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沽上遗调(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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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丰臣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来到这条西花街心里便安稳下来,恍惚中竟如同回到一个曾经来过的故地。这让他一路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来。在客栈的房间里收拾停当,喝了一盏茶,小憩了一下,又换了一身洁净利落的衣裳,便走出桃梅坞客栈,一路朝街当间这边闲走过来。刚才客栈伙计的话显然是在暗示,要想打听那桃梅巷里的事,只管去问花戏楼里的领家儿姚四姐。丰臣当然知道,这种花街柳巷的客栈伙计都不是吃白饭的,多与青楼里的鸨儿龟头相勾连,每引去一个客人,暗里都是要抽头的。丰臣这些年经常在这种烟花场所走动,这点事自然心知肚明。至于那艳春班儿里的粉头卖艺不卖身,则更属无稽之谈。花柳巷里有句俗语,染坊里没有白布。粉头声称卖艺不卖身,不过是想讨个高一点的身价罢了。

不过刚才问起桃梅巷时,那伙计的神色倒是越发勾起丰臣的兴趣。

丰臣一路走过来,在一个戏楼模样的门面跟前站住了。抬起头看了看,门额上挂的牌匾果然是三个头大的泥金漆字:花戏楼。于是迈腿走进来,早有个门口支应的小龟头一路引着径直来到里面的花厅。刚落坐端上茶来,就见一个三十上下的俊俏女人嘻嘻哈哈地迎出来。丰臣用眼角看了看这女人,虽是一身戏班里的打扮,脸上却扑满一层风尘气,心中便已猜出几分。一番青楼里的说笑客套之后,丰臣便看着这俊俏女人说,你该就是姚四姐了?

俊俏女人立刻呱呱地笑着说,看来我四姐还果真是名声在外呢!

姚四姐见这个俊逸青年穿着阔绰,举止不俗,便知道是来了大主顾,赶紧招呼着在里面阁子摆酒,一边拉拉扯扯地往里走着说,这位少爷初次来花戏楼,可知我们这里的规矩?

丰臣笑笑说,姐儿们卖艺不卖身?

姚四姐的眉梢挑动了一下,侧脸问,少爷是从……桃梅坞客栈过来的?

丰臣看一眼姚四姐,笑而不答。

姚四姐点点头说,明白了。接着又说,只是少爷今天来得不凑巧啊。

丰臣哦了一声问,为什么?

姚四姐说,花戏楼今儿晚上有堂会,西门里金柜钱庄的吴老板做寿,虽说就在这后面的戏楼,可姐儿们就是没赶角儿的也都占上手了,只怕这一晚腾不下来呢。

丰臣老到地笑笑说,有你四姐陪着,也是一样的。

姚四姐立刻颦眉一笑说,我?

丰臣说,实话说吧,我今天来这里,还就是冲着你四姐呢。

姚四姐听了脸上的神色一闪,接着就越发做着羞态呱呱地笑起来。

刚才桃梅坞客栈的伙计已对丰臣说过,这姚四姐早先是唱梅花大鼓的,也跟着师父学了几天相声。她这师父有口子累,最好抽大烟,后来在台上给她架着弦儿脑袋一歪就死了。姚四姐这才改行下了花戏班儿,渐渐还唱成了角色,成了青楼里有名有姓的当红花旦。就这样一来二去,唱出些底子,才出来自己搭了这艳春班儿,又在西花街上盘下这花戏楼。如今虽已不大上台抛头露面,但既是做的这一行,有了对眼的客人偶尔也还是接一接的。

这时两人说笑着,阁子里就已摆下酒食。

姚四姐一边陪丰臣饮酒,忽然问,少爷是初次来西花街?

丰臣说是,初次来。

姚四姐眯起眼一笑说,要我看,少爷不光是初次来西花街,只怕,也初次来天津吧?

丰臣也跟着笑一笑,四姐果然厉害,那你猜猜看,我是哪的人?

姚四姐眨眼笑道,听您这口音,哪儿的人还真说不好,总之……不是中国人吧?

丰臣听了一愣,盯着姚四姐半天没说出话来。

姚四姐看看丰臣的神色,一下又格格地笑起来,颤着身子说,那我就再猜一下试试吧,要是猜差了,少爷可不兴骂我,看您穿装打扮儿这意思,大概……是日本人吧?

丰臣又是一愣,稍微迟疑了一下才说,四姐好眼力啊。

姚四姐立刻一脸得意,略带谝气地说,别看少爷说得一口地道的中国话,可要是拿耳朵仔细一听,您这后口儿还是多少有点硬,总归不如我们中国人的舌头根子利索。

丰臣由衷赞叹地点点头,这才告诉姚四姐,自己本名叫丰臣秀吉,虽是日本人,却从小随父亲在中国的江南长大,因此才取了一个中国名字叫李丰臣。父亲是二十年代初来中国的,算来已经有十多年,一直住在上海,做些丝绸生意,还在绍兴一带开了两爿药材行。丰臣说,自己此次来这边的目的,就是要帮父亲收一点特殊的名贵药材。姚四姐听了立刻拍手笑道,难怪丰臣少爷的中国话说得这样好呢,敢情是在我们中国长大的,这可不光是中国通,简直算得上是大半个中国人呢。跟着又嫣然一笑,把双凤眼一下一下地盯着丰臣问,丰臣少爷今天晚上来我花戏楼这小地方,恐怕不光是来玩儿的,还有……别的事吧?

丰臣淡然一笑说,既然四姐如此透亮,也就不用我再问出口了。

姚四姐嗨地一声说,这桃梅坞客栈的小伙计,净给我找些闲事。

丰臣问,怎么?

姚四姐脸色忽地一收,摇摇头说,丰臣少爷,听我一句劝,别做这非分之想了。

丰臣很认真地看看姚四姐说,只要物有所值,凡事都是可以商量的。

姚四姐摆摆手说,不是这个意思,丰臣少爷,我说一句话您可别不爱听,以往住在那桃梅坞客栈的,南来北往多阔气的主儿都有,可说实在话,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人家好端端的一对良家女儿,您非想着当烟花买,就是商量出天大的价钱来,人家能干么?

丰臣听了连忙问,怎么……还是……一对姐妹?

姚四姐说,丰臣少爷,您就别问了,问也没用。

丰臣说,就算没用,四姐你也给我说一说,这姐妹到底怎么回事?

姚四姐无奈地叹口气,只好对丰臣说,这桃梅巷里住的其实是一户白姓人家,男人当年在外做官,据说还是个挺显要的官阶,平素极少回来,家里只有夫人带着两个小姐。后来听说这老爷不知怎么就死在了外头,白家的家道也就渐渐颓落下来。那白夫人将家里的下人都打发了,只凭着当初殷实的家底带两个小姐度日。白家的这两个小姐仅相差一岁,姐姐叫夏雪,妹妹叫春雪,如今都是不到十七八岁年纪,还知书达理颇通些文墨。

丰臣听了笑笑说,如此看来,这姐妹二人都该是上等品貌了。

姚四姐说,这姐妹俩的品貌如何我不敢说,男人见了,保管没了魂儿倒是真的。接着又说,丰臣少爷可听明白了?人家这样的两个良家闺女,当年也称得上是千金小姐呢!

丰臣一下有些失神,喃喃道,这样的一对姐妹,就是见一见也好啊。

姚四姐忽然扑哧笑了。丰臣看出机巧,忙说,凭你四姐这样一个精明人,想必是应该有办法的,倘若能让我见见这对白家姐妹,只是见一见,丰臣也一样要重谢的。姚四姐听了连连摆手,做出为难的神色说,谢不谢的先搁一边,我只是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了。

丰臣心里一喜,试探地问,听四姐这意思,果真与那白家姐妹相熟?

姚四姐又想一想,似乎下定了决心,于是才说,实不瞒丰臣少爷,这白家姐妹平时最爱听戏,每逢我花戏楼这边有堂会,她们两人是必要偷偷跑来听的,可是又怕这种地方人多眼杂,就总是穿了男人的衣裳,明天头晌人清静,她姐妹俩说好又要来呢。

丰臣听了暗喜,连忙说,多谢四姐,这份人情我牢牢记住就是了。

姚四姐却立刻又正色说,丰臣少爷,您打算怎么谢我是您的事,可是有句话咱得先说在头里,我刚才那些话,可都是您问的,后边您打算怎么着,跟我可没有一点干系啊。

丰臣一边连连点头,就为姚四姐斟酒。

姚四姐又一句一句紧叮着说,丰臣少爷可别等日后有个马高镫短,又跑回来拿我是问,那可就没意思了,我就是真想挣这份跑洋和儿的皮条钱,也犯不着去花戏楼外面做不是?

丰臣端起酒杯说,四姐说得有理,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