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爸爸说,我的妈妈是个心急的天使,她刚把哇哇大哭的我交到他手里,她就转身迫不及待地飞到天堂去了。
爸爸说,要是你每个新年都许一个愿望——我会很乖,我会很健康,妈妈有空的话就来看看我吧,妈妈也许真的会飞回来看我,那时,我可要紧紧抱住妈妈,使劲地亲她,然后我就可以看到妈妈露出那种清澈得像从心里流出来一样的晶莹灿烂的笑容。爸爸说,妈妈的笑容可以把所有的伤心都融化掉。
从稍微懂事的三岁起,每个新年我都会许下这个愿望,可是妈妈一直没有来看我,大概她真的很忙吧。
不过六岁时,我许愿的时候拐了一个小小的弯,我偷偷说,除了妈妈,最好再给我一个哥哥吧。为什么会再加上一个更加贪心的愿望小尾巴?等我在后面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当我一天一天长大,开始忍不住怀疑,我并不是一个事事都能如愿的好命的女孩子。相反,几乎是事事不如愿。我虔诚地祈祷了那么多年,妈妈就从来没有回来看过我一次。爸爸的木偶剧团倒闭了,我那么喜欢的那些漂亮的曾经活灵活现的牵线木偶——匹诺曹、白雪公主、小人鱼、光膀子的皇帝……现在都挂在墙壁上,垂头丧气,死气沉沉。
失业的爸爸开了一家小小的碟片行,生意可不太好做,放学经过店里,我常常看到爸爸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呆呆看着,间或嘴巴对着酒瓶啜两口。整天演惯故事的爸爸,除了看别人演故事,似乎也没有兴趣再去干点别的什么了。
有一天,到了打烊的时间,爸爸没有回来。我看窗外正下着雨,雨的动静轻到可以忽视,所以我之前一直没有发觉。我抓起一把伞出了家门,雨丝密密麻麻的。
推开店门——一阵没由来的呼噜。一片雪花的电视机前,爸爸在打瞌睡,嘴角边的口水流得长长的。我好像看到爸爸的生命,就像黄梅天里返潮墙壁一样,一片一片在剥落。
爸爸的脑袋一冲一冲的,衣着陈旧、形容疲惫,更显得像挂在墙壁上的牵线木偶,整天挂在那里,连掸一掸的力气和兴致都没有了。
我站在那里,伞柄尖尖在滴水,心里湿漉漉的,全是伤心。
大年三十那天,天黑得很早,要拉上卷帘门前的一刹那,忽然冲进来一个人,解开严严实实包住半张脸的围巾那一刹那,有两粒小小的酒窝一下子跳入我和爸爸的眼帘,像酒酿圆子。她的笑容真的好漂亮。
那个阿姨就带着这样歉意却甜美的微笑,急急忙忙飞快地选碟片。
爸爸看着她的样子,好像眼睛再没有办法从她身上移开了。
“能帮我推荐……”阿姨拿了一沓片子,抬头,正好撞见爸爸的眼神,有点儿窘,赶紧转向我,“几部韩国片吗?小姑娘应该在行的……”最后她自己挑了一堆欧美片:《乱世佳人》《BJ单身日记》《最后一班地铁》…
…
我推荐了一堆让人哭湿手绢的韩国纯爱故事片:《我的长腿叔叔》《我脑海里的橡皮擦》《向左爱,向右爱》……
她一张也没有验收,统统都要了,一边付款一边对我说:“谢谢呀,小姑娘。”我把打出的收银条和装好袋子的碟片交给她。哗啦!那边抱着一堆碟片的爸爸突然撒了手。他今天怎么啦?像毛头小伙一样冒冒失失的。
漂亮笑容的阿姨推门要走。
“阿姨——”我叫住她,一边从藏在柜台下的书包里急急拿出一本漂亮本子,“你可以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吗?有你喜欢的片子到了,我好随时通知你,你有空就来看看?”“喔。”她有点犹犹豫豫地走回来,在本子上一笔一画写上:柳允典,香花桥路……一边写一边说:“我手机不常开的,留地址行吗?”“行啊,没关系。”我欣赏着她漂亮的字,“阿姨的姓和名字都好有气质哦!”“小姑娘你叫什么呀?”她来兴致了。
“祝如愿。”我在一张便笺纸上写下了我的名字。
“哦!”阿姨又露出两粒甜甜的酒酿圆子,“好好的名字啊,谁起的?”“是妈妈在飞去天堂以前和爸爸一起想的,他们希望只要我心有所想,最后都能如愿以偿!”叫柳允典的阿姨不禁看了爸爸一眼,眼神有点儿温柔。爸爸紧张呀,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搁。
“新年快乐!今年如愿的愿望肯定能够实现!”允典阿姨深深看了我一眼。
“真的吗?耶!”我忽然好快乐,信心爆棚。
回家,吃过年夜饭,十二点钟声响起的时候,我翻出了童年时代的愿望,再一次虔诚许愿——给我一个妈妈吧。
再给我一个哥哥吧。
许完愿睁开眼睛,我把有允典阿姨亲手写着地址的纸片折成了漂亮的心形,重重拍到爸爸的掌心,故意粗声粗气地说:“老爸,送给你,我的新年礼物!”老爸有点儿疑惑,想拆开,又忍住了,到底不好意思在女儿面前露出心急好奇的样子。
“嘿嘿,买了这么一大堆片子回家过年,那个阿姨肯定也是个孤独的人吧?”我故意自言自语。
年假里,我发现爸爸不再缩在店里的角落里呆呆盯着电视一张接一张换碟,一张接一张机械地看,来打发一天一天生意清冷的日子。他坐到了窗边,一边整理碟片,一边有一眼没一眼看着外面,好像在等待着谁。
而临街的一面落地窗户擦得晶莹透明,贴满了漂亮的新海报:《我的长腿叔叔》《不可触摸的恋人》《BJ单身日记2》……
一连几天,放假的我帮爸爸在店里整理、清点碟片的目录和数量,每听到门口的铜铃响一下,我就听见怦、怦两下心跳,我和爸爸几乎在同一秒钟里一起抬头。
就这样,心跳了又心跳,抬头了又抬头,有着漂亮笑容的允典阿姨没有出现。
爸爸开始躲在柜台里,任谁进门都不主动去看第一眼,让我上前去打招呼。他的样子很好玩,像个蒙着眼睛胆怯的小男孩。
我有点儿暗暗高兴,就算像小男生一样陷入单相思也是好的呀,这说明爸爸冰冷孤独的心一点一点在热起来。
打扫时,我在柜台底下的废纸篓里看到了无数揉成一团的信纸。
晚上,我把它们一点点摊平,原来爸爸偷偷写了很多个结结巴巴的开头——“柳女士,您好,实在太冒昧了给你写这封信,您都不会记得我是谁……
“你好呀,请原谅我有点儿头脑发昏,照说到了我这个年纪,不应该再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冲动……
“允典,在试探地重复地胆小地写了无数遍你的全名以后,我和这个名字越来越熟悉,以至于错觉你我已经相识许久……我喝了两罐啤酒,好,就让我大胆地告诉你,这个人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给你写这封信。允典,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样的笑容了,和如愿的妈妈一样惊人相似的清澈甜美的笑容,那笑容好像从身体里流出的一样。我没有用,看到这样的笑容,我一下子没有任何抵抗力了。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还以为我女儿如愿许了十几年的愿望真的实现了……”愿望落实到行动只有一步之遥,我一点点拼组爸爸的字字句句,就像在拼一副拼图,那些时而胆怯迟疑时而勇敢直接,时而结结巴巴时而激流直下,时而语无伦次时而沉着温柔的片言只语,最后署名的时候,我咬了一会儿笔头,一笔一画写了四个字:如愿先生。
当一只藏蓝底子银色字迹的信封沉甸甸地落进邮筒时,怦、怦,我清清楚楚听到了两下心跳,我的、爸爸的。
然后,然后,回信的速度快得令我难以置信。
简直是快乐地打着旋转进了店里,我举着一枚狭长的米色信封慢腾腾踱到爸爸面前。爸爸瞄了一眼,先怔了一怔,紧接着震了一震:“谁的信?!”信封上的字清秀灵巧,对爸爸来说,也许是再熟悉不过了——木头人碟片行如愿先生亲启一刹那,爸爸的眼睛像火柴一样被擦亮了,露出不能置信的神情。
呵呵,就算一个人已经四十多岁了,他照样可以遇到爱情童话,何况,他还有一个叫如愿的神奇的女儿呢。
他们的童话很快进入高潮,爸爸堕入情网。每天睁开眼睛,他都希望看到允典阿姨微笑的眼睛。这个甜蜜的愿望每每到了他唇边,却怎么也出不了口,爸爸就傻呵呵地笑啊笑,笑得允典阿姨忍不住问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爸爸马上紧张地摇头:“没有、没有啊!”他垂头丧气地回来,我,作为他神奇的女儿,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啦。我眼珠一转一转,转到了墙壁上挂着的爸爸的那些积了灰的宝贝木偶身上……
爸爸大踏步走过音乐厅的长廊,允典阿姨可是一名长笛演奏员哦。一场排练刚好结束,爸爸白T恤、米色裤子,左手睡美人右手漂亮的戴金冠的王子,台上所有的人注视着他,他谁都不看,径直走到允典阿姨面前,右手中的王子优雅地弯一弯腰,一个快活明亮的声音在问阿姨:“嘿,我是如愿先生,你愿意听我唱支歌么?”我摁下了放音键,整个大厅里都是光良好听温柔的声音——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你要相信/相信我们会像童话故事里/幸福和快乐是结局/一起写我们的结局……
王子单腿跪下,镶着金边的斗篷垂下;王子低下头,吻向睡公主;公主猛地坐起,他们深情相拥……
我太了解爸爸,只要木偶的线捏在他的指尖,所有的紧张木讷都不翼而飞,灵魂被激活了,光彩焕发了,灵巧无比的双手,半旧的衣衫散发着阳光的清香……
允典阿姨变成了一个小姑娘,捂住嘴巴,眼睛里亮晶晶的,唇边又浮现出熟悉的酒酿圆子一样甜甜的深深的笑容,就像两颗突然被擦亮的星星。
超级成功的光良的《童话》木偶MV,导演:祝如愿;演出:如愿先生。
我把墙壁上的木偶统统一个一个地擦得干干净净。我望着白雪公主自言自语:后妈的手里拿着一个毒苹果吗?NO!后妈都要狠狠抢夺爸爸对公主的爱吗?NO!
对我来说,童话有时成真,有时又完全颠覆,却都是令我心满意足的。
真好,怪不得我的名字叫如愿。
门铃响了,爸爸把允典阿姨接来了,从今天起,允典阿姨就要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我欢欢喜喜冲去开了门。
允典阿姨白裙飘飘,手里提着漂亮的长笛盒子。
“爸爸呢?”我朝她身后张望。
“他们搬我的大箱子呢。”允典阿姨怪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该穿白裙子,他们什么东西都不许我提,怕弄脏了。”一字领,露出漂亮的肩胛,一泻到底的裙摆,像微微荡漾的柔波。“真好看呀!
”我露出赞美加羡慕的眼神。
真的好想也拥有这样一条白裙,纤尘不染,干净脱俗。
“如愿,没什么礼物给你,这个——”允典阿姨变魔术一样,忽然亮出一条白裙子,一模一样的简单却令人惊艳的一字领,一模一样的荡漾的美人鱼一样的裙摆,只是在左肩胛的位置盛开着两朵小小的透明的花。
“呀——”我睁大了眼睛,一边上前拥抱她一边由衷地咕哝,“你真是我心目中的大仙女!”“只要如愿想的,就会心想事成,不是吗?”允典阿姨话音刚落,我的眼睛越过她的背后,再一次睁得大大的。
哼哧哼哧,爸爸和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一起抬着一口大箱子来到我们面前。
爸爸有点儿局促地看着我:“噢,如愿,这……这是允典阿姨的儿子,叫卫吉利,你……你应该叫他哥哥吧?”卫吉利也盯着我看,我不由松开了拥抱允典阿姨的双手。
我也盯着卫吉利看,单眼皮,眼睛不大但是圆圆的,还有两粒和允典阿姨一样的小酒窝。我有点儿发懵,脑子里好像翻箱倒柜在找着什么。
允典阿姨找出一块抹布,把箱子擦干净了,卫吉利坚持要脱鞋子,再和爸爸一起把箱子搬进屋子。
他们的举动让我觉得温暖,嗯,就是家人的那种感觉。
卫吉利先脱左脚,然后一只脚跨进我家的地板。我低头一看,像被砖头砸中脑袋,顿时大脑充血,转身飞快跑进房间,砰地关了房门。
爸爸和允典阿姨都来敲门,叫着我的名字,只敲了一会儿,我就出来了。
爸爸一直看着我,忧心忡忡。
卫吉利在门口系鞋带,一个大背包拖在地上,随时要开拔的样子,允典阿姨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
“哥哥!”一句呼喊从我嘴里脱口而出,“不要走!”我态度转变之快,对卫吉利接受之快,简直是超级宇宙速度,爸爸、允典阿姨愧疚又迷惑地望着我。
卫吉利蹲在那里,一只脚的鞋带快系到最后了,也顿住了。
我三步并两步跑过去,不由分说命令他:“左脚伸出来!”他乖乖照做了。
我蹲下来,一边三下两下解开鞋带,一边不管不顾地说:“今年新年我许愿说,‘给我一个妈妈吧。’然后又贪心地补充,‘再给我一个哥哥吧。’结果,你看允典阿姨真的要成为我的妈妈了,不可思议呀。然后,突然,一个哥哥真的从天而降了。你知道,当一个人真的事事如愿了,她也会因为过度吃惊而一时难以适应的,对不对……”爸爸和允典阿姨,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跟着一个劲笑啊笑啊。
一家人吃着丰盛的晚餐,有一种意外惊喜的味道。允典阿姨喝了一点点红酒,微笑的脸庞容光焕发地看着爸爸,我真的为爸爸感到幸福。
也许是不像我那样有完全的理解和准备,吉利哥哥好像有点儿别扭,只顾低头往嘴里猛扒饭。
“吉利哥哥,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暴像林俊杰呐?嘿嘿,天上掉下一个帅哥哥,我不要白不要!”我大声说。
他嚼着饭,头也不抬地说:“那么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很像唱《被风吹过的夏天》那个叫金莎的女孩呢?”“真的呀?”我偷偷地喜滋滋地笑了。
金莎可是林俊杰宠爱的小师妹喔,《被风吹过的夏天》还是这个师兄专门为小师妹量身定做的呢。
允典阿姨给我涂漂亮的指甲,给爸爸熨衣服,用漂亮的布艺把家里和爸爸的碟片店布置得令人耳目一新。
早上,我们在铺着玫红藏蓝交织的苏格兰格子桌布的餐桌上喝牛奶,每个人都有不同颜色的牛奶杯,都是颜色很纯正的单色杯子喔。我和允典阿姨还要比吉利哥哥和爸爸多吃6粒枣子。呵呵,我好像明白了允典阿姨的笑容为什么会这样甜了。
周末的午后,允典阿姨会冲茶给我们喝。我第一次看见茶叶尖尖上有毛的,还以为生霉了,偷偷吐了。允典阿姨收拾水池时看见了我吐掉的茶叶,连说可惜了,那可是叫白毫银针的珍品好茶喔。
允典阿姨喜欢红艳透明的祁门红茶,喜欢卷曲的碧螺春,沸水直线而注时,银绿隐翠就像白云翻滚一样了。
我慢慢不再大口灌着冰冻可乐,越热越要喝热茶,就像允典阿姨说的,那股暑气会随着汗水和茶水一齐蒸发掉,留下幽幽的茶香萦绕在你舌尖,还有原本冒汗燥热的脑门。
我们沐浴在允典阿姨的微笑里,像是清泉从身体里汩汩流淌出来,嘴角在笑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她滋润照耀着的日子每天都明媚而美妙。
吉利哥哥转到我的学校,很快,全校传遍了,说初二来了一位长得酷似林俊杰的帅哥。女生们蜂拥来看,哥哥不得不经常装酷,憋住笑容,不让他那对巨星偶像的小小酒窝显山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