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新解论语(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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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里仁篇第四

1.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同‘智’)?”

孔子说:“选择居住在民风淳厚的地方是最为理想的,选择职业而不利于自己仁心的培养,怎么能算是有智慧呢?”

这是《论语》第四篇《里仁篇》的首章。“里仁”有“居仁者之里”的意思,作动词用。

“里仁为美”,意指居住在民风淳厚的地方是最理想的。人这一辈子可能会在一个地方居住几十年,所以尤其要注意周遭邻里的环境。选一个好的居住环境,对小孩的成长尤为重要。当然,像我们现代社会的公寓伦理,大厦中的邻居有时几十年都不见得互相认识,但是古代择居很重要,大家天天接触,彼此守望互助,所以古人安土重迁,对居住地选择极为慎重。所谓的“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就是如此。好的居住环境,生活会比较愉快。如果你周围住的都是鸡鸣狗盗之徒,那不是受罪吗?

“择不处仁,焉得知?”选择职业而无利于自己仁心仁德的培养,怎么能算是有智慧呢?“择不处仁”,是讲选择职业。工作会占掉人一生很大一部分时间,所以,跟什么样的同事相处,遇上一个什么样的老板?工作中,大家是动不动就搞办公室政治,还是可以互相切磋琢磨呢?都需要慎重考虑,因为现代社会大部分人不是上班就是下班。

所以,择业要“处仁”,择居要“里仁”,如果这两件事情你都做不到,你怎么算有智慧的人呢?

孟子是最愿意向孔子学习的。孟子是鄹邑人,离孔子的时代并不远,他是孔子的孙子子思的再传弟子,所以对孔子当时的一些言论,包括这段话的来龙去脉,孟子是最清楚的,有孟子的话做参照,我们就不会望文生义了。《孟子·公孙丑上》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以前做弓箭的叫“矢人”,做盾牌的叫“函人”,按现在的说法就是造军火的,专门制造杀人武器的。这个职业不好,所以有很多人希望自己的子孙做什么生意都行,就是不能贩卖军火,因为这个职业“不仁”。像有的人是屠夫,一天到晚杀猪宰牛的,这不是一直在造孽吗?这个职业环境确实不太好,尤其贩卖军火的战争贩子。有人专做攻击人的箭,有人专门做保护人的盾牌。孟子就问了,做箭的人难道就比做盾牌的人“不仁”吗?因为做盾牌的人是防守,唯恐伤到人;而做箭的是专门要杀人,唯恐自己做的箭不能伤人。所以孟子就说“故术不可不慎也”,选择职业不可以不谨慎啊。

选择职业很重要,这个是常识,不能说只是有份工作就好,还要注意发展前景和工作环境是否有利于人的核心创造力的培养。这个选择决定了未来带给你的是烦恼还是快乐。如果你从事的工作除了一份薪水之外,没有丝毫的快乐可言,就需要认真考量了。例如,我们刚才讲的军火产业,制造火箭的一定希望他造的火箭杀伤力越大越好,另一个做防御性的武器的,他的目的是防御性越高越好。可不管你是“矢人”还是“函人”,只要是制造武器就决定你平时的所思所想都和杀戮相关,甚至下班之后也不例外。职业刽子手,看到人,刚接过人家的名片就开始观察他脖子好不好砍,就因为职业的缘故。从事殡葬业的,是不是一天到晚都希望有更多的人死?这样他的生意才兴隆。卖棺材的如果还能希望大家长命百岁,他靠什么活?可见,择居、择业,我们人生的一大半都在这两项里头,一定要具备选择的智慧。

2.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同‘智’)者利仁。”

孔子说:“不仁之人,不能长时间处于窘困的境地,也不能长时间处于安乐的境地。仁者能安于仁,随遇而安,自然而然;智者的行为有利于仁德的推行。”

“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一个不真诚行仁的人,是无法长期处在困窘之中的。“不仁者”根器有问题,“约”就是资源不足,非常困窘。有的人过多苦的日子也不失原则,像颜回就没问题,“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一般从贫民窟走出来的小孩子到这种时候,要么去混帮派,要么心里不平衡。长时间窘困,定为非作歹;长时间安乐,必为非作歹。

假定一个人的本质有问题,一时的倒霉或许还能挺得住,时间久了,他就乱来了。因为迫于生存的压力,很容易丧失原则,就像一旦进入《易经》的否卦境地,非人就特别多一样。人处在贫困环境中,因为没有仁的根底,心理常常会被扭曲,一时之间还可以装一装,或勉强忍耐一下,时间一长就开始胡作非为了,因为只有大丈夫才能贫贱不能移。

“不仁者,不可以长处乐”,不真诚行仁的人,也没有办法长久处于富贵安乐的境地。如果长久处在安乐的境地,一般人也会变得骄奢淫逸。一般小人得志就会耀武扬威,认为自己总算是熬出头了,结果就会有些乱七八糟的事出来。像管仲那样有干才学识的人,到最后都开始僭越了。所以,我们看一个人,不能只看一时一事,要看他处事待人的恒久常态。一个不行仁的人,处在安乐的境地久了,慢慢也会现出原形。

可见,有钱,有权,还有贫困,这些特殊环境都特别考验一个人的本色,只有真金才不怕火炼。这一章也是在教我们要学会观察人,因为不行仁的人,骨子里有问题,外面怎么装都不行。还有的人本来是从贫贱的境遇里靠拼搏熬出头了的,一旦长时间处于安乐,变得春风得意了,就更糟!因为原先出身太苦,一旦得志,是绝对会拼命抓住不放的,这也是人情人性。所以,中国文化观察考量人很深刻。小时候穷怕了,当了大官,就拼命搂钱,搂完后打死也不下台,典型的患得患失。《阳货篇》云:“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说的就是如此,也就是所谓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像刘劭的那本《人物志》,真是了不起的书,集《四书》之大成,主要就是教我们怎么看人,怎么看自己,群体怎么互动,里面有很多非常宝贵的经验教训。有时候朋友做了几十年,到最后发现这个人不可信的地方多得是。寻常日子大家你好我好,看不出人的真性情。

“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把这句话放在生活实践中,可以用来考验人、观察人,在一段时间内,让他特别“约”或是特别“乐”,就能看到他的真面目了。

仁者就不一样了,“仁者安仁,知者利仁”。这一句话可以跟《中庸》互相对照着来看:“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这里的“仁者”,特指达到至善境界的人。行仁的君子无论是处于富贵还是贫贱,都不会受影响,因为他的根底厚实。

“仁者安仁”,是指仁者能素位而行,随遇而安,自然而然,天生就是菩萨。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什么时候都心安理得,丝毫不勉强。他的所作所为都是真心诚意,不必假装。

“知者利仁”,“知”同智。智者比仁者就低一个档次,安而行之,是仁者的境界;利而行之,就是智者的境界。对于“智者利仁”,很多的人解释为智者是为了利而行仁的,这样一来,就变成了因为行仁可以沽名钓誉,所以我就勉强行仁。不是这个意思。真正的意思是,有智慧的人,虽然没有办法像仁者那么自然而然地安于仁,但是他有智慧,明白行仁没有那么简单,与仁者的区别是他有分别心,要考量自己的所作所为怎样才有利于仁德的推行。智者的所行都是有利于仁德的弘扬和推行的,只是这个境界跟安仁的境界不同,从佛教的角度一看就知道,安仁是没有分别心,自然而然,智者是有计算、有考量、有选择的,但他的选择也不是为了个人的利益去行仁,而是他所做的最后都对仁有利。这样的人比较适合做文化营销,他们的脑袋好使,而他们营销的主产品就是“仁者安仁”。能安仁的人天生已经成形,可是他这个东西要推广,就需要一些有智谋的人来帮忙,虽然“智者”本身未必抵达安仁的境界。

人如果能够做到既仁且智,在这个社会上的生存几率就比较高。当然,安仁还是最高境界,在什么环境都一样,随遇而安,素位而行。任何情况下要修到安仁的境界都不容易,所以周遭常常需要很多能利仁的智者,这就是佛教里讲的有功德的护法。《易经·谦卦》的第三爻说的就是“安仁”的境界:“劳谦君子,有终,吉。”孔子针对这一爻就说:“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语以其功下人者也。”(《易传·系辞传》)安仁者自己不事张扬,需要一些人来帮他推广,所以《谦卦》的第二爻跟第四爻都是有智者来帮忙弘扬、宣传安仁者的好。谦卦的第二爻“鸣谦”,指智者受“劳谦”的感化,产生共鸣,然后就帮他弘扬,“鸣谦”爻一变就是升卦,表示这个事业马上可以做大,只是还限于内部,外卦就需要“挥谦”,帮他来发扬光大。

3.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孔子说:“只有真正行仁的人,才能够喜欢好人,憎恶坏人。”

“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唯”是唯一、只有的意思。注意,这不是一句平常话。意思是只有真正行仁的人才能够喜欢好人,憎恶坏人。真正行仁的人也绝对有好恶,只是他能遏恶扬善,而不是隐恶扬善。该坚持原则,一定会坚持,不会乡愿。

人世间一定有好人,也有坏人,作为仁者绝不会四面讨好,也不会为了一己私利或者某个派系去打击好人,因为仁者是大公无私的。同样,仁者讨厌一个人也不会是因为看不顺眼,或者因为是竞争对手,而是判定这个人确实是个坏人。如果一个人真的是社会公敌,需要口诛笔伐,仁者就会表现出很强烈的情绪,去批评他。

所以,不能简单讲超越坏人与好人的分别。很多人连基本的分辨善恶的认知能力都没有,就动不动说要追求一个无善无恶的境界。这句话讲起来很轻松,要知道,超越的境界是建立在有相当高的辨别力、判断力的基础之上的。如果不具备基础境界,连基本的是非与善恶都无法辨别,就去追求超越善恶,还标榜自己有多么包容,这就需要打个问号了。孔子所说的“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只有抵达至善境界的人才有资格谈这种超越,他的好恶是有原则、有标准的,该表态的时候绝对要表态。我们一般人就是喜欢自己人,爱护自己人,也容易护短,所以很多人喜欢拉帮结伙。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都是出于一般人的情感之私。没有人知道自己小孩子的坏,也没有人会嫌自己庄稼长得不好,这都是人的一己爱恶。可是作为仁者,他的爱恶档次比我们一般人要高,因为他掌握的是大原则,否则就没有是非了。

4.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孔子说:“一个人果真把行仁当作自己的人生目标,就不会做坏事了。”

“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恶”就是善恶的恶。一个人果真把行仁当作自己的人生目标,就不会做坏事了。

心之所主叫“志”,士心为“志”,表明我们的心念有主宰,这是王夫之的解释,比程、朱的解释好多了。程、朱把“志”解释为“心之所之”,意思是我们的心念往哪里去。这个讲法是有问题的,大家想想,欲望是不是心之所之?你的心念到哪里,不一定保证它是好的,也未必能够真正主宰你的内心。心中有主宰才叫“志”,表明人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独立思考,有自己坚持的原则,很有自控力。如果一个人一味顺着自己的“心之所之”,就很可能随波逐流,也可能是颠倒梦想,与社会大潮一起载浮载沉,反而没有了“志”。如今社会上就有很多人把自己的物质欲望当成了志,显然就偏离了人生正道。

人若能一心向仁,“复见天地之心”,就不容易为坏念头所左右。《易经》屯卦初爻称“志行正也”,也就是这个道理。人如果立志走正道,以真理、至善为毕生追求的目标,一些坏毛病就不易沾身,最后甚至能够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才称得上“志士”。

5.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孔子说:“富有与尊贵,是每个人都想要的;不依靠正当途径取得的,他不会接受的。贫穷与卑微,是每个人都讨厌的;不靠正当途径改变这种贫贱,他是不会逃避的。君子离开了仁,凭什么成就君子之名?君子在一顿饭的时间都不会脱离仁,匆忙急迫时一定坚持如此,受挫困顿时也一定这样。”

古语云:“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富贵和贫贱都很考验人。“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谁都希望得到富贵,但是“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富贵的获取要合乎正道。“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谁都不喜欢贫贱,但是“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子要脱离贫贱,也要合乎正道。

“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孔子说,君子如果离开了仁,凭什么成就君子之名?确实如此,这个“仁”太重要了,它是人的自性与良知、良能,人的创造力与生命力都在这个“仁”里;人只有依靠仁,才能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君子跟群众的相处也才能和谐。人如果偏离了这一内心主宰,整个价值系统解体,世界都会为之崩溃。一个君子如果离开了仁,就是伪君子。

“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真正的君子,连吃一顿饭那么短的时间,其所行所思都不会偏离仁。《中庸》讲:“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还有《论语》也说“颜回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可见,能随时以仁为目标且将其落实到行动中有多难!

“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颠沛”就是危险、困顿的意思,“造次”是匆忙急迫的意思。一般人在危险、急迫的时候,心态就做不到那么雍容平和,这是典型的修为不够,一般人就会发脾气、骂人。一个人平常可能道貌岸然,好像超有修养,可是一旦面临困顿或者焦躁的时候,他的态度就有问题了。所谓的君子就是训练有素,持之以恒。这里讲的“仁德”是一个人身上最核心的东西,它应该是没有假期的,最能表现一个人修为的,就是在仓促的时候。人在颠沛的状况下,失时、失势、失位,窘迫困苦,寄人篱下,这种情况下最能看出一个人的真面目。只有君子在颠沛、造次的情况下丝毫不乱,依然脑筋清楚,判断力清明,该彬彬有礼还是彬彬有礼,该镇静如恒还是镇静如恒,禁得起考验。

有时候我们看到某某大师讲道,感觉好佩服,当作偶像,可是也看到大师在颠沛的时候、造次的时候,不那么具备大师风度的多得是。当然,不要看到人家在颠沛、造次的时候有失风度,就认为别人修养不够,反省反省自己,会发现自己也是一样。

6.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孔子说:“我不曾见过爱好行仁,厌恶不仁行为表现的人。爱好完美人格,已经达到最好的极限;讨厌不符合仁德行为的人,他追求仁者最高境界的方法是,不让自己沾染上偏邪的行为。有没有人能恒久地致力于追求仁者的境界呢?真要这样做,我不曾见过力量不够的。可能还是有那种默默地在致力于行仁的人,只是我未曾见过罢了。”

“吾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这说明只有仁者才表现出真正的好恶,涉及立场问题绝不打马虎眼,也不含混。所以好仁者就是那种积极行仁以使自己更趋完美,对不仁的行为能主动遏制与批判的人。这里的“好”是积极地去爱好,“恶”是主动地去讨厌。孔子说他接触过这么多人,包括这么多优秀的学生,都从没有见到过这种人,可谓世风日下。

“好仁者,无以尚之”,意指真正追求完美人格的人,已经达到最好的极限。真正喜欢仁德、喜欢真理的人,会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仁更值得崇尚的东西了。

“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讨厌不符合仁德行为的人,他致力于行仁的方法是,不让自己沾染上偏邪的行为。社会中有些人并不是真正厌恶不符合仁德的行为,只是因为有沽名钓誉的考量才假装厌恶的,也许他蛮喜欢“不仁”的行为,因为其中充满了欲望和诱惑,表面上“不加乎其身”,可能私下里喜欢得不得了。只有“好仁者,恶不仁者”的人真正能做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

“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吾未见力不足者”,有没有人能恒久地致力于追求仁者的境界呢?真要发愿这样做的话,我从未见过力量不够的。一日心为“恒”,真心求道没有那么难,因为每个人都有天赋的良知、良能,天生就有行善的潜能。

前面是讲当时的人或者他调教过的很多的学生,之所以不能克己复礼,就是因为没有真发心,所以孔子说我没有见过表现好的,好像连颜回都包括在内了。如果真的发愿致力于追求真理,表现仁德,绝不会因为力量不够而失败。不能成功主要是决心不够,不肯真发心,而只是屈从于诱惑,没有战胜坏习气的毅力。老夫子的这句话,不是一竿子打翻了三千弟子,还有当时的那么多大人物吗?后来一想,自己求好心切,可能话说得过火了,因此紧接着又修正了一下:“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可能还是有那种默默地在致力于行仁的人,只是我未曾见过罢了。

7.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

孔子说:“人犯的过错有不同的类型,实际上是各由其本身不同的性格产生而来。观察一个人的过错,就知道他行仁的路在哪里。”

“人之过也,各于其党”,“党”是类别的意思。孔子的意思是说,君子有君子之过,小人有小人之过,因为性格类型、成长背景不同,犯的错误也不同。所以,我们说“不贰过”很难,因为人太容易受天性、习性的控制,每个人的个性中某些弱点往往很难突破,所以就会屡屡犯同样的错误。好色的人总是绯闻不断,贪财的碰到钱就会手痒,好名的就会用巧取豪夺的方式去剽窃他人成果,等等。

“观过,斯知仁矣”,观察一个人的过错,就能知道他行仁的道路在哪里。这就说明,好好对自己下一番观想的功夫,看自己最容易犯哪一类的过错,就能找到针对这个过错的改正办法。整部《易经》,讲的全是让人如何“无咎”的智慧。“无咎者,善补过也。”这样讲就平实了,谁能不犯错呢?知过能改,善莫大焉!那么人要怎么改过呢?先要“观过,斯知仁矣”。“仁”可以说是儒家认为的人生的正确道路,研究并观想自己所犯的过错,过错的反方向不就是正确道路吗?有些好人,就是太善良了,没有防人之心,结果总被人骗,这也是错。朱熹说:“君子常失于厚,小人常失于薄。”因为君子善良,总是做好人,所以会犯太厚道的过错。小人的过失则是太刻薄。形形色色的人,会犯形形色色的错,所以还是“各从其类”。

这一章也是研究人的路数,要看他的居心到底是什么,有些人结果是错的,但动机是善的,是人性的弱点所致。有些人根本就是居心不良,那就可能要罪加一等。我们要想解决问题,就得全面研究人的犯错类型,在这个基础上来改,而且要改得快。就像下一章所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

8.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孔子说:“早上听懂了真理,就是晚上改过也无妨。”

“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历代以来存在着误解。这里绝对不是讲人要有殉道精神,说一旦早上听懂了真理,晚上就是死了也无妨。那就惨了。这里的“死”是指让“过”死掉,正如《了凡四训》所云:“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大戴礼记》也说:“夕有过,朝改之;朝有过,夕改之。”人就是在大死、大生中得以更新成长。“死”,不是肉身死了,而是改过、悔过,是“无咎者,善补过也”,就这么简单。一旦知道怎么样做是对的了,就马上改过,不要超过一天,今日事今日毕。

另外,“闻”,不只是听,而是听懂。闻一知二,闻一知十。改过要快,要从善如流,身心才能受益。君子见善则迁,有过则改,人是容易犯错的,改过最重要,这样才能越来越进步。

9.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孔子说:“读书人立志追求真理,却以简陋的衣服与粗糙的食物为耻,这样的话就不值得与他谈论什么道理了。”

依经解经

《孟子·离娄下》中,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智慧通达的君子对天下事保持开放,只要合乎大义,便无可无不可,正是孟子所谓的“惟义所在”。

“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士”,代表读书人,也就是知识分子。一个读书人如果以追求大道为人生目标,就不会在乎物质生活的享受。贪图生活享受,要吃好的、穿好的,这种人就不是真正追求真理的人。

这里不是说要故意穿破衣服,而是说不会刻意去追求物质享受。《学而篇》就有:“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而已矣。”如果你有志于追求真理,还一天到晚因自己的衣食不够华美而不安,这就与自己的志向背道而驰了。当然如果好的物质条件本来就有,也不用矫情,为自己享受好衣好食而惶恐不安。

“未足与议也”,这就不值得与他谈论什么道理了。不要对牛弹琴了,因为他一天到晚想着在衣食上下功夫,那他还是真正志于道的人吗?

10.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dí)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孔子说:“君子对于天下的人与事,没有一定非要怎样不可,也没有一定非不怎样,完全以实际情况来判断是否合适。”

“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适”为专断,非怎样不可;“莫”为否定,非不怎样。都嫌僵硬主观,君子重视因事制宜,无可无不可,看情况决定最佳的应对方式。

“义之与比”,“比”是接近,“义”就是“宜”,意即以实际情况来判断。这也是遵循了《易经》中的“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的原则,是真正的权变无方。不然的话,人很容易被很多教条绑住。孟子曾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

这一章也可以看出孔子的智慧圆融无碍,能够随机应变,绝不拘泥于小节、迂腐的教条,其思维完全是开放式的,不愧为“圣之时者也”。

11.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同‘型’),小人怀惠。”

孔子说:“君子念念不忘的是德行,小人常常想到的是家产;君子心中一直想着的是典型人物,小人忘不了的是好处。”

“君子怀德,小人怀土”,这里的“小人”不是指德行不好的坏蛋,而是指没有立志的普通大众,他们的一切行为都只服从本能的需要。“君子”指有职位在身,有志于为众人服务的人。“怀”是思念的意思。因为君子的地位重要,影响力大,所以他天天想的是要进德修业,这样他才能随着位置越来越高,而对社会有正面的影响,照亮更多的人。

君子关心的是德行,小人念叨的是家产。孟子说:“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在古代农业社会,一般的黎民百姓安土重迁是可以理解的,他就是想安家落户、奉养双亲、照顾好妻儿。就像我们现在很多人的理想是买一栋房子,然后安居乐业就可以了。对一般人来说,奶瓶、尿布就是人生。但是作为君子,如果一天到晚想的都是这些,他就不会怀德了,境界无法往上提升。孙中山曾经讲,能力越高的人,越应该为更多的人服务。法国哲学家加缪也说:

依经解经

《孟子·梁惠王》中,孟子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尚书·皋陶谟》称:“安民则惠,黎民怀之。”这有一定的道理,怀土、怀惠,关心现实生活的利益,为民之常情。

“幸福不是一切,人还有责任。”换句话说,有多高的地位,就得有多高的境界。孔子前面说的“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到这里我们就更明白了。

“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刑”同“型”,指希望效法的典型。《易经》蒙卦有“利用典刑,用脱桎梏”。文天祥《正气歌》云:“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这里的“刑”就是型,“刑”、“型”在经典中常常是通用的,还有“刑于寡妻,至于兄弟”(《诗经·大雅·思齐》)中的“刑”也是如此。“惠”,有好处、利益的意思。大权在握的人一定要照顾好群众,让老百姓真正得到实惠。

由此可以看出,小人常常为了产业而忽略德行,为了好处而不惜破坏规矩。相反,君子则处处以德行与规范为重。

12.子曰:“放(fǎng)于利而行,多怨。”

孔子说:“为人处世完全利字当头,一定招致人怨。”

“放于利而行”,“放”就是依照的意思,做人处事全以利益来考量,这种人其实不少。现实生活中,有的人交往几次之后,就会发现他吃不得一点亏,只想揩别人的油,对朋友毫无真心,更谈不上布施之心,这样的人“多怨”,一定会遭到别人的怨恨。如果社会上每一个人都精明到凡是不能给自己带来利益的事情就不做,这个社会一定到处充满利益冲突,大家互相抱怨。程子曰:“欲利于己,必害于人,故多怨。”可见平常为人处事不能依利而行,要依义而行。

也正是因为这个,“智者利仁”不能解释为智者是因为有利才行仁,而是他们所行之事皆利于行仁,对仁道的发扬有正面贡献。聪明人是善于洞察、了解人性本真的人,他们懂得让别人得到实际的好处。智者做任何事情,都不会想到自己先赚一把,而是从长计议,先让别人得到好处,也就是因为你的信誉和威望而得到好处;会做生意的人,一定是先让别人赚到,别人有的赚,你自己才有可能赚。

13.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孔子说:“如果能以礼让治国,有什么难的?如果不能以礼让治国,还能用礼做什么?”

“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为国”就是治国,就是管理国家行政。这句话算是对后世君主专制的一种讽刺。我们看,中国历史上下几千年,自大禹之后的历朝历代,尤其是秦始皇伊始,君王专制是多么的祸国殃民!这些不都是因为君王的私心而不能礼让,改朝换代时才必定要流血的吗?君王如果能够以礼让治国,不就“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了吗?在《易经》的六十四卦中,为什么只有谦卦能得善终?因为谦就能让。如果君王能用“天下为公”的礼让之心治国,“何有”?何难之有?治理国家有什么难的呢?可惜一般的君王就是做不到,或者嘴上说能做到,心里想的还是自己的利益,最后就是不能以礼让治国。

“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不能以礼让的态度治理国家,还能用礼来做什么呢?

伯夷、叔齐虽然有点精神洁癖,很难成就大的事业,但是他们身上最闪光的点就是“让”的精神,连江山都可以相让。中国传统的政治思维一直对“让”这种难能可贵的精神大肆彰彩,就是因为不容易做到。自古以来,世间诸多战乱都起于“争”。《伯夷列传》在《史记》的七十列传中位居第一,就是因为他们“让”的风范值得推崇。吴王阖闾就是因为争而“臣弑其君,子弑其父”,从阖闾到夫差争霸,直至吴国亡,争的结果绝对不会善终。因为你会争,人家就不会争吗?反而是“让”的人得以千古留名。尧、舜以礼让为国,“大禹王治水而德衰”,大禹兴修水利做得再好,一个不“让”就被骂了几千年。

儒、释、道三家都强调这个“让”字。老子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把时间拉长了看,最有竞争力的是不争、不居功的人。所以我们总说《易经》里的谦卦是最好的卦,卦爻全吉,没有任何的瑕疵,比乾、坤都好。“满招损,谦受益”,事实上就是如此,完全合乎人情义理。

14.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孔子说:“不要担心职位问题,要担心的是自己凭什么坐在那个位子上。不要担心没有人了解自己,要力求拥有值得被别人了解的实力。”

“不患无位,患所以立”,“患”有担心的意思,“位”指职位,圣人之大宝曰“位”,人之所立曰“位”。孔子三千弟子,有七十二贤人,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得到一个好的职位去实现自己的抱负。好的位置很少,有时候大部分被德行不够的人占了,所以他的弟子中怀才不遇的人很多。因此,孔子勉励学生,不要担心职位问题,要担心的是自己凭什么坐在那个位子上。

换句话说,万一哪天真拥有那个位置了,千万别丢人,别糟蹋了那个位子,因为你的修为可能还不够。有的人天天抱怨自己没有好的平台,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有了位子,你是否能坐得稳?以为给了你那个职位,就一定能做得好吗?世界上的总统那么多,一大半以上都在挨骂,选上来的时候票很高,干不了多久,一做民意调查,支持率就落下来了。这就是“患所以立”,你要考量自己靠什么才能在那个位置上屹立不动,这肯定是需要修行的。你说等坐到位子上再修,人一旦登上高位,天天要应付的钩心斗角就已经够你手忙脚乱的了,何来时间修身?所以不要担心位子问题,那不是你求就能有的,要担心自己能不能立得定。人能掌控的只有操之在己,所以要好好修炼自己。

“不患莫己知”,不要担心没有人了解自己。人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没有好位置,感觉自己怀才不遇,一天到晚打知名度,拼命包装自己。只有“潜龙勿用”的人才不会担心人家知道不知道自己。《易经》已经明确告诉我们:“独立而不惧,遁世而无闷。”

“求为可知也”,力求拥有值得被别人了解的实力。有些人就是有真才实学,时间长了以后,就像锥子在袋子里头自然就会脱颖而出,人家自然就会发现,这时才是实至名归。所以不要担心没人了解自己,该担心的是自己是否真有那个本事。

这就是孔子对大弟子们平常抱怨自己怀才不遇的回答。也就是说,你们认为自己有一身的本领,认为这个社会不知道你,没有给你好的位置,如果真有一天可以施展抱负,你们准备好了吗?平时不去充实自己、提高修为,居然还有时间在这里患得患失、追名逐利,这不是搞颠倒了吗?实在是不该担心的瞎担心,真正该担心的,却不去用心准备。

15.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孔子说:“参啊,我所讲的道是有一个中心思想贯通其中的。”曾参说:“是的,的确如此。”孔子走后,其他同学问曾子:“老师的道是什么意思?”曾子说:“老师的道不过是忠与恕罢了。”

这一章也是老夫子自己主动对曾参讲的,在《里仁篇》里,看了这一段,大家就更能明白“一以贯之”是怎么回事了。《易经》剥卦第五爻说:“贯鱼,以宫人宠,无不利。”其中的“贯鱼”就是指贯通整合的能力,不是七拼八凑。

其实,不管是研究孔子之学,还是研究老子之学,或者研究佛学,在不同的经典里,不同的场合,很多时候圣贤对不同的问题的回答并不一样,甚至给出的答案表面看起来还会互相矛盾。另外,还有一点,再大的思想家,就算是教主级的人物,他的思想也是要变化的,是不断进步的,年轻时的一些想法,或者讲过的很多东西,大家把它们记下来,到了老年的时候,有时会发现,他的思想更成熟了,就会提出新的主张。思想会有变化,这一点很正常。

《论语》不是孔子写的,但是在他过世之后,学生们把他的思想当成了宝,大家把每个人的笔记拿出来共同讨论,起码要开几次研讨会,才把它编出来的。具体负责编辑的学生有的是弟子,有的是徒孙,他们不见得有那么高的见识,有时候就把祖师爷从年轻到年老所有的思想统统录在一起,其中系统性的变化根本看不出来。所以,老夫子就干脆先说明,我的思想体系其实已经是一贯的,只是一般人不见得知道,如果我们用最根本的“一”去贯穿它,理解就不会有偏差。

孔子的“一贯之道”很重要,我们说《四书》要讲到位,必须要有《五经》的底子,这样才比较容易做到贯通,因为经典是很系统的思想,不是东一句西一句,只有掌握了这些思想的主调,你才能明白经典的定位,不然的话就乱了。如果只看《论语》而不了解《五经》之学,如不懂《易经》或不懂《易经》中的《系辞传》,你一定会觉得老夫子就是在东扯西拉,怎么能称得上“至圣先师”呢?

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对孔子的说法表示认可,用一个“唯”字作答,这有点像禅宗公案了。有什么样的老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学生讲的比老师还少。就像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一下就把道给传了。

曾子答“对”,一句废话没有。“子出”,老师把门一拉,走了!似乎也有点不高兴,还以为曾参会继续发问,没想到弟子一个字就堵住了。其他的弟子有点晕乎了,赶紧问大师兄:“何谓也?”老师什么意思?你们之间打什么哑谜?你怎么说“唯”呢?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曾参把“忠恕”当成老夫子一以贯之的道了。如心之谓恕,将心比心就是“恕”,“恕”也是宽恕,意思是要设身处地替别人想,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尽己之谓忠,曾参就说过:“为人谋而不忠乎?”曾子说:老夫子讲了那么多道理,完全可以用“忠恕”这一根线去贯穿,只不过有各式各样的表现而已。曾子面对同学的提问,解释了自己对老师一以贯之的理解,意思是孔子不管论政、论礼,还是论乐、论事,“忠恕”是贯穿始终的。“忠”代表自强不息,“恕”代表厚德载物,“忠恕”就是乾、坤两卦。

孔子的“一贯之道”真的就是曾参所讲的“忠恕而已矣”吗?孔子并没有表态,因为他当时不在场。当然,“忠恕”是很重要,但是孔子的“一贯之道”恐怕还不是“忠恕”二字可以涵盖的。像前面孔子问子贡的那一段,老师心中可能有想法要说出来,子贡并没有问老师的“一以贯之”是什么,也没有另外的同学在旁追问。曾参被同学问到了,不管他是在应付,还是他真这么认为的,都不能说他百分之百对。如果孔子的“一”比“忠恕”更丰富、更广博的话,曾参当时的“唯”就有问题了,很可能是不懂装懂。这个解释也体现了曾参的学术性格,显得略微保守了点。就像佛讲了那么多,最后还是说,我有些话讲得不究竟,要成佛,仅有那些还不够,那只是暂时的方便法门,因为你们的根器只能到那个程度,你们听不懂究竟的智慧,我是不得已才那么讲的。

16.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孔子说:“君子明白道义对他的意义,小人明白利益对他的意义。”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喻”有通晓、明白的意思,“义”是天理规定之所宜,“利”是人性自然的欲求之一。在实际生活中,不是有了“义”就没有“利”,有了“利”就没有“义”,而是“利者,义之和”,两者不是对立关系。孔老夫子没讲那么多的道理,他只说君子跟小人,也就是有官位的人跟没有官位的人,注意,这里的君子、小人不是指好人跟坏人。君子一定要弄明白天理所规定的道义,这样才能服务更多的人。可是一般过日子的小民,只关心利益,种田不好,就去摆小摊;摆小摊不好,就去拉保险……他们关心的只是“利”的层面。孔老夫子这里的意思是指传道要看对象,道理要讲给那些有志向的君子和想为更多人服务的人,他们完全能理解;否则就是对牛弹琴,白费工夫。

17.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孔子说:“看到德行卓越的人,要想着怎样才能达到他的水平;看到德行有损的人,要反省自己是否也会犯同样的毛病。”

“见贤思齐”,“贤”是德行卓越,“齐”指同一水平。孔子的意思是,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做我们的老师,都能让自己受益。如果有正面的典范,可以作为学习的榜样;如果有反面的典型,也可以作为自己的借鉴。这样的人到处都可以找到学习的目标。

“见贤思齐”,是说好的典范可以帮助我们摆脱心灵的桎梏,每一个生命的展开和前行,都是从懂得向好的看齐开始的,因为“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如果感觉自己的程度还不够,又希望自己能修到贤者的地步,就可以向贤者讨教,总有一天会拉近与贤者间的差距。从凡夫俗子到罗汉,从罗汉到菩萨,从菩萨到佛,就这样一步步提升“贤”的层次。

“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是指看到德行有损的人,不要急于去指责他,而是要反省自己是否也会犯同样的毛病。如果对所见他人的魔鬼行径,能反躬自省,有则改之,无则自惕,如此,不就因此脱离魔掌了吗?所以别人的魔(即“不贤”)也能刺激你的成长。这个时候自己要想一想,在同样的情况下,自己是不是也有可能因抵抗不住诱惑而表现得很糟糕?人性充满了弱点,在这时要好好反省自己,从别人反面的表现获得启示,帮助自己进步。

18.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孔子说:“子女事奉父母,见父母有问题,劝说的时候言辞要恳切委婉,不能犯颜直谏;如果父母不接受,就要恭敬如初,不违背其愿;子女必须事事为父母操心,不能有丝毫的怨言。”

再看《里仁篇》里的关于孝的内容。

“事父母几谏”,“几”就是《易经》的“几”,当机立断,知机应变,见机而作,是隐微不显的一刹那。“几谏”,蒋伯潜注解说,几微之谏,是不伤颜面、不伤感情的劝谏。父母亲也是人,当然会犯错,子女见了提醒他,不是教训他,要和颜悦色,不能犯颜直谏。

在公共场所,“谏”最好用肢体语言,踩一下脚,或者递个眼色,让他在不难堪的情况下有所警觉。这不只是侍候父母了,侍候老板、侍候君王都一样。张良对刘邦不就是这样吗?韩信要求称假王,刘邦气死了,正要拍桌子开骂的时候,张良在底下踩他的脚,张良胆子也不小,换我可不敢随便乱踩老板的脚,刘邦超级机灵,马上就改口说:要干就来真的,干什么假的?其结果是化解了韩信拥兵自重的危机。这就属于“几谏”。

“见志不从”,尊长各有主见和尊严,他的想法很可能跟你不同,所以你的意见他可能不接受。“又敬不违”,但你还是要保证有好的态度,“不违”,不只是不违背意愿,“违”字还有离开的意思,意思是你不能离职,子女还有从父母那里辞职的吗?“劳而不怨”,“劳”是很累,就是你后面还要寻求好的机会劝他,对你来讲这很辛苦,可是却没有什么好怨尤的。

19.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孔子说:“父母在的时候,不可以出远门;出远门的话,住在哪里,必有一定的地方。”

“父母在”,指父母还活着的时候。尤其是父母比较老的时候,是不是要尽量在跟前尽孝?“不远游”,不能动不动就跑得远远的,尤其以前既没手机,又没电脑,联系很困难。现在太方便了,我女儿去英国读书的时候,可以直接和她通话,有时还可以专门约个时间视频聊天。这在以前真的是做梦,什么都没有,出趟远门动辄十几天,有时甚至几个月,所以父母还健在的时候,尽量“不远游”,跑得太远,父母一旦生病或者离世都来不及。

“游必有方”,万一有国事或公事非去不可,一定要让父母知道你的去向,保证可以找到你。在古代,有些人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要周游四方求学或者谋官,不可能完全不远游,但是“游必有方”,父母不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游方”这个词就是这样来的,故我们管云游四方的和尚、道士叫游方和尚、道士。《论语》之所以会变成整个民族的记忆,道理就在这里,因为其中的很多话慢慢就变成了后世专用的词汇。

20.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孔子说:“如果三年内不改变父亲为人处世之道,可以称得上孝顺了。”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这句话在《学而篇》里已经讲过,这里又提到了。这就是《易经》中蛊卦所说的“干父之蛊”。关于“三年”,大家都知道这和古代的三年之丧有关。古代的天子在父辈去世后,即位之初,得服三年丧,还要遵循“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原则,主要是因为初登大位,权力掌控还不够,主少国疑,权臣尚在,不能让父辈创下的局面被破坏。为了政权能够平稳过渡,只能在一段时间内,保持旧模式。真的要进行革新,也要等到服丧期满,自己的掌控能力足够,一切都稳定,再按部就班,出台新的方法。在一段时间内,子承父志,也可以称得上孝了。

“干父之蛊,有子,考无咎,厉终吉。”《易经》蛊卦初爻就提到了这一点,即位之初,不要大动干戈,真正的孝顺是继往开来。蛊卦的前面是随卦,说明新时代你虽然可以做主,但还是先要跟随前辈一段时间,过一段时间之后再推出新的调整方案。

为什么《论语》中会重复此句呢?而且《里仁篇》跟《学而篇》离得这么近?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是当时编辑工作的失误。《里仁篇》里只有一半,《学而篇》里是完整的,也就是说孔老夫子在讲这段话的时候,有些人的笔记记得比较全,有的人可能上课打瞌睡,只记了一半,最后不同的版本在编辑时又少了一道把关的手续,所以就重复出现在两个地方。后世的人虽然明明知道它重复了,但中国人绝不会轻易改经典的。以前是手抄经文,在传抄过程中本来就容易错,连现在印刷技术这么发达都会错的。现代人没有那么多规矩了,改过来就改过来。所以通常在编辑内容来源比较广泛的书的时候,最后需要有个总编把内容总体看一遍。

21.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孔子说:“做子女的不能不知道父母的年龄。见父母年纪大,已臻寿考,所以欢喜;见父母年纪老,将近衰亡,则又忧惧。”

“父母之年”,意思是父母多大岁数了,做子女的如果不知道,那就太不应该了。“不可不知也”,就是说第一要知道父母的生辰,第二就是年岁多大。

“一则以喜”,父母亲高寿,不是很欢喜吗?不管你年龄多大,只要父母还在,你就会觉得好像还有一个护佑,这就是“一则以喜”。如果哪一天父母亲走了,那个感觉绝对不一样,首先你会想下一个该轮到我了,再也没有人可以无条件地照顾你了,一切都要自己去面对了,所以还有一个“一则以惧”。父母亲已经这么老了,用基督教的话讲是离神越来越近了,肯定会很担心、忧虑。孔子说的这些话很诚恳,触到了人性的深处。

22.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孔子说:“古人一般不轻易表达自己的主张,因为怕自己来不及亲身实践而感到羞耻。”

孔子在这一章是提醒人们不要大言不惭,做不到,就不要乱讲,否则会变成笑柄。吹牛、标榜,都不好。“言”跟“语”不同,“语”有讨论的意思,“言”指正式表达自己的主张、看法或论断,所以“古者言之不出”,也就是说,古代的人不随便发表自己的主张。为什么?怕做不到,因为说易做难。

“耻躬之不逮也”,怕自己来不及亲身实践它而感到羞耻。“躬”有亲身的意思,“逮”是来得及。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动不动就说风凉话,爱批评人,很多名嘴都是这样,表现欲太强,张嘴就说,可是做不做得到,就不管了。

23.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

孔子说:“能够约束自己的人,在为人处世中失败、失误的很少。”

“以约失之者鲜矣”,“约”有收敛、节制、约束的意思。这句话的意思是能够约束自己的人,在为人处世中失败、失控的很少。人要懂得收敛、约束自己的言行,凡事不能太过火。所以孔子说“以约失之者鲜矣”。这也是在鼓励我们既要有核心创造力,又要开放洒脱,同时又能喜怒哀乐发而皆中节。这些都是相辅相成的,彼此并不矛盾。有时候宁愿不及,也不要太过。

老子也是很典型的俭约主义者。老子说处世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俭”这里是“约”的意思,凡事谨言、慎行、不浪费都是“约”。《礼记·曲礼》说:“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说明的都是“约”的道理。

24.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孔子说:“作为君子,就要想着在言语上谨慎迟钝,并且能在行动上保持敏锐。”

“讷于言”,“讷”就是不大会讲话,看上去笨嘴拙舌的。但是,人在说话时越谨慎越好,不能张嘴乱说,不负责任。

“而敏于行”,“而”即“能”,“敏”指的是敏感度很高,很灵敏。意思就是说,能在行动上保持敏锐。这里不是指做事快,手脚麻利,而是对该不该行动保有一颗敏感的心。如果一天到晚跟人家胡扯,不“讷于言”,肯定不能“敏于行”,因为你忙着取悦于人,冷静理智的心思都没了。有的人认为“敏于行”就是行动迅速,实际生活中很多行动迅速的人结果都败得很惨。

这也是修行的一个标准,即少讲废话,冷静观察,到该行动的时候比谁都精准,就像《易经·系辞传》所讲的“见几而作,不俟终日”。

25.子曰:“德不孤,必有邻。”

孔子说:“有德行的人是不会孤单的,一定会有同类的人亲近他。”

“德不孤,必有邻”,“邻”指关系近,感情好。《尚书》中君王对身边辅国的重臣很客气,也称之为“邻”,有“臣哉,邻哉;邻哉,臣哉”一说,不是指主奴关系,是指朋友关系。“德不孤”是指有德行的人不会孤单。因为人性有向善的一面,依据“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原理,有德行的人一定会有同类的朋友向他靠近,成为关系亲近的芳邻。水就流湿,火就近燥,云就从龙,风就从虎,因为各从其类。

《易经·坤卦·文言传》有类似的说法:“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一个人如果能将“敬”和“义”立于一身,肯定是“德不孤,必有邻”。所以,君子一旦做到“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成为标杆,马上就会产生“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效应,社会上善的力量一定会马上汇聚过来。

26.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

子游说:“事奉君主如果过于烦琐,就会自取其辱;对待朋友如果过于烦琐,就会被疏远。”

这是《里仁篇》最后一章,子游、子夏都以文学见长,即以精通经典学问见长,很有文采。这是子游自己的言论。

“事君数”,“数”就是屡次,有烦琐的意思。“斯辱矣”就是自取其辱。你如果事奉老板,看老板有时候做得不对,想进忠言,这是很冒险的事,很可能会招老板烦。虽然你认为自己是在尽职尽责,觉得老板可能出问题了,可是进言一定要有智慧。伴君如伴虎,一般人都很烦有人总在身边啰里啰唆。况且他的位置又比你高。所以你要识相,要懂得察言观色,不然踩了老虎尾巴都不知道。事奉老板要学会要言不烦,讲一次就好,听不听完全在他,千万不能不分时间、地点,不照顾老板情绪,胡乱进言。那样的话,首先,你的进言不会生效;其次,还会惹他烦,最后自取其辱。对朋友进言也一样,朋友在一起要以文会友、以友辅仁,需要切磋琢磨,大家一起成长。理论上讲是如此,但很多人总是啰里啰唆,讲朋友的毛病,他肯定会跟你疏远,所以千万不能书呆子气,觉得自己是善意,那只能说明你不懂人情世故,得罪了人还不知道。《易经》中蒙卦卦辞称“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渎”就是烦渎了,连占卦这样的事你要是总问《易经》的话,它也会生气的,再问就不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