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利祥子没有及时回到营地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打到的猎物太多,一时半会运不回去。
此时,他正在远离改则县扎麻芒堡一百多公里外的革吉县境内。这是一面阳坡,积雪稍薄一些,三头野牛躺在地上,子弹击中的地方,流出许多鲜血,鲜血还没有来得及溶进积雪,就与冰雪结成了统一联盟,红白分明,成为妖娆鲜艳的雪域高原的一小部分。
巴利祥子抓起一把雪,吃了起来,眼下,只有雪可以充饥。本来有一捧牛肉干的,刚才被他硬塞给鄂鲁新了,他让鄂鲁新骑上马,赶着骆驼运回猎物,他在这里守着剩下的三头野牛,没人看守,会被野兽、秃鹫或者雄鹰吃掉。这可是他和鄂鲁新奔波好几天才打到的猎物,不能轻易失去。
当他吃到第三口雪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啪嗒一声,声音沉闷而厚重,巴利祥子抓着雪团的手在冷风中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雪团顺势掉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瞬间变成了细雪,即刻恢复到积雪的模样。他想镇定下来,没有成功,试图再次抓起雪喂到嘴里,也没有成功。
他沉痛地唤了一声——赛帝玛丽亚。
接着,又唤出:赛帝玛丽亚,赛帝玛丽亚,你怎么也丢下我走了啊,那么多战马、骆驼、骡子都倒毙了,死在了界山达坂、两水泉、扎麻芒堡,死在了从新疆到西藏的漫漫长路上,长眠在一万年都结着冰的冻土上。今天,在这旷野无人,寂寞如海的雪原上,连你也不多陪我一会啊。
蓦然间,有一缕希望的火焰喷薄而出——或许,心爱的赛帝玛丽亚没有死哩。
马背上的民族对这种啪嗒声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况且自己还是先遣连的一名战士,先遣连的前身是西北军区独立骑兵师的一个连,他在这个连服役已经多时了。骑兵与战马常常有着相濡以沫、心心相印的默契,对伙伴的死亡和灾难有着神秘的感应和先知。但也有意外的时候,过界山达坂的时候,副连长彭清云的爱骑黑流星就假死过一次,啪嗒一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眼睛紧闭,鼻孔喘出的气瞬间变成了薄霜。彭清云心痛得连连叹息,正要用雪掩埋,黑流星一声嘶鸣,一跃而起,发出更加粗重的喘息,彭清云欢喜得一把抱住黑流星的脖颈,久久不放。
后来,他问过彭副连长,对黑流星的起死回生是否有预感,彭清云莫名其妙地摇着头。
曹海林说: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敏感得如同一只麋鹿。
巴利祥子喜欢麋鹿的比喻,喜欢森林中所有的精灵。猎豹,麋鹿,旱獭,狐狸,孔雀,锦鸡,百灵,雪松,蘑菇,松萝,玉兰,栀子,丁香,米兰,清泉,瀑布……
身处藏北高原,没有森林,没有鲜花,没有松涛阵阵,万古清泉石上流,能听到与森林有关的比喻,也是欢畅的。
骑兵连的战士没有不喜欢自己坐骑的,喜欢给自己的爱马取上各种各样好听的名字。因为巴利样子总是曲不离口,开口就唱赛帝玛丽亚,徐金金说,你的马儿就叫赛帝玛丽亚吧。天长日久,赛帝玛丽亚就被大家叫开了。
由于高寒缺氧,牲畜和人一样也出现高原反应,战友的爱骑死了一匹又一匹,赛帝玛丽亚一直坚强地活着,成为他亲密的伙伴和战友。
那次去三科儿寻找食盐,他被高原反应折磨得死去活来,在一处岩石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疼痛使他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感到了温暖和柔软,缠缠绵绵,温温情情。原来是赛帝玛丽亚用它温柔的长舌挽救了自己的主人。清醒以后,巴利祥子伸出自己还没有完全柔和的舌头,也亲吻了一下赛帝玛丽亚的脸颊。
巴利祥子至今还记得追赶叛匪的那个夜晚,心有余悸的原因不是消灭了几个匪徒,而是对寒冷的刻骨铭心。
那一夜真冷啊,寒风嗖嗖地吹着,雪粒簌簌地打在脸上、身上,能清晰地听见雪粒从脸上、棉衣上反弹出去的声音。有一小会儿,他感到体内的血凝固了,不流淌了,骨头缝里冒出许多冰渣子,他努力地使自己一动不动,全神贯注。意识告诉他,稍不注意,就会僵死马背,或者从马背上滚落,瞬间被黑夜和寒冷吞噬。后来,实在挺不住了,才让曹海林把自己捆绑在马背上,追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才追上匪徒。他把枪架在马背上,使出浑身力气,才拉动枪栓,射出子弹。
战争取得暂时胜利以后,骑在赛帝玛丽亚的背上,偶然还能听见自己骨头缝里冰渣子发出的清脆响声。
赛帝玛丽亚却死了。
亲爱的赛帝玛丽亚,你真的死了吗?
我的伙伴,我的战友,赛帝玛丽亚,你不会出事吧?
巴利祥子就这样反反复复,惶惶恐恐地念叨着。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胸前悬了一会儿。才慢慢侧过身,忐忑着,不忍心地回过头。
回过头以后,才缓缓分开合着的双手,睁大眼睛,盯着战友的双眼。躺在地上的赛帝玛丽亚,眼睛同样睁开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大而圆润,水汪汪的,潭水一样,在枣红色的鬃毛和洁白的积雪映衬下,娇媚而光鲜,有着生命特有的机敏和灵性。
但巴利祥子比谁都清楚,这种机敏和灵动已经枯萎了,终结了,马上就成为永恒和亘古。
他在赛帝玛丽亚的面前蹲下来,褪掉手上的粗线手套,将双手轻轻地放在赛帝玛丽亚的眼睛上,一只手捂住一只眼睛。
好久,好久。
他收回双手,揉搓一阵,感到手上有了一些热度,再次捂住赛帝玛丽亚的眼睛,上下左右抚摸了一会。再收回双手,赛帝玛丽亚的眼睛才最终闭上。
巴利祥子忽然间哭了起来。他本来不想哭的,因为看见赛帝玛丽亚的眼帘上挂着两滴大大的泪珠,晶莹剔透,闪着寒光,才呜呜咽咽,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
他小心翼翼地从马背上取下马鞍,从鼻孔中摘掉缰绳,在马的肩胛部位割下一撮光滑而洁净的鬃毛,想要把鬃毛绑扎在衣服的扣眼上,手抖动得厉害,绑扎不住,只好把鬃毛揣进衣服口袋。
然后,蹲在马蹄前,试图扯掉马蹄上的皮革,扯了两下,皮革还在马蹄上,原封不动。继续用力,还是没有扯掉。
他把周围的积雪扒到一块,一点一点掩埋伙伴,边掩埋边想,赛帝玛丽亚也怕冷哩,既然怕冷,就不取掉蹄上的皮革了。这皮子是刚到扎麻芒堡的时候,给赛帝玛丽亚裹上的。那是在一次打猎途中,发现它总在原地转圈,四蹄乱蹬,急躁不安。一检查,马蹄血淋淋的,铁马掌早被磨掉了。
鄂鲁新望了一眼巴利祥子脚上的皮窝子,嘻嘻地笑了一下,马上从怀里掏出利刀,将野牦牛皮割成小块,把马匹和骆驼的蹄子裹了个结结实实。
巴利祥子机械地掩埋着自己的战友,没过多长时间,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坟茔。围着雪坟转了两圈,仔细地检查了一番,才放心地拍拍手上的雪沫,弯下腰,将脸贴在雪坟上,最后一次亲吻了自己的战友,才举着尖刀,向三头野牛走去。
按说在饥寒交迫的时候,吃掉倒毙的战马很正常,但他不会剥下它的皮,吃掉它的肉,赛帝玛丽亚和先遣连众多的马匹、骆驼、骡子一样,为挺进西藏,解放阿里,立下了赫赫战功。如果有一天,他得到了立功勋章,会喜笑颜开地挂在自己的脖子上,而这些说不出话的马匹、骆驼、骡子,这些默默无闻,与世无争的战友们,功臣们,却不可能得到军功章,更不会有任何怨言。
他怎么能对自己的战友下毒手呢。亲爱的赛帝玛丽亚,安息吧。
他得赶紧剥下野牛皮,因为埋葬自己的战友,耽搁了太多时间,再不剥下牛皮,牛冻僵了,不但皮子剥不下来,肉也分割不开,一头整牛,是无法运回去的。牛肉运不回营地,战友们就会面临断顿的危险。先遣连的吃穿用度大多来自猎物身上,维系生命的饭食,御寒的衣服,睡觉时垫着的皮子,甚至缝补衣服的骨针,抽烟的烟袋,就连李股长笛子上的薄膜,也取自黄羊肠子的内膜。
怎么能让自己的战友活活饿死呢,不能,绝对不能。即使自己冻死、饿死、累死,也要把生的希望留给先遣连的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