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毓老师说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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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王弼注】人恶卑也。道无水有,故曰“几”也。

【严复批】以水喻道。《周易》以善继性,老子以善几道。周茂叔曰“诚无为、几善恶”,皆至言也。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这句话太重要,能悟到此,足矣。人都争众人之所好,这就坏了,结果谁也站不住。有的人就聪明,专居众人之所恶,因为他“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至高之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水最会利万物而不争功。世上唯父母与水之德不说:“你小子没有我就死了。”所以父母也有上善之德,利万物而不争功,而且处众人所恶的地方。所恶者为何?王弼注:“人恶卑也。”因水往下流,所以道家说水之德——“处众人之所恶”。

老子以水喻道,以为水之性往下流。儒家也亟称于水,说:水之性是“不舍昼夜”(《论语?子罕篇》),水之德是“盈科而后进”(《孟子?离娄下》)。什么是“盈科而后进”?水流到一地方,要平其不平,等那地方、那坑满了之后再往前进。王弼说得更美——“人恶卑也”,他以为人都不愿在卑下,唯有水乐处卑下,所以老子说“处众人之所恶”。由此而窥王弼得亏(幸亏)活得年轻,若要活到八十岁,一定气死老子。那么年轻就把《老子》悟得这么深刻。古人真是有智慧,再看看我们,连人家的注都看不懂,还一个劲瞧不起这、瞧不起那,批评这、批评那,我们现在真是低。

话说回来,“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这话太重要了,悟此则足以修己治事矣。世上之人都争,如果尽好众人之所好,那就坏了,那必争;一争的结果,谁也没站住。有的人就聪明,专居众人之所恶,最后“上善若水”。

严批:“以水喻道。《周易》以善继性,老子以善几道。”以善几道,即“以水喻道”。严氏此批不仅有智慧,且有功夫。功夫最重要,所以《易》要“玩其辞”,“玩”字即功夫,最难得。而严氏此批,非熟“玩”《易》者不可得之。《易?系辞》言:“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如果说孔子之学中有“性善”二字,当即来自《系辞传》。严氏此言“《周易》以善继性”,确有见道之处。

“故几于道”,王弼注:“道无水有,故曰‘几’也。”寥寥数字,虽是简单,可是包罗一切,用字之妙,没有智慧,断不能这样注。为什么说水是几于道,而不是道呢?因为道是无,水是有。这有无之分,就是“几于道”而非道也。“几”者,近也,凡此之处需善悟。

我们想要“上善”,可是“上善”不容易达到,但“上善若水”,我们果能以水为法,能够做到“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虽然非道,亦“几于道”矣。我们想“上善”,得“若水”,“若水”什么?“处众人之所恶”,那虽然非“道”,而“几于道”。

一个人做事,必要天天用点头脑,“久假而不归,焉知其非仁也?”(《孟子?尽心上》)老师常劝同学不要做“真圣人”,要做“真伪人”,伪不怕,因为“久假而不归,焉知非仁”?就怕你早上是甜的,下面是酸的,后面又是辣的,成了三道黏的。不仅人家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啥了。所以,一个人不必说什么圣人不圣人,人就是人,只要能把持一个观念,一拉到底就够了。因此我常说“错误到底就是对的”,这就是我的人生观。总之,人既然生来有个脑子,活着就必要用脑子,否则活着不用脑子,事事不经大脑,那怎么行。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王弼注】言人皆应于治道也。

【宋龙渊注】“善地”者,安静无事之地也。若是险峻之地,则非善地矣。所以水性之善,去上就下,险峻不居。以贞静自守,以柔顺自安,行止如然,妙用无方,终无倾丧之患,岂不是善地乎?人之贪高望贵,不知持盈之失,岂善地乎?本经以功成、名遂、身退戒之者,正是此意。

此节参见宋注,注得极好。许多人一谈《老子》,形而上、形而下地说一堆,也不知说什么。王弼注未言形而上者,他告诉我们:“言人皆应于治道也。”每个人都得应于治世之道,言切而肯綮。

“居善地”,“居”,守也。人之所居,即人之所守。我们要守至善之地。

“心善渊”,“善渊”就是最渊。人的心太窄,就是“善渊”的反面,一个“善渊”的人,就能有容,有容就无量了。

【宋龙渊注】深妙不可测度谓之渊。水虽无心,光明涵之于内,沉静表之于外。能和万物之性,能鉴万物之形;生物之机不可知,化物之妙不可见,皆是水性中无心之心德也。渊乎深哉,其理至微,其道至深。故曰“心善渊”一句,圣人之心,静以涵万物之理,而幽深莫测。动以妙万物之用,而时措无穷,渊渊乎亦如水之善渊也。

“与善仁”,“与”就是给。与要“善仁”,不要为仁不终,前松后紧,那也不行。给,不继,就是不仁。这不就“吝”了吗?

【宋龙渊注】水之德,施万物而不伐其功,利万物而不求其报。散之为雨露,万物佩其德泽;流之为江河,舟航获其济渡。天下之饮之而御渴,用之而成物,百姓日用而不可须臾离也,其仁至矣。故曰“与善仁”一句。

“言善信”,参考“宋龙渊注”。

【宋龙渊注】水本无言,观之江海,有扬波鼓浪之声;闻之溪涧,有瀑布滴沥之听,此即是水之言也。晦前三日,不期而潮于沧海;朔后三日,不约而退其水势。潮不失时,声不私听。水信如此,以观圣人,时然后发,有物有则。故言可遍天下而不疑,信可传万世而不惑。所以水之善信,与圣人同。故曰水“善信”一句。

“正善治”,“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论语?颜渊篇》)。孔子之说正与此相验证。儒家、道家论为政之道相同,不论谁偷谁的,都是有根据,绝不是无病呻吟。什么是政治?“政者,正也。”怎么说“政者,正也”?孔子接着给我们一个最好的注解:“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这“正”就是最好的治,也就是老子所说的“政善治”。中国讲政治,必先治己而后治人。没有自己是王八蛋,天天叫人家好的。孟子说得妙:“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孟子?尽心下》)说的正是这个。

【宋龙渊注】水以生万物为政,升之则化为雨露,降之则流为江河。派分遍及,有生生不息之机;德润万物,有化化无穷之妙。故曰“政善治”一句。以水之政,观圣人之参天地,赞化育,安百姓,和万物,使天下各尽其道,各遂其生,皆是圣人之“政善治”也。

“事善能”,宋注不深刻,故补充言之。我们想要事其事,得找能者事其事。所以,“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孟子?公孙丑上》)。贤者是有德之人,能者是有才之人。“贤者在位”,因为那些老头很有修养,可以叫他在位,但下面必得能者在职管事。如果尽叫无能之人在职,一个个都成了木瓜,跟老头一样,那就完了。《礼记?礼运》“选贤与能”,“选贤”,是要他在位;“与”,举也,“举能”,是要他在职。在位者是贤者,在职者是能者,则不至于害民。譬如说要装电话,人家装一个钟头,他半个钟头就回来了,这就是“能者在职”,然而“能者在职”之后,得“贤者在位”,他再往上是贤者,乱七八糟的事不能搞,这才行。所以说“选贤与能”。由此可知,古人的书在政治上安排得滴水不漏,不仅是文章而已,同学千万不要将之视为文章轻忽读过了。

【宋龙渊注】水之善能不一矣,泽润乾坤,滋生万物,行舟渡筏,去垢煮爨,随宜妙用,应事适当,此皆是水德善事之能也。故曰“事善能”一句。人能德性完全,心神活泼,应事接物之间,随方就圆;处己待人之际,不泥不执,此便是“事善能”之义。

“动善时”,“动”,就得时,且得“善时”,得恰到好处,因此不能轻举妄动。孔子被称为“圣之时者也”,孔子也主张“学而时习之”。儒家与道家都重视这个“时”字,不知道究竟是谁偷谁的?

【宋龙渊注】水之为物,因圆器成圆,因方器成方,盈科而后进,氤氲而后雨。不逆人事,不违天时,皆是善时之妙动。人能不违天时,不逆人事,可行则行,可止则止。事不妄为,言不妄发。亦如水“动善时”之妙也。

“夫为不争,故无尤”,人明白前面说的那些东西,那何必争?按照自己职分去做,做到一百分就一百分,也因为如此,“不争”,“故无尤”。反过来说,人就因为“争”,所以有“尤”。社会上为什么你说他,他说你,就因为“争”。最低限度就是争宠,你不宠他,他就骂你,完全是妾妇行。社会事即如此,同学未细看,细看明白之后,笑破肚皮。

疏密与留白——道家思想对中国艺术空间的影响

疏密与留白,其实只是一事。无论书、画、金石、音乐、园林布置,当一落墨,疏密聚散自然成列,空白于焉自然形成。也可以说,当留白之际,亦自然有疏密聚散。

以书法言,前人曾说:“书在有笔墨处,书之妙在无笔墨处,有处仅存迹象,无处乃传神韵。”高明的书法家,除了熟练的运笔,凝意于笔画本身,更着意在笔画之外的空白处。空白有疏有密,有大有小,使通篇章法对比强烈、盘结复杂,却又气脉贯通得意趣于象外。

诗中的言外之意,音乐中的弦外之音,画中的空白云烟,戏曲中的不设布景,都使人从无中看到有,从虚中看到实,从混沌中看到具象。

这正是老子“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第十一章)、“知白守黑,知雄守雌”(第二十八章)、“有无相生”(第二章)的发挥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