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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个孩子朝前走

我还记得在上海市松江县泗泾小学的最后一个黑白定格。

那年夏天,我们在设置在泗泾中学的考场里进行了最后一场小学毕业考。教数学课的陈老师又带着我们回到小学,他举起相机,为一个个学生留影。我记得我拍了两张,一张是在教学楼的底楼,站在台阶旁边一盆绿色植物旁边,阳光晃在我眼睛上,一个小女孩眯缝着眼睛在笑啊笑。

第二张是站在三楼新装修的会议室外。至今还记得那个会议室的样子,乳白的壁灯,深棕色的护墙板,上面镶着暗绿瓷砖的贴边。当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大房间完整的场景时,小小的心眼里充满了激动和惊叹。

在一篇作文里,我用尽了所有知道的形容词去描绘它,什么金碧辉煌呀,什么流光溢彩呀,把它描绘得美轮美奂。那时我是个没有出过远门的孩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松江县,所以我觉得世界上最美丽豪华的房间就藏在我读书的小学校里了。

毕业那天我右手靠着栏杆,栏杆另一边是我心目中最美丽的房间。一个短发的女生,黑而瘦,平时大多数时候显得略微严肃,可那天穿着蓝色圆点点棉布连衣裙的我,头发微微飞扬,笑容轻盈明亮。陈老师的相机咔嚓定格,留下了我整个小学时代最好看的一张照片。

我在那个小女孩的眼睛里读到了一句话:嗨,你们不知道我的将来有多好。

那个下午,陈老师以风一样的速度,留下了一个个小学毕业生可爱的笑脸。我的那些同学们:沈以宁、金佩、邵伟、沈峰、王平、朱蕾……红领巾在我们的脖子里形态各异地歪着,我们咧着嘴,带着终于完成毕业考的轻松,一个个笑得心花怒放。

我们真的是孩子,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别离,没有意识到这已经是整个小学时代的最后定格。我们像一只只终于解放的小鸟,迫不及待地想扑进可以尽情玩乐的暑假。

暑假没过几天,瘦高瘦高的陈老师,用拳头急促地敲开我家的院门。他还是像风一样刮进来,摊开一本成绩单,哗啦哗啦一页页翻,一个个指给我看我的那些同学们的成绩,以及考取的中学。我等啊等啊,他似乎故意要让我焦急,久久捂着那个呼之欲出的成绩。最后,他轻声报出了一个分数:292.5分,整个小学的最高分,属于我。

我依然记得成绩终于揭晓那一刻的戏剧性的惊喜,小小的心房中有一种要冲破出来的快乐,几乎让自己站立不稳。虽然在这以后,在整个漫长的中学时期,我都是一个偏科的孩子,因为偏科而黯然,因为偏科而越来越不像小学时那么醒目,但我的小学给过我的那种完整的自信,一直顽固地埋藏在那里,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努力往上顶呀顶呀,一直到有一天终于破土而出。

那天,陈老师连送我的礼物都带来了:一只镀着克罗米和绿色吹口的口琴、一本字典。笨拙的我没有学会吹口琴。二十年以后的夏天,在我的小说《天使不穿袜子》里,当我笔下的一个男生陈超捷反反复复吹起“天上星星眨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我心里知道,在他双唇间优美地滑翔着的那只银色口琴,是来自我的小学时代,来自一个年轻老师珍贵而美丽的馈赠。

有时想起这些,虽然不是很经常,但只要想起,心情就柔软得像一块擦镜绒布。

我的小学,它宽容地收藏了我整个珍贵的儿童期,那个乖巧但偶尔也会小小地调皮的小孩,那个一帆风顺但感觉不免混沌的小孩,很多很多年以前,在一座校园里度过她美满的童年。那些活灵活现的同学老师,只要想起,他们就近在我眼前,从来不曾远离。

很多很多年以前,在小学的图书馆里,我借到过一本书叫《朱蕾》,和我的同学一模一样的名字,结果有好几天我们都在大惊小怪中度过。我的同学朱蕾更是激动得脸发红,一个劲地问我书里写的是什么。于是在一群小学生的心眼里天然地涌出了这样的想法:作家是一个多么神奇的职业。

很多很多年以前,我遇见了吴宗奎老师(我叫他老吴老师),这个用知识用爱的情感呵护着我的启蒙老师,他慈爱炽热的光辉至今照耀着我偶尔会麻木一下的心灵,我永远感恩于他对我最初的塑造和指引。

在西校那两间小小的屋子里,班里那些小男孩、小女孩们一起争先恐后地坐在老吴老师的膝盖上,听老师讲故事,或者对老师撒娇。老吴老师那么好,即使他发脾气的时候,我们也不怕,一起对着他哧哧地笑,笑着笑着他就忘记了是为了什么生我们的气了。

老吴老师书架上的书一直对我开放。那是一个竹制的书架,有四五层藏书。每次去,老吴老师总一边推着眼镜,一边循着那些旧旧的书脊热切地搜寻着,忽然眼睛一亮,指尖轻轻一捅,一本书应声而落。他激动地翻到某一页,用很充沛的声音为我朗读着一些句子、一些段落,来自那些旧旧的《儿童文学》杂志,来自老诗人田地、臧克家的诗集,来自苏联作家精彩的儿童小说。

有时,老师会给我读他写的诗歌,更多是那些短短的散文诗,老师的笔名叫夏庄,他有点儿鼻炎,声音嘟囔又响亮,它们高低错落地交织在无数个踮着脚尖倾听的小学生的日子里,纷纷扬扬落进一个小女孩的心田。

2002年的六一儿童节,得到老吴老师去世的消息,我赶去松江。在老师的笔记本上,我默默读着那些熟悉的字迹,看到一行行画画写写的句子,知道老师无时无刻不在构思着、写着,甚至中风在床之时,他的思想也没有停止过转动。

我可爱、执著的老吴老师,一直沉浸在文学的天地里,一生都在梦想,一生都在追逐,一生都在坚持写啊写啊。表面上看我在延续他的梦,但老吴老师其实是离文学更近的人,他的那种纯粹和炽热是我无法相比的。

一茬茬学生告别而去,头也不回地朝前走,是老师的宿命。可是,一想到我的身上真的已经背负着老师的一部分梦想,一想到老吴老师在写给我的信里流露出的那种由衷的欣慰,我觉得这就是我写作的最大荣光。

我长大成人,幸运地成为一个全心全意表达长大的人。在已经出版的几十本书里,有一本书叫做《我的雀斑会跳舞》,我创作了一个十岁的快活明亮的小学女生形象雀斑,很多读者和同行都说:“那是你最特别的作品。”我想那是因为雀斑有我美满活泼的童年的影子吧。写作过程中,我不断地想起老师摇着膝盖上调皮的小男生小女生们呵呵笑着的模样,我透过文字,微笑着去拥抱已经永远远离我的老吴老师。

也是很多很多年以前,升入中学的第一个周末,我和好朋友沈以宁一起回到小学的操场上荡秋千,我们荡啊荡啊荡,从明亮的午后一直荡进了黄昏。两个小孩轻轻飞翔在暮色里,泗泾小学的暮色、故乡的暮色,远处是树影、围墙,更远处是影影绰绰的房子,更远更远处,就是天了。秋千荡到最高点时,我把手伸出去,那一刹那,我觉得天边差一点点就触手可及了。

就像未来就在不远处等待……

一个孩子的认知,一个孩子生命的打开,最初是从这所校园开始,她每天都在长大,每天都在朝前走,一直走向外面的世界。可是最初的那个校园,那个校园里的那些事那些人,已经变成了她的一部分,在她的呼吸和生命里。

这一切就像惠特曼的诗句——一个孩子朝前走/他看见最初的东西/他就变成那东西/那东西就变成了他的一部分那个孩子就是我,就是所有从这个校园里走出的孩子,他们浩浩荡荡,他们形态各异,他们朝前走,他们散落在天涯,他们开出了花,他们结出了果实。

而最初停驻在他们心目中的那个亲爱的校园,永远纯真,永远美妙,永远不会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