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阳光》2013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客车摇摇晃晃跑着,双塔矿到了,下来几个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乘客,又上来几个人。接着,客车浑身抖了抖,摇摇晃晃起来。黑色的轮胎动了,带起一大片灰褐色的尘土,呜呜地开过去,扬起的尘土飘荡在了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
下车的人中有一位年轻人,他身穿滑溜溜蓝色的T恤,迈着青春跳跃的步子,给人以轻松愉悦的好感。他迅速走到别人前面,叫了一辆三轮摩托车,向着双塔矿的招待所驶去。前面一段路稍稍上坡,三轮摩托不慌不忙地嘟嘟爬着。空气中散发着杨树的味道,洁白而轻盈的浮云,像一块块漂白的大丝巾,在蓝天中铺散开,像有人牵了一个角在抖动着,热风时紧时缓掠过头顶,摇动着杨树叶刷刷作响,仿佛雨滴洒在上面的声音。三轮摩托继续喘着粗气跑,车斗的挂钩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到了招待所,年轻人扫了一眼招待所脏兮兮的绿大门就失望了。
“这个破地方。”他焦躁不安地嘟囔着,“要在这里索然寡味地待上几天,还不如在办公室耗着呢。”
年轻人是上海德意惠公司的技术员,叫李俊杰,来双塔矿维修井下割煤机。
到了中午,综采队长王富强宴请。
下午两点,王富强安排中班班长赵金柱带着李俊杰下井,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李技术员。赵金柱把安全帽拍得啪啪地响,说:“放心吧队长,俺保证像看大妮一样把李工照顾得好好的。”
李俊杰没明白“看大妮”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从赵金柱有些粗鲁的哈哈大笑中猜透这句话不是什么好话。随即队长王富强就给他消除了尴尬,训了赵金柱几句,让他注意点儿自己的言语。又说李工是从大城市来的,听不惯你们的流氓话。赵金柱则哈哈笑着拍起了李俊杰的肩膀,有点儿道歉的意思,李俊杰感到他的拍拍打打很不舒服。
“李工,那就辛苦你了。”王富强站在罐笼口笑呵呵地挥手告别。
“队长,李工不辛苦。”矿工小个子接过了话,“下面有好多好多大妮呢。哈哈哈……俺们走了。”
“你说话注点儿意!”
“没事队长,李工又不是小姑娘哩。”
“你这小子!金柱,看着他们几个,别让他们胡乱喷粪了。”
“放心队长。”赵金柱说,“有我呢,俺们走了啊。”
一行人下到四百米的井下,再走到工作面还得一小时。
李俊杰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队伍中间,四周黑漆漆的,靴子声呱哒呱哒的,巷道里的凉风灵巧地顺着领口钻进夹袄里,似有千万条小蛇在身上爬,再配上头顶上橘黄色的矿灯,让李俊杰想到了恐怖片《夜行路》里的情景。赵金柱他们很熟悉走这种路,十个人犹如旧时占山为王的草寇,松松垮垮、摇摇晃晃、嘻嘻哈哈地边说边走,话题总是离不开女人——令李俊杰很不舒服的是:矿工们谈论女人时,说得非常简单直接和赤裸裸的,就在刚才,后面的小个子问那个胖子:你昨晚干了几次?你老婆给你炒羊鞭了吗?你老婆的奶子垂得咋样了?昨晚搞啥动作了?胖子没有一点儿拘谨和打哏,顺顺溜溜就把这些说给了小个子,接着胖子再反问小个子同样的问题。俩人有说有笑,嘻嘻哈哈的,全不把美好、神圣、缠绵的性爱说得委婉动听一些。就连年龄最大的老宋头(赵金柱说他干到年底就退休了),说这事时一点儿不亚于几个年轻矿工,他扯着嗓子回答小个子的问题:俺呀,不行啦,还是你们青年人厉害,一晚上三五次的,俺顶多两次。昨晚就没完成任务,一次也没弄,喝完酒直接就爬床上去啦。他的话音刚落,大伙呼呼哈哈笑起来,李俊杰没忍住,也抿嘴笑了。
“快到了。”赵金柱突然喊了一嗓子,声音上下跳跃着回荡在巷道里,有的声被巷道壁弹回来,撞在矿工们的身上,“哎呀,他奶奶的,这个破靴子忒难受了。”
“班长,回家让嫂子给你揉揉脚呗。”小个子笑嘻嘻地说。
“小个子,”胖子插了话,“还是让班长的脚,放你老婆的大腚上蹭蹭最好了。”
“俺老婆的腚不管用”,小个子反唇相讥,“还是放你老婆的大奶子上管用,是不是老宋?你见过他老婆吧,奶子真大,这么大这么大的。狗日的胖子,你老婆的奶子是不是让你揉起来的?”
“滚蛋!那东西能揉起来……”
“好了好了。”赵金柱打断了胖子的话,“李工在这里,你两个熊人说话注点儿意。”
“班长,”小个子点点头,像个小乌龟,“俺们就是随便弄两句,也没说啥,哈哈哈……李工不会在意的。”
离工作面还有五十米,李俊杰就听到割煤机的声音不对,刺刺啦啦的,像两张砂纸相互摩擦的声音。前面的灯光跳跃着一闪一闪,煤粉味轻飘飘地上浮下沉,人影像根枕木似的投下粗壮壮的影子。到了跟前,赵金柱和上个班班长边打趣边交接班,对方浑身通黑,牙齿和眼睛却闪着亮晶晶的白光,那人边说话,边瞟着李俊杰。
赵金柱说:“你瞅啥老周?下来个大妮,帮咱们修割煤机的。怎么样,今天前进了几米?”
“不到三米,龟孙子不听话哩。”
“有法啦,”赵金柱咋咋呼呼地说,“上海来的李工马上就会收拾它……对了老周,回家和嫂子干事时悠着点儿呀。”
“没事,不够还有弟妹在上面等着我呢。”
“哎呦,你个老流氓!”
“弟妹说不定就喜欢俺这样的老流氓,是不是金柱?俺们走了。”
“老周,上去给嫂子带个好,就说俺金柱在下面想着她呢,哈哈哈……”
对方十来个人像鬼影似的踢踢踏踏往回走,巷道里回旋着雷鸣般的哈哈声。赵金柱又骂了声老周,接着分了活。李俊杰蹲在割煤机跟前,把手电筒掏出,照了照ET-23轴承和ET-28轴承,其他人蹲旁边瞅着。李俊杰示意赵金柱停机,他侧耳听了听,接着让赵金柱再开机,他继续蹲地上照着。
“听清了。”李俊杰大声说,“ET-23轴承处的五号螺栓磨透了,我得换个新的。还有……开机法不对,把水压控制在一兆帕,前进二档位置,别用一档了。”
“俺们都是用一档,进度快哩。”小个子说。
“一档适合三十毫米煤层,你们这里超过四十五毫米了。”
“这回事呀,”赵金柱拍了下膝盖站起身,“他奶奶的俺们光图快了,这德国家伙还挺讲究哩,是不是老宋?以前用苏联的就没这么娇惯,咋使唤都行,这个还得讲究讲究哩。”
“和小媳妇似的要慢慢搞才行。”小个子嘿嘿笑着说。
“还是咱们李工厉害。”胖子说,“马到就能成功,俺们还想着多歇几天哩,结果这么快就找到法子啦,哈哈哈,班长,是不是?”
“是你个屁!光歇着能多挣钱吗?小子,想想你的下面吧……”
“啥下面,班长?”小个子饶有兴趣地伸过头,眼睛兴奋地眨巴起来。
“歇着就挣钱少,挣钱少老婆子就生气,老婆子生气你下面就受委屈了,这个不懂吗?”
“俺懂啦,懂啦。班长,俺还是愿意多挣钱。”
李俊杰再也忍不住了,扑哧笑出声,他正卸着螺栓的手也停住,手则一个劲地晃悠。因为第一次听到这些稀奇古怪且带着很浓色彩的俚语而有些兴奋和不好意思,他把笑红的脸扭过去,重新掂了掂螺丝刀。
“看见了吗?”赵金柱故作严肃样指着手下人说,“李工让你们捣乱得干不下去啦,现在都闭嘴,谁也不许再提裤裆里的事啦。”
“班长,是你先提的哩。”小个子轻飘飘抛出一句。
“是吗?我先提的就我先提的,你们就不要再添油加醋了,到此为止哩。”
“班长,啥动静?你听听?”小个子的耳朵灵巧地抖了两下。
“让你们别吱声嘛!”
“你听听班长?真的。”
“啥?他奶奶的。”
赵金柱吼完,警惕地侧耳听听,又蹲下,随即站起,拍了下液压支架,慢慢地朝后退,朝后退,接着,头顶的煤层开始往下掉煤块、矸石,哗啦啦一块,两块,五块,赵金柱的脸色由黑变青,嘴唇哆哆嗦嗦,手臂朝后张起,他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快跑,快跑,塌方啦!”
小个子张着嘴呆在原地,赵金柱一把抓起他扔到了液压架后面,接着抓李俊杰,推老宋、胖子,都扔到了煤洞深处。随即,哗啦啦一阵巨响,矸石、煤块如暴雨般砸下来,乒乒乓乓的,砸在干活的工具和液压支架上,犹如愤怒的人找不到对手而把怨气撒在工具上,铁锹柄立刻变成了五节。接着,烟雾迅速地升腾,包围,扩散开,瞬间,灰尘就把九采的整个工作面灌得满满当当的。
“朝里去,朝里去,戴上口罩。小个子,你他奶奶的可要趴好了!”
“班长,俺看不见了。”
“他奶奶的稳住,戴上急救器,俺们一会儿过来救你。”
“班长——”
“别说话了。趴好!”
大伙儿到了煤洞深处,有两个液压支架完好无损地坚守着岗位,赵金柱欣慰地靠在柱子上,心怦怦狂跳,汗水顺着耳朵尖啪嗒啪嗒往下砸。他又把矿灯拧灭,握着李俊杰的手,生怕他逃走似的。接着,他让胖子、老宋、大军们把矿灯拧灭,只留了三个。李俊杰被这突如其来、疾风骤雨般的塌方吓得眼睛乱眨,呼吸急促,全身哆嗦。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白净净的脸庞已经和煤灰没了两样。
“甭怕李工,有俺赵金柱在,你放心好了。”
李俊杰已经说不出话,傻呆呆地点了点头。
“班长,咱们……现在,咋办哩?”胖子结结巴巴地说,造成一个个浑浊的跳跃声。
“等灰尘散去后,先把小个子救回来。”
“咱们没事吧,班长?”大军颤着声问。
“能有他奶奶的啥事!”
大家不吱声了,时间仿佛静止了,人也静止了,大家看着大片大片的灰尘慢慢地往下降落,形成灰蒙蒙的烟雾覆在了地面上、支架上、开关柜上、人身上,有根水管被砸断了,喷出的水柱把那片的灰尘冲刷得袅袅升腾起了亮晶晶的水汽,在矿灯的照射下,形成了五颜六色的彩带。而此时,每个人的眼睛都是傻愣愣的,像两块灰乎乎的石块,一动不动。
李俊杰想到最多的是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他从电视上看到过矿难——而自己却硬生生置身其中了。对于现在的处境,他没一点儿思想准备——到底塌方的程度如何?液压支架能撑多久?上面的人什么时候能到达这里?他心里乱得和麻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