快进行。这座城市进入了一个特殊时期,比战前和战争中,甚至比敌机轰炸的年头还要紧张。控诉与揭发、惊叹与狂喜,随时都在发生。对于一部分人而言,这是个令其颤栗的时刻,而对另一些人而言,则是百年不遇的盛大节日。最早一批被揭露的敌对分子要赶在天气转暖之前有个结果,于是公审判决、游街示众频频举行。除了公布收审收监的二十余名之外,立即执行枪决者有十一名。刑场设在东郊沙河滩上。那一天是个少见的好天气,太阳照射着满河白花花的沙子,把积蓄了一个冬春的严寒都驱散了。拥挤围观的人群顺着干涸的河道去,仿佛全城的人、城郊村庄的人都出动了。“特别时期,从重从快!”大字书写的口号贴在河畔杨树上、电线杆上、残留的城墙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公审会,主席台上坐满了军政首脑,首排有殷弓、飞脚和城管会的一号首长,最后一排有宁珂等。
灿烂的阳光下,河沙反射的光亮逼花了人眼。一排枪响之后,人群鸦雀无声。但只一瞬,呼啦啦的喊叫推搡就开始了。全副武装的士兵端着闪亮的枪刺推挡人群,一条通道闪出。主席台上的人依次走下,沿着通道走向响枪的地方……宁珂在身披大衣的队伍中,刚走到一半就往旁跨了一步——正巧一号首长看到了,他招呼:“走啊,怎么了?走啊!……”他脸上笑眯眯的,后来的话宁珂没法听清。
就在那次公审判决不久,一个大案出现了新的线索。起因是战家花园的老管家被人从原籍逮到,他招出的口供牵涉多人。很快发生了连锁反应,一个月的时间有几十人接受了审查。开始宁珂一直作为上级领导听办案人汇报,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把他传到办公室。一号首长一贯呈现的微笑不见了,耷下的外眼角格外吓人:“老宁,从今儿个起你不要参加会议了,工作有人接替。”“我做什么?”“你不用做了。”“为什么?”“因为你也牵扯在里面……”
宁珂的心一阵狂跳,失声叫了起来。
一号双手按按他的胳膊:“不要急,这是常有的事儿,不要急。相信组织吧,组织会把一切都弄个水落石出……我们都是领导同志,更要以身作则……”
耳廓里尖厉的鸣响又出现了。他的头脑随时都能炸裂。“我要……我想去……”一号耷下的外眼角一挑:“哪里也不要去了,先在自己屋里写写材料……”
宁珂马上记起许多年前飞脚也这样通知过自己。真想不到这类事件还会重演……
他回到办公室,第二天又被领到一幢红砖房里。这是一个十几平米的单间,一床一桌,桌上有墨水瓶和一沓印了竖红条的稿纸。
六
刚开始三天没有任何人来这儿,只有他自己面对着这个空间。突然的沉寂!多年来马不停蹄奔波,没有驿站,没有安歇之地……眼下的宁静真像个梦境。
宁珂坐一会儿躺一会儿。后来他想出去走走,刚跨出屋门就有一个背枪的战士过来:“你要上厕所吗?”“不,我想走一走……”
战士的手习惯地按在枪上:“那不行,请回吧!”
宁珂将永远记住和感谢这“历史性”的提醒——他一愣,抬头严厉地盯了对方一眼。出乎意料的是战士交还的目光中有双倍的严厉。他发出了小得几乎听不到的一声“哦”,转回了身。
第四天终于来人了。来者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脸上泛着淡淡的青铜色,颊上还有少许坚硬的疙瘩。牙齿大而坚固,笑的时候有些吓人。他戴了白手套,进门后笑笑摘下,嘴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像个嘘寒问暖的医生。他坐在小床边搓手,盯一眼桌上的纸,和蔼极了:“啊,写了?写出来了?慢慢写,不用急,写周详一些更好。年代久了,谁都有个忘性儿。不过大关节忘不了,啊,啊啊。”
宁珂按着几张纸问:“我不明白,到底要写什么?难道就这样草率审查自己的同志吗?这不是太……”
“啊,啊啊,是啊,是这样啊……你想起什么就写什么,交代自己,也交代别人。一开始会不习惯。不过这是开头,啊啊,写吧。”
“我想问的是,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同志?”
“啊啊,是啊是啊。不过我们很慎重的,证据嘛很多。请相信组织好了。从头写吧,这样才好,啊啊,啊,是吧,是吧!”
宁珂从不记得见过面前这个人。这人太眼生了,凭直感这不像自己的同志。可是这人又分明在承担非常重要的工作。宁珂于是有了另一种不安:组织上不该招徕这样的人物,生僻、怪模怪样,浑身充满异己分子的气味……他一注视对方的脸,气就不打一处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忍着,让其转告一个请求:他要尽快见一次殷司令。因为只有他才会明白这是可怕的误会。
“啊,啊啊?嗯,这好,这……这是不可能的。你考虑吧,你不要太固执了。组织上很爱护你的啊,你其实应该明白……”
“你胡扯些什么!你转告我的话,我有话要直接跟殷司令谈,其他人不谈……”
宁珂终于拍案而起,他心中涌动的巨大委屈和愤怒推拥着,使他恨不能把这座小屋一块儿掀倒。
那人捡起不知何时掉到地上的白手套,一边戴一边说,语气更加和蔼了:“啊啊,啊,好好想想看,慢慢写。不写是不行的喽,再麻烦也得理个头绪出来……啊啊,解放了,反正咱有的是时间,啊,是吧,是吧?嘿嘿……”
他笑着,坚固的牙齿一闪,带上门出去了。
宁珂面对着一沓纸张。后来他捶打一下桌子,奋笔疾书起来。一口气写了一天一夜,双眼布满血丝。二十几张纸都写光了,是给殷弓的一封信。
他写道:为了胜利的这一天,他准备献出自己的一切,早在几年前就抱定了牺牲的决心。他并非畏惧厄运。但他不能忍受同志的中伤甚至其他……
信件由门外的战士转走了。
两天过去,没有音讯。又是一天一夜过去,宁珂的腮部开始肿胀。天燥热起来,小屋内突然有点不能忍受。他脱下棉衣,可里面的衬衣早就肮脏不堪。没有换洗的衣服。窗户又小又黑,还从外边镶了铁条。他看到离墙基三五米处有一株榔榆,正抽出了翠绿的小芽。此时他极想在小树前站一会儿,只站五分钟……他请门前的战士告诉:让家里人送几件衣服。这样说过又有些后悔,于是赶紧收回这一请求。“多么冒失,綪子和闵葵知道了,还不知会怎样!”他想着她们母女俩,心中充满愧疚。这是两个多么不幸的人,而这不幸或多或少是自己加上去的。他现在绝不敢回想往事了……这简直是由一个个可怕的噩梦组成的。
殷弓终于没有出现。宁珂明白他不会来了。一想到这个人,宁珂就想到他的灰黑色披风——它换下了一件脏腻腻的蓝色大衣。这个瘦小坚硬的身躯非同一般,这点让他由衷地钦敬。宁珂就是从这个人身上领略了革命者的独特品质。当曲予先生那一次将其从虎口中救出时,他浑身重创却无一声呻吟。这人从肉体到心灵都如同顽石。宁珂想到了无情的历史:它在自己与殷弓之间留下的误会将是多么沉痛的一页。这痛太深了,铁石心肠也不能忍受。
闷闷的夜晚,刚吃过晚饭不久,门前就响起一阵脚步声。门开了,进来两个男人。两个都陌生,一个四十五六岁,干瘦笔直,目光直硬,左腮部不停地痉挛;另一个不足二十岁,剃了平头,愤愤的样子,双唇肥厚凸出,腰上拴了支小手枪。两个人都带了夹本子。他们并不仔细打量屋里的人,而是先把夹本子放在桌上。一声不吭坐在桌子后边,翻动着几张纸片,瞟瞟坐在床上的宁珂。
宁珂略有惊讶地看着,明白一场审讯开始了。他站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立刻说:“坐下,坐下。”他不想坐。年轻人说:“叫你坐!叫你坐下——听见了没?”宁珂不想和他争执,就坐下来。
“年龄、籍贯……嗯嗯,”中年男子翻动纸页,“考虑得怎样了?不愿交代,那就……”
年轻人取下笔帽,等待记录。
中年人看看纸页:“我来问你……”
口气和声调何等熟悉。这让宁珂想起京戏中审案人的腔调……
“我来问你——那一年,宁周义放你时,有过什么交易?李胡子是否接受你的指示?还有,宁周义一伙制造的血案,你事先是否得知计划……暗中去过几次战家花园?还有与金志的关系……都一一道来。”
宁珂喊起来:“这是白日见鬼!你们演戏吧!审问我?谁让你们这么干?”
中年男人不睬宁珂的喊叫,只说下去:“你不回答也无碍,我们已经全部掌握!装蒜也没用,我只问个小问题:你和宁周义没有交易,他怎么会放了你?嗯?答呀!”
“因为他是我的叔伯爷爷!”
“哼哼,”中年男子看看身旁刷刷记录的小伙子,“说对了。爷儿俩就该一勺烩!”
宁珂不想回答任何问题。他明白,自己正搅入了最荒谬的事件……他闭着眼睛,又一一闪过了公审大会上处决的人犯。他突然出了一身冷汗:那些人会不会同样经受着可怕的荒谬?他猛地睁大了眼睛:白亮的灯光下,两个男人正煞有介事地翻着纸页……他再没说一句话。他又想起上一个青铜脸色、长了坚固牙齿的人;再看看眼前这两个,越来越觉得奇怪;无论是在险恶的地下斗争中,还是在枪林弹雨的前线,他都未曾见过类似人物;而胜利了,他们就出现了!这些人好陌生,好奇特,操着完全不同的语言,散发着异常的气味……
后来的日子里,审问渐趋频繁。有时一些人进入小屋,有时他被领到一个生疏之地……宁珂几乎没有辩驳什么,也不再回答。一切都是多余的。他发觉自己正在失去一种语言……
酷热的夏天来临了。他第一次被押到公审大会上。仍然是人头攒动的大沙河滩,仍然是白花花的日头。台上一溜儿站了十几个五花大绑的人,他和另两个人被押到那些人旁边。
耳廓旁一直是尖厉的鸣响。他用力想听清主持人的声音,还是挂一漏万。后边是主席台,他回身寻找殷弓他们,一个熟人也没看到……突然台下传来一声凄凉的长喊,让他浑身一抖。耳廓旁的尖厉鸣响立刻消逝了,他双眼都要瞪裂了。啊,看到了,喊叫的是个女人,是她,是绪子!旁边有士兵扑过去,把一直往前拥着喊着、头发披散的綪子揪住……
中午时分大会结束。又有三个人被枪决。其余人被宣布判处徒刑,宁珂与其他两人正式逮捕——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走上台前,在强烈的正午阳光下掏出手铐和绳索。
宁珂被牵下后台。他总是回头,目光总是追寻那披散的长发……牵他的人恼怒了,停下,用膝盖顶他的腰,然后飞快地、狠力地煞紧绳索。宁珂的肩膀骨都快折断了,脖子也给一道绳索勒破。他用力转头,于是看清了煞绳索的人:一张愚蠢凶暴的脸……他把带血的唾液吐到了这张脸上。
那人先是一惊,接着猛一扯绳索。宁珂倒在地上。那人狠力用脚踹。他滚动躲闪,奇迹般站起——还没等站稳,那人迎面就是一拳。血哗哗流了一嘴,他吐掉,又挨了一拳。他扭过头,躲避拳头,发觉有颗牙齿被打折了。那人把他的头发攥在手中,拧过他的脸,一下下击打……
他昏厥过去,一头栽在河沙上。
“起来!起来!我叫你……”那人踹他的腹部、腰部,又猛力去拽余在手中的绳子……
七
我跋涉于丘岭,嘴唇渴裂……你的羽衣飘过一蓬蓬马兰、玉簪、石竹和百合,双手触摸大地,拂开长长藤蔓、重重叶片,现出一潭碧水。焦渴的孩子,羞怯的孩子,圆圆头顶上飘一绺黑发的孩子。你引领了一个生命。
如今你远去了,魂灵和眼睛,春天的鲜花,夏天的艾草,冬天嫣红的炉火。让骏马去追踪,越过那条浓稠的河流、清澈的河流,寻找家园。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结了籽的芳草,在晚风中悄悄荡漾。仿佛有柴门推动之声、有一丝气息。你回过头,看到谁赤脚站在那儿。
多么寒冷。谁剥去了你的衣衫?谁驱赶你在大地上游荡?是一个冬春的北风在撕扯,是漫山遍野的荆棘,是瓢泼的大雨和箭镞似的冰凌。思念催促我,焦渴折磨我,它们又像绳索一样勒紧我,把我牵上十字街头。不必犹豫,因为我知道不早了,该上路了。
旅途上全是残枝败叶,是风暴留下的痕迹。踏着它往前,全身被一种感激填满。千里万里的追赶,不歇不倦的追赶,这条路就像人生一样漫长和短暂。那片红木林出现在天际时,马蹄就会响起。火红的驹子腾跃在天地之间,到处都是它们灵捷奔突的身影,只可惜无力揪住那飘飘洒洒的美鬃。这是如何盛大的节日,这节日只为你而降临。这场庆贺会载入史册,让人记住——仅仅是血红的玫瑰花瓣就铺满原野,在烈日烧灼下化为浓浓汤汁渗入泥土……
你把紫红的叶片、柔长的枝条收拢一起,青生生的气味令人回想。没有鞋子没有衣服,在水中在林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光滑的圆脑壳散发出铃兰、苘麻、山芋和麻栎的气味,你用力吮吸。紧紧怀抱着,擦洗了一遍又一遍,用一方淡黄色的家纺软布包裹了,没有乳汁,睡吧。太阳倦了。我们都喜欢灰色的、像午夜大海的那种颜色。讲个北方的故事吧,那连续不停的涛涌之声。讲个北方的故事……我梦见自己化为一只鸥鸟,孤单高傲,展开双翅飞向远方。
翠玉似的水波涟涟无际,荡动激越,溅起的白屑腾到高空,沾上了宝石般的双目。这片浩淼啊,它由泪水汇起,所以它们味道相同,并闪动着眼珠的颜色。岛屿由一只巨鸥化成:它疲累了,寻不到陆地,就落入水中。我哪儿去寻自己的陆地?我飞翔了,向着远方,不愿也不敢降落,为着这孤傲、倔强、炫示和不屈。我要一直飞去,穷穿铺展到天涯的碧波大涌。轰隆隆的巨涛与雷声衔接,闪电是宇宙荡动的柳丝。我只是一只海鸥,雨和涛浇泼不停,双翅尽湿,洁白却未改一丝。
你就在夜色里注视。当我溶进这长夜时,才能挨近你闪电般的乌发。那一天终会有的,可是,坚持吧。它终会有的,于是才能够坚持。不要停止,不要折断,忍着,忍着闪电的烧灼,雷霆的轰击。那目光催促我、牵引我,是声声叮嘱。人的视界里需要有一只飞翔的鸥鸟,永远的鸥鸟。
永久的飞翔就是一场报答、一次祭献。我被如此昭示,于是再不会停止。我一开始就赤身裸体而来,一无所有。一切都是你赐予的,你是一切。为了那可怕的觉悟与感动,我激烈之中只想一刻不停地抓住那火红的、通向冥府的马驹,幻想在彻底的惩罚中获救。这也许太轻捷便当了。没有捷径与坦途,没有侥幸和意外,只有飞翔,飞翔啊。
这里甚至比不上荒漠,因为那里有绿藤与清泉。让双倍的燥裂、焦灼、渴念一块儿来临吧,只有如此才算是一次经历。我的双羽被割开、撕扯、点燃,洒下的血汁又立刻被狂风吹散。云雾渐渐有了颜色,是淡淡的红色。看不见的丝绺缠住了头颅、双翅、两足和躯干,勒出了筋脉骨骼。淡淡的红色。让它们快些折断吧。你的视野里需要一只不悔的鸥鸟啊,让它们折断吧。
我要染上你的颜色,来一次痴想枉求。世上最美丽的一种颜色,玉兰花瓣的颜色。你在清晨走出,伫立窗前,太阳映着你泛出微绿的白色、柔软的长衣。你打开窗子。三只鸽子绕着一棵橡树盘旋。其中一只洁白如雪。你伸出手,它落在上面。你的面颊贴在它的躯体上,然后又吻它圆圆的额头。它重新加入那两只的盘旋。这个清晨,到处都充满了幽幽的香气。怎么办啊,我的孩子,口吐呓语的孩子,你梦见了什么……
一片大漠,一片水波,一匹红马,一只鸥鸟。就是它们,是旋转的星辰,是渍红的水雾,是摧折的树林,是化为汤汁的顽石。心底荡动的是绝望的狂欢,是尽情尽性的疯癫。然后就沉寂下来,听一根银针悄然跌落。空旷的荒原、白皑皑的大野、流沙静滞的高丘、漫漫无声的长河。你在哪里,我在哪里?我看到雪原上你那飘扬的红巾,草地上你那纯白的裙裾。我盼念你的微笑在丛林边、摇篮旁,在热泪洗涤的脸庞上。
时光真不早了,黑夜来临。那道蓝黑色的沉沉幕布即将拉合。最后的一次怀念出现了。神灵多么恩惠。一只无所不能的手拨动了、推动了,让我往前一步、两步,一直走到怪石嶙峋的万丈险崖。看看吧,这是响彻千年古歌之地,也是再生之地,荣幸之地,是结满了桐树籽儿、开遍白色牛眼菊之地。我伏下身,忍着硌裂筋肉的尖利,去寻找传说中的一切。我真的看到了。多么美啊!一蓬蓬矢车菊、白芨、金盏草、黑百合、丝兰、风铃草和菊芋从幽深难测的渊底翻涌而来,顺着崖壁蔓延,一直铺卷到脚下……感激的泪水涌了出来。
“你不是再也不会哭泣了吗?”
是的。但这是一个人只有一次的时刻,就像割断脐带的那一刻要嚎哭疯唱一样。在这个时刻,一个人感受到的幸福才是真实无误的。人生的怀念之巾是金丝绒的质地,我最后一遍抚摸它。
急躁地奔赴其中,因为这诱惑太大,这期待太久。我知道闭上眼睛轻轻一纵,也就进入了怀抱。双唇渴裂,必将有最终的畅饮。你在这儿备下了无边的酒浆,接纳一个长久追赶的儿子。你纯白无瑕的衣衫、乌亮的长发、清澈的眼睛,我都看到了。收留吧。
八
导师朱亚!以前总认为你走得太匆促,你留下的是可怕的沉重……今天看命该如此,你总算找到了一个承受者——每想到这里我脉管中都有一阵热流涌过。我同时想到的还有更早那个惊心动魄的场景:你面对导师陶明离去的那一刻……我多么幸福。
默默地做过了一切,然后就是等待了。我自认为倾尽了全力。母亲般的平原啊,我们一块儿等待吧。
关于东部大开发的传言越来越盛。传说先遣班子已经组成,一位重要首长担任总指挥。新闻媒介似乎给予了证实,因为不止一次报道中外人士去东部考察参观之类的消息。与之形成对照的是,03所却沉寂如常。无声无息的一座大楼。连一点不怀好意的嬉笑都没有。每天我在办公室枯坐半日,偶尔走上走廊张望,下班再回那间小宿舍……没有谁跟我说什么,我也不再去询问什么。这期间我又找过苏圆。每当隐隐感到有什么逼近了时,总想听听她的声音。可惜她总也不在。
那个集中在招待所的班子已经解散,黄湘等人已回所里上班,但就是不见他的影子。他接替了朱亚,那间办公室却总是大门紧闭。有人说有关部门召开的汇报会早已结束,八大科研部门都有代表参加,03所的裴济和黄湘肯定去了。这都是不祥之兆。
一天早晨我听说裴济来所里了,就直接去他的办公室。挨近了那个门时心里才蹦出一个问号:找他干什么?不知道;但我要面对一些人了,无论是裴济、黄湘,还是别的什么人。咚咚敲门,没有回应。又敲了一会儿,旁边一扇门打开了,一个黑脸秘书探出头:“你穷擂什么?”
我盯他一眼,继续敲门。
“说你呢!有事找处室领导,动不动找所长——觉得自己算个人物了?”
“我找他是我的事儿;你也可以找,无论你算不算个‘人物’!”
黑脸口吐脏字嚷起来,还抹着腰挪过几步。我不想理睬。他干嚎,大概自己也弄不明白是否该动手。
走廊两边都有人探头。后来一位处长悄无声息过来,拍了拍我的胳膊,示意去一下。我这才离开那个拤腰的家伙。
处长的胡茬刮得铁青,两眼像塑胶扣子。他让我坐了,又倒一杯白水递给我:“很早就想约你谈谈了,没机会。你写的那几份材料都在这儿。”他随手从一旁抽出一沓打印稿。我失声嚷起来:“它怎么到了你手里?”他笑了:“从有关部门转来。所长很重视,他忙,没有时间,让我仔细看一遍,特别叮嘱要尊重不同意见……”
我直盯着他:“这不是什么‘不同意见’,而是真实情况。”
“那为什么不向所领导反映,擅自往外捅!”
“我一开始就向所长谈过。后来才明白没用。他们故意要那样,他和黄湘存心要那样!”
处长哼一声:“东部大开发国内外注目,不是哪几个人就可以吹掉的,这要有点自知之明。现在不谈这个,还是谈谈朱亚吧!本来人死了,很多事情已不必追究,可是现在看,还是不得不跟一些人讲明白……”
我知道“一些人”主要指我。
“本来他的一些问题调查中发现很严重,怕影响他的治疗,也就半途而废了。今天看,把问题讲明白还是必要的,免得有人越陷越深。我想提醒你,你是负有责任的,只是组织上考虑你不太明了真相……”
我终于忍不住:“我有自己的判断,这也是了解那个‘真相’之后。没有人比我的导师更磊落,是有人太卑鄙了,也太残酷……朱亚是累死在自己岗位上的!”
“朱亚围绕东部大开发做文章,就是要搞掉所长;他在很多方面诽谤所长,已经犯了诽谤罪——所长几次住院都与他有关。还有,有些谣言,就是通过你传播的……”
这真是耸人听闻!我一时给惊呆了。
“你立刻回头还来得及——我希望你能把送走的所有材料都收回,其余事情嘛,由我来替你解释。”
这种赤裸裸的威胁还是有些出人意料。谁想到这座堂皇的大楼内,某一个房间内正发生这样的事?它使我浑身一阵颤栗,那种受辱感让我不能支持。两只手掌有些烫,如果不能尽快浸到冰水里,就只能把面前的桌子掀翻——这样也许会缓解一点点……他被我直盯盯的目光弄疼了,迅速站起:“你要干什么?你!”我凑近他的耳廓,尽可能清晰地告诉:
“你知道吗?你不过是瓷眼很不像样的一条狗。”
他叫了一声跳开,两手抓住了椅子,像要抡起来。最终椅子还是待在原地。
接下去的嚷叫我都不想听了。
……从这一天开始,沉寂的时期结束了,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另一些人,还有这座大楼……春天即将来临,可是这个春天我们将在冰水里浸泡一会儿,再无暇去探望那一片烂漫的春花。河冰在激流的冲撞下要忍受、坚持,最终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嘭啦——嘎嗒”一声,破裂开来。但即便是个冷风刺骨的春天也好啊。
黄湘要当副所长的消息在楼上传递,只是未成事实。不过他的确接管了朱亚原来负责的一摊。一天,他头上随随便便扣了顶帽子,叼着烟,一派得意的模样,溜进我的办公室。他用歼灭性的目光盯着我,并不说话。这样有一两分钟,突然大喝了一声:
“站起来!”
我仍然坐着。
“给我站起来!”
我把手中的笔放下:“为什么要站起来?”
他捏烟的手比划着:“领导来了你欠欠身子都不,真是太傲慢了!你现在了不起,觉得跟上朱亚混成了个人物,其实什么也不是!你们的事儿很快就要暴露,他离开了,你就活该一个人受吧!”
虽然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黄湘,但一个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里里外外变成一个无赖,还是有点始料不及。我注意了一下他的脸色神态,知道他并未喝酒。
他继续嚎:“你想得倒美,以为三戳两戳就把这座大楼弄塌了?你不过是条小虫子,那些大蟒还不知杀了多少……”
他失态了,喊得太响,只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把他揪开。黄湘一边走一边斜眼看我,目光极凶。
他走了。我一直坐在那儿,两手都是汗水。我知道自己并没有惧怕。该来的就来吧,我似乎做好了全部准备。现在最牵挂的只是那片平原的结局。
曾经使我长期费解的是,他们为什么要让朱亚率领那支勘察队?这不是自寻苦吃吗?现在我似乎明白一点了:勘察结果太出乎预料,他们原以为那只是一次例行公事;还因为这需要长达几年的时间,又是艰苦的野外作业,必须派一位所领导,于是就挑朱亚了。他们万万想不到朱亚会如此地固守,寸土不让。而在有关方面“大开发”的强烈欲望面前,瓷眼一伙又没有其他选择。
这种结论使我心里变得冰凉。
在导师身边,在平原面前,我又会有别的选择吗?
九
记得来03所工作的第二年,这座大楼曾经有过一阵可怕的痉挛。好在很快就停止了。有人追查所谓针对瓷眼的各种“谣言”,甚至借核查辱骂瓷眼的匿名信为由,偷查了几十份人事档案。他们的矛头直指朱亚。当时我相信导师对这一切还不够敏感,因为他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只是一声不响做每天的事情。这是一个多么奇特的人,长了一张肃穆的、颜色灰暗的脸,几乎每时每刻都沉迷于工作。也许他身上散射出的某种神秘力量击中了一些人,让他们恐惧。
当时我对03所的历史尚不清楚,也刚刚听说陶明教授其人,更不了解他、朱亚与瓷眼等人的纠葛。这笔账沉得太深了,对于一个年轻人而言它是那么陌生。谁有兴趣心事重重抚摸它的细部?可是舍此又怎么会理解今天?
那一次兴师动众表面上被制止,实际上一直未能中断,这是我从基地归来后才逐渐明白的。即使在朱亚率领勘察队进行最艰苦的野外作业、连连吐血的日子里,也仍旧有人在一定范围内搜罗编织他的罪状。那一次被制止的原因,黄湘的解释是所长想“饶恕”了;而真实的情况恰恰相反,是风声太大,太过分,引起了上边干涉。在这个过程中黄湘依旧是最活跃的人物之一。他后来谈到这些也很得意。记得有一次他来办公室闲聊,胖女人说:“查来查去,谁也没整着。”黄湘说:“你知道什么!不过是闲了搅一搅,让他难受……”几句话给我留下擦不掉的印迹。当我面对朱亚瘦削的面庞,心里就涌过难忍的疼痛。是的,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一场残酷的游戏;而对于导师来说,却是一种可怕的磨损!
我永远记得,在03所,不止一个人手上沾了导师的血……
那些日子里,几乎所有与导师来往密切的人都受到了刁难和不同程度的威胁。
今天这场游戏仍在持续,不同的是导师没有了。
与黄湘和处长冲突之后,一个早晨我与苏圆在楼梯上相遇。因为两次找她都没见,这时就加快步子走到她身边,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兴奋:“苏圆!我找过你……”
她继续往前,语气淡淡的:“有事吗?”
“……”我站下了。
她在二楼拐弯处停下,从高处望我。当她触碰到我的目光时,又把脸转开。我心中不知从哪儿泛起一股勇气,噔噔跑上几步。我的声音艰涩极了,但说得很清楚:“我想和你好好谈一次,有很多话要说……让我们约个时间吧!”
她抬起头。这时对面有一个人过来,她赶忙放低了声音:“再说。”走开了。
就是这天傍晚,黑脸秘书用欢快的语调给我下了一个电话通知:明天上班时间到某街某号办公室,有人要找我谈话。他的语气告诉我这是个很糟糕的事儿。但这种谈话是必须去的。我预料这是对勘探汇报的诘问,或顶多是与之有关的一些事情。
按时来到那个地方。屋内空空,只有一个条桌、几把椅子;在条桌对面几米远放了孤零零一把椅子——它让我看了不舒服。
又等了一刻钟,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都穿制服。他们把一个夹本砰地往桌上一放,坐下,根本不想打招呼,脸色阴沉。女的顶多二十岁,扎了毛刷刷辫,在中年男子点烟时,拔出自来水笔等待记录。男子瞥瞥我,问了姓名籍贯单位,民族甚至性别……这显然是一场审问。我拒绝回答。
他提问的方式很专业化:有时绕成一个陷阱,有时单刀直入。主要围绕如下问题:你曾多次在不同场合诽谤所领导生活作风腐败,证据是什么?你曾多次在不同场合说过,所领导的主要学术著作是剽窃,证据又是什么?
所有问题在03所都是公开的秘密……这不必回答,因为它隐藏杀机。如果答一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常常议论的事实啊!那么审问者就会立刻抓住话柄:“谁知道?谁议论过?”接下去将找不到一个人站出来,因为谁也不会承认。
更为阴险的是审问者直接让我拿出证据,这样我无论否定或肯定,都等于接受了一个前提:诽谤了瓷眼!
我不会在这种阴谋中低头。愿冥冥中的陶明和朱亚扼住那些丧心病狂者的喉咙!愿那只洁白的鹭鸟——此时早已化为冤死的厉鬼,扑向那些仍然逍遥人间的恶魔……
我的藐视激怒了这个男人。他不停地拍桌子,把烟蒂踩灭,背着手在我身边转动。后来他终于忍不住,又喊来两人。他们把我推搡进旁边一个黑屋子:“什么时候考虑好了什么时候出来!狗东西……”
这间小屋有五六平方,一尺宽的小窗子镶了钢条。屋内有一张脏腻不堪的小床。虽然刚刚上午九点多钟,屋内已是黄昏光色。小床上那条渍了不知多少汗汁的蓝被子让人恶心,它使人想到这里待过各种各样的人。至于是否要在此过夜,这完全看他们肆虐的程度。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愿沾那张小床,就倚墙而立,闭着眼睛。脑子里一片模糊,什么也记不起。不知为什么,此刻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大束鲜艳逼人的月季花!我紧闭着眼睛,因为担心一睁眼它就消逝……想啊想啊,这一大蓬月季何等熟悉。想起来了,这是在导师最后日子里,一位匿名者献上的!
直到今天,在这间小屋里,我还固执地认为它是苏圆送的……身上热辣辣的,我开始低低呼唤她的名字。她的身影如此清晰完美地凸现。我从未这样急切地想见她,想在她耳边声声诉说。我需要她。我在这座城市,不,在这人世间真的没有一个亲人……最后我还记起了那次没有确定的约会。
门开了,中年男人进来。天已接近黄昏。“滚吧!到这里算一小段,明天接上——以后什么时候叫就什么时候来,直到你老实了为止……”
曲曲折折的街巷一直走到漆黑。天冷得出奇,春天又延迟了。回自己宿舍要乘五站汽车,可我只想走下去。路灯大多都毁坏了。来往的行人匆匆而过,他们当中没有一个熟人。我多次幻想自己的兄长会从夜色中一步迈出来,牵上我的手……
不知走了多久,总算到了一个小窝——今夜如此地渴望归来。我拖着沉沉的步子上楼。走过一条短廊,倚在了绿色的门上——只是此刻我才恍然大悟,深深吃了一惊,额头立刻冒出汗来——我来到了苏圆的宿舍!
我犹豫着,心快要跳出胸膛了。门很快打开,苏圆“啊”了一声。她怔住了。“我……顺路走过……”
她好像点了点头。
她住在这么好的地方,我每看到一次都忍不住惊叹。一个人占据了两室一厅,而且铺了地毯。微弱的灯光;那套高级音响正放轻音乐。看来她用过饭了,屋内有淡淡的咖啡味儿。站在厅里,可以看到里间那张大床。多么好的床,上面铺了浅黄色的真丝床罩。
她坐在旁边,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她让我离开吗?没听清……我一直沉默。我这次只想说一点简单的、实在的,它类似男人深思熟虑之后的一个重大决定——虽然这只是一时冲动……沉默了一会儿,我抬头看着她:
“苏圆,我特意赶来,只想说一句:我非常非常喜欢你。这是真的;我总是想念你。我有点离不开你了……”
她一点也不惊讶。但我看到她低了头。
屋内一点声音也没有。音乐何时停了?
她在微微摇头。“不,苏圆!”我两手扳住她的肩膀。她的脸离我只有几公分。她一直看着我。我好像看到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泪光。她把我的手扳开,然后抚弄起我的头发。她在上面吻了一下。我说:“不,我让你回答,你应该说点什么……”她的手停止了。她开始吻我。这一次她真的哭了。“……苏圆!我想让你嫁给我。我会爱护你——如果你愿意,跟我到平原上,再不就到我流浪过的大山里去……我们盖一座小屋。离开03所吧!真的!我今夜来说的就是这个……”
她不回答,只用接连不断的吻堵塞我的话。后来她伏在我的耳边,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了:“……什么都明白。真感谢你。不过我早就想告诉你,我们不会在一起——这是真的,是对你好。今夜我们要一块儿。天亮了再分手,把一切忘掉……”
“为什么?”
她环视这屋子:“你听到那些传说了吗?瓷眼有很多女人,也包括我……”
“我不信!”
“那你看到我住的这套房子,真的什么也没想过吗?你太迂了……”
我想去捂她的嘴巴,但两手一点力气也没有。
“你好好保护自己,小心点吧!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今夜之后就忘记吧,我也会忘记……”
我马上就要离开。我听到了自己的牙齿磕打声。这个夜晚真冷到了极点……我站起来了。
我以为她在分别的一刻会哭。没有,她微笑的眼睛里充满了宽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