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过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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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爆竹声声(1)

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8年第02期

栏目:美文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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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父亲喊,一大早醒了。腊月二十七,年前赶最后一个柴沟大集的日子。东方微白,父亲就开始准备赶集的口袋了。收拾妥当,坐上院落水井旁垫高的石头,点燃旱烟卷,深吸一口,烟雾和哈气喷出去,也是微白的,直直地冲向眼前的柿子树,烟气被或粗或细的树枝分为几股,扩散开,消散了。他在等我。

在乡下,赶集是稀松平常的事,但腊月二十七的柴沟大集对我有不同的意义。这天,父亲允许我跟随他,到集上转转,说是见见光景。那时候,我七八岁的样子。如今回忆,绝大部分光景已很难浮现,依稀可见的只有那个爆竹市。因为在爆竹市看卖爆竹的、听绵绵不绝的爆竹响声正是柴沟大集对我的吸引。

家距离柴沟集市七里多路。四十多年前的父亲也许已预见到当今的汽车时代,所以他挖空心思,一毛一毛攒钱,舍不得买大金鹿或凤凰牌自行车。父亲背起空口袋在前面走,我紧随其后,甩开大步,往集市赶。那条路在我的记忆中不断伸展,像当年的日子一般窄瘦并泥泞。泥土的路,由坑坑洼洼串联,起起伏伏,弯曲如蛇行。大雪封盖了田地,远望近看都是白。村庄变得遥远,如生锈的图钉按在雪地上,时而有时而无。如果没有这条被脚踩车轧黑的道路,人行其中会茫然无助而迷失方向。父亲总是很小心地避开雪和雪水结的冰,近乎跳跃式地踩着泥土往前赶路,空口袋在他背上像破旧的门帘起伏着。我则相反,专门走被风吹皱的有雪的波浪的地方,为的是听到雪层因挤压从脚底发出的“吱吱”声,或干脆在雪水的冰上打个滑溜,双臂张开,像鸟一样享受片刻的飞翔。偶尔,父亲回身望一眼,有点担心,但并无话说,扭头继续赶路。

路上并不只有我们。路两边或远或近的村庄的人们也在往这条路上汇集,虽然通往柴沟大集的路不止一条。大家大步流星,蚂蚁般奔向集市。间或驴车、马车经过,车厢内拉年货,赶去集市兜售,无非是些蔬菜、家常器具、对联等,这是那个年代的商户,算有钱的人家。每当车辆通过,我们便让到路边,站定,目视他们远去。遇见认识的,相互打个招呼,也就“赶集啊”、“这么早”之类的话,车辆并不停顿。

跟随人流,我和父亲来到集上。我心里只装着去年的爆竹市,它们早已在我脑海炸响,恨不得让父亲径直把我带到那儿。但是程序并不是这样。父亲要先选购对联、窗旁、过门签、年画、蜡烛、香、烧纸,有时还有轴子等。之后专门用去一些时间选购筷子。筷子每年更换一次,大年夜全部用新的,包括给被迎进家门供奉在堂屋的已故祖先供桌上的筷子。这个传统自我记事起就有,只是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对新生活的某种寄托,也许希望有新的可喜的事情发生,也许为了家丁兴旺。只是新的事情在农村永远是偶然事件,生活总在平铺直叙、淡而无味地到来又远去,与筷子的新旧毫无瓜葛。

最后挑选蔬菜。年关销售新鲜蔬菜的并不多,那个年代物资紧缺,不像现在,物流发达,南方北方的时令鲜蔬应有尽有,甚至不需要预先买好,想吃,开车去趟超市即可。父亲买蔬菜比较挑剔,总是看了又看,选了又选,价格谈了又谈,试图找到那最好最便宜的。我竖起耳朵,听到隐隐约约传来的爆竹声,心急如焚,汗水渗出,顺着裤裆往下流,流到大腿变凉甚至结冰——再晚一点,那卖爆竹的人是否还在呢?但父亲并不急,千挑万选后,终于买下一小把韭菜、一扎菠菜、几根芹菜,装进已经鼓鼓囊囊的口袋,在他将口袋扛到肩上的瞬间,我看到世界原来一片光明,人生烂漫如花。

日上三竿后的时光属于我,节奏由我掌控。我穿过人隙,向集市西部飞奔。说是飞奔,其实只是提高了步伐的频率,比平时稍微快了些,但我心里是想推开人墙飞奔的。父亲扛着一米多长、直径六七十公分的口袋,搜寻我的身影,他显然有些吃力,可我还是希望他再快点。

爆竹市到了,黑压压一片人海,人声鼎沸,是只这个时刻才会呈现的热闹。黑是因为几乎清一色的男人,穿清一色的黑棉袄,他们将手揣在袖管内,有的抱在胸前,有的倒背身后,嘴里吐出热气,脸上的皱纹在兴奋中莫名的抖动,眼珠旋转,寻找刺激神经的所在。人头上面,寒冷气流里,起伏震荡着白中泛青的烟雾,是爆竹炸响后起的青烟,是我梦寐以求的颜色,它在岁末年前,开启了我对美好事物的憧憬。青烟袅袅上升,漫过垂柳和白杨,向更高的地方飘浮,最终消失在树梢顶端。

对了,应该向您描述爆竹市的环境。人群之外,零零散散的人家,房屋低矮,隐藏在高大树木下。树干拴着马、驴、骡等,它们或站或卧,间或嚼几口干草,一脸茫然,那大大的眼睛却清纯可爱。木制板车东倒西歪,匍匐于树丛,属于贩卖鞭炮的人家。车内存放着已经空了的纸箱,所有鞭炮早已搬到市场,赶完这个集,他们也要回家过年了。那里的安静与市场的热闹对比鲜明,几乎不见大人,只有几个如我这般大小的孩子逗动物玩,持续不了多久,他们也跑去爆竹声声的市场了。

爆竹市其实是占用了一个干涸的大坑,我们叫它湾。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个湾,除了大小,没有别的区别,旱季用于蓄水,雨季用于排涝,因此,湾一般位于村庄中部低洼地带,是过去村庄的标准配置。柴沟爆竹市的湾非常大,呈鹅蛋形,也够深,却无积水,底部黝黑,长满野草,干枯后,积了厚厚一层。湾四周的树木特别高大,一般为杨树、柳树、榆树、梧桐等,夏季阴凉浓密,是纳凉消夏的首选场所。如今,湾底存蓄了雪,覆盖了野草,被众人踩踏后,黑白交织,狼藉一片。

湾沿一圈,满是卖鞭炮的商家,各自独立又挤靠,几乎没有间隔。他们的外围和湾底,站了密密麻麻围观和购买鞭炮的人。外围的,多是大人,湾底的,多是孩子。大人静观商家竞争,看好哪一家,便上前问价,合适满意便掏钱买几挂,笑眯眯地离开,再看一会儿,急匆匆往家里赶,算是结束了一年中最后一个柴沟大集。湾底的孩子们,前呼后拥,抢夺那些没有炸响的鞭炮,我们叫它哑炮,捡到后,仿佛得了宝贝,迅速放进口袋,用手牢牢摁住,生怕被人抢走。口袋满了,也不愿放弃搜寻争夺,瞄见岸上的父亲火了,才十分不情愿地爬上去,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我钻进人墙,到达湾沿处,环视所有的鞭炮商家。比起捡拾哑炮,我现在更渴望看到此起彼伏的鞭炮燃放。因为离大年只有三天了,鞭炮卖家今天上午希望将存货全部出手,下午便可往家里赶,有的商家距离遥远,要用一天一夜甚至两天两夜才能到家,因此,这个集他们兜售得特别卖力,也更情愿多燃放一些,吸引购买。这个上午,是鞭炮齐鸣的上午,对于我,是名副其实地过年。它让我心花怒放。

那个又矮又瘦又黑的男人站起来了。我认识他。他去年也在这里。他站上一只大木箱,嘴角叼着烟卷,烟雾从另一只嘴角喷出去,气度非凡。他环视四周,并不着急喊话。他的眼光像鹰,锐利,钻心。他放眼世界,整个湾安静了,但他依旧不说什么。我兴奋地盯着他,他就在我对面,隔着宽大的湾。窒息是我此时的感受,手指几乎戳破了棉袄口袋。他立在木箱上,玉树临风,像鹰展开翅膀滑翔着巡视田野。他的双手握紧足足有六米长的竹竿,左右略微摆动,像要分开寒冷的北风。之后,他将竹竿探向湾底,探向那个在湾底手拿一挂鞭炮的同伴,同伴将鞭炮利索地挂在竹竿顶部的铁环弯钩上,长长的一挂,足足有五百头。他并不着急让同伴点燃爆竹,而是举起来,竹竿下弯成月牙形,仿佛钓鱼竿钓到了一条大鱼。他将鞭炮左右摇晃,向所有人展示这挂鞭炮的雄姿。我爱死了这挂鞭炮,希望它永远在那里摇晃。他猛地吐掉吸了一半的香烟,那个烟头,用一条漂亮的光弧,飞向湾底。他开始吆喝,声音嘶哑,是最流行的烟酒嗓,穿透力如两块毛糙钢板的用力摩擦:“老少爷们——光说不放是假把式,又点上了,路过听响不要钱,买回家过个红火年了——”喊毕,示意同伴点燃,眼睛依然逡巡四周。同伴用烟头往爆竹引信一戳,引信爆开光焰,引响第一个爆竹,因为竹竿未及时抬到高处,爆竹在接近湾底爆炸,一声闷响,如重物相撞,释放一团电光。这是我期待的声音,爆竹市最大的声音,震耳欲聋。围抢哑炮的孩子们捂紧了耳朵。

他的表演并未结束,这个小个子男人,将鞭炮高高举起,几乎到达了树顶,他先是向左伸至最远,在极限处停顿,即将站立不稳时,由左向右慢慢移动,鞭炮在高空,在同一个水平面爆炸,一团团火焰像水上踩出的水花,却比水花明亮、耀眼。不一会儿,到达极远的右边,停顿后,再向左移动,他的嘴唇依然在动,哈气飞扬,但我已听不见他在吆喝什么,我听见的只有内心的春天鲜花的绽开声。

还沉浸在这无与伦比的表演时,父亲抓起我的手,走出人墙,绕过半个湾,挤进这家鞭炮摊,砍价,购买,与往年一样,父亲只买三挂鞭炮,头数不多不少的那种。大年那天,一挂用于傍晚迎财神,一挂午夜迎接新年。最后一挂存放几天,因为新年一过,还需用爆竹的炸响,追赶着送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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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中午,吃了水饺,与家人围坐,喝茶唠嗑。茶是父亲精心准备的,虽不是什么上等好茶,也是父亲尽了最大能力买来的。记得小时候一般是花茶,茉莉花香比日常喝的浓烈。茶叶依旧是碎的粉末,茉莉花掺杂在碎茶叶末里,如夜空的繁星,闪亮并飘出沁人的清香。父亲仔细解开捆扎茶叶的牛皮纸细绳,再打开发黄的包装纸,半斤花茶和他的笑脸便呈现在茶几上。父亲偏好喝浓茶,总是先抓起一大把、再犹豫着用三根手指捏几捏投进白瓷茶壶,注入开水,盖上壶盖闷几分钟,然后倒进茶碗。茶水浓厚,黑如清咖,也像韩国料理店的大酱汤。父亲看看我,鼓励我喝一口:“好茶,尝尝,很香。”于是,与其说是我陪父亲不如说是父亲陪我喝起这种浓茶,一喝就是十几年,直到我离开高密故土。大学毕业后辗转于南方几个城市二十多年,每当遇到大酱汤,便会想起父亲的茉莉花茶。于是,隔段时间给父亲寄些茶便成了我的使命。每次回家过年,喝着三十下午的年茶,父亲总要回忆他的茉莉花,再好的茶,在父亲的口味里,总不如那浓烈的碎末茶香,其实他品的是对早已远去的中年时代生活的点滴记忆。

喝着三十的年茶,也是为等待下午三点去河东上坟这个时刻。上坟即是祭祖,是为了把埋入黄土的先祖们请回家一起过年。这段时间,母亲总是愿意参与进来,聊聊东家,再聊聊西家,最终总会聊到村里一年中又去世了多少人,因为什么原因去世,家里还剩下几个人等,直至聊到唏嘘难抑。我总是极力从记忆中搜寻母亲提到的去世不久的人们的影子,有的记忆犹新,有的早已模糊。对那些模糊了的人,母亲不厌其烦地说起过去的事情,希望我能清晰地记起此人的一切,在母亲的提示下,那些故人便真的出现了,一一从我眼前走过。

我出生的村庄在一条河的西岸,村庄不大,人口也不多,与高密的其他村庄一样,依河而居,平凡又普通。河的名字叫五龙河,河面不宽,宽阔处也不过百米。河的西岸高于河流东岸,岸边树木高大,沿堤岸的斜坡长满低矮的野枣树。儿时的五龙河,四季有水,水流清澈,冬天结冰,可破冰取鱼。西岸下,是一户一户的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代代,日子如河水,静静地流淌,极少有波澜。新人出生,老人离世,是村庄最大的事,每一次,几乎惊动所有人家。无论老幼,去世的人,都被送往河东一片果园下葬,如今,果园没了,种植了单一的白杨,丧葬的习俗却没有改变,黄土堆积的坟头不断增加,站在西岸望去,石质的墓碑林立,规模已不小于村庄。

三点左右,结伴去河东上坟的近亲陆续聚集到父亲这里,再喝过一杯浓茶,父亲起身准备上坟用的烧纸、酒壶、鞭炮,装进一只宽大的黑色手提包内。我则扛起早已准备好的放鞭炮用的竹竿,与亲戚们一起出门走去河东。这个时间,家家户户穿着新衣的晚辈们几乎都走在去河东上坟的路上,手提大大小小的包裹,肩扛竹竿,互相寒暄问候,走下河堤。

五龙河早已今非昔比。每年一次回到故土,每年一次走去河东,每年一次趟过五龙河,感觉变化最大的是这条河流。过去布满松软黄沙的河床,如今只有绵延不绝的大大小小的凹坑,沙子早被提前觉醒的有经济头脑的村民挖走卖掉了。河水已经成为资源,被上游层层截流,从我们村开始,宽阔的河流蜕变为干涸的沟渠。河流的堤岸,也成为寸土必争之地,铲平、变卖、租赁、抢占,植被被严重破坏,满眼狼藉,风光不再。只有挣扎于沙砾之中的野草,枯干着身体,摇晃在沿河刮过的寒风之中,像一首首哀歌。不知道深埋在河东的祖先们如何看待今生今世之人的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