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昏暗的光
11317400000001

第1章

来源:《黄河》2012年第02期

栏目:小说世界

双塔镇往东六里地,微山湖的支流檀香河紧挨着双塔矿缓缓流过来,水深三米且是墨绿色的。河的两边,平坦的麦子地金灿灿地伸展到了距离河岸八百米的双塔矿,到了近前,麦子地灵巧地绕过煤矿,接着又是一马平川的金黄色。岸边的杨树因为河水的滋养每年都以十公分的速度往上疯长,枝叶又滑嫩又苍翠,形成了长长的两溜荫凉。要是遇到狂风暴雨的天气,杨树叶就会落下厚厚的一层,加上雨水浸湿过的原因,人走上去就像走在地毯上一样。而到了朦胧色的傍晚,野兔也会从金灿灿的麦子地里跑过来,坐在树叶上乘凉。这时,知了的鸣叫声盖过了麻雀们的争吵,还有叫声奇怪的布谷鸟也好在这里乘凉。

顺着郁郁葱葱的杨树林,有一条低矮的河堤,河堤上的路已经被来往的村民踩得硬邦邦的,除此之外,把路踩硬实的,就是一些拉煤的货车和上下班矿工的自行车,还有从双塔镇开过来的过路客车。

在一个炎热干燥、飘满麦子香的下午,热风在树林间穿梭着,阳光从波光粼粼的水面,慢慢地向树梢上爬。两只野兔突然跑了过来,扶着树干站起身,瞭望了一会儿,接着坐下,远远看就像两片泛黄的树叶子,它们小巧的嘴咀嚼着,显得那么悠闲、安静。过了一会儿,河堤的路上传来一阵刹车声,野兔悄悄地躲到了树后面,一只落单的布谷鸟嗖地一声跃起,飞向了河对岸。接着,有两个人过来了,他们一前一后顺着河堤慢慢走着,都穿着皱皱巴巴、已洗掉颜色的白汗衫,下身都是一样的灰不溜秋的长短裤,肩上各挎着一个蓝条纹的大编织袋。走在前头的有二十五六岁,小个子,瘦瘦的,脸庞黑黄,大眼睛,高鼻梁,尖尖的下巴,给人以精干圆滑的长相。走在后面的却高大很多,方正脸,四肢粗大,大眼睛,大下巴,后背宽阔得就像一个磨粮食的大磨盘。他慢腾腾地跟在小个子后面,脚下咚咚地响,两只手左右机械地摆着。

两个人走到树荫下一个大青石板旁停下来,大个子把编织袋放下,跑向了河水。小个子一屁股坐在石板上,点上烟,抽了一口,叫起来:“马柱,你他妈的别喝那么多水,会拉肚子的,听见了吗?”

马柱正捧着河水大口大口往肚子里灌,像三天没喝上水的人。他听到小个子的叫声,抬头停了一下,接着又灌了两口,头发和前襟也沥啦湿了。小个子忙不迭吐掉烟,跑过去,使劲拍了他肩膀两下。

“马柱,你又不听我的话了?起来!”

马柱嘿嘿笑着抬起头来,眨巴着眼睛。河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答着,也滴答到了肩膀上,膝盖上,胶鞋上。

“哥,你渴了吧?你也喝点吧?”

马柱说着话,又把手插进水里,搅动起来,水哗啦哗啦地响,形成了一个大漩涡,有几根嫩绿的水草被翻出水面。

“哥,有鱼呢!那,那,我看见了两条。”

小个子是大个子的哥哥,叫马灿,他也渴得难受,舔舔嘴唇,蹲下来,手拨弄着浮叶,捧起一些水,伸舌头尝了尝。

“你停会儿,马柱,我喝完你再拨弄水。”

他喝了几口,又用水洗洗胳膊,洗洗脸,之后回到青石板旁。大个子马柱也跟着回来,挨着他坐下。

“哥,咱们快到了吧?”

马灿出神地望着河水,右脸颊被夕阳染成了红彤色,鼻孔一鼓一鼓的,像在使劲喘气,他随口回答:“快到了,咱们歇一会儿就过去。”

马柱听完,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微笑,他饶有兴趣地掰着一根杨树棍,一头在青石板上磨着,做成一个尖尖的类似红缨枪的样子。随后,他的两只大手交替着撸了一下棍子,把上面的杈杈子噼里啪啦都撸掉了。马灿没理会他,又点上一支烟,若有所思地抽着,抽了两口把腿翘起,躺在了青石板上。马柱也学他的样子躺下了。

“我饿了,哥?”

马灿慢腾腾地瞟一眼马柱,皱起眉头说:“你他妈的就知道饿,包里有两个馒头。”

马柱的脸上闪出一团快乐的红光,他迅速站起身,拉开了包拉链,把馒头捧在手心上,笑呵呵地用嘴吹着气。

“你他妈的,早晚有一天会把我吃死的!”马灿没好气地说,“还有,你也总是不让我省心。你说,上次的活多好,也让你搅没了,弄黄了……你慢点吃行不行?别噎死了你。”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劲吗?要不是我使劲喊你住手,又拉你的胳膊,你他妈的就把李三奎的脑袋拧下来了!”

马柱高兴得笑出了声,他扑拉扑拉前襟上掉下的馒头末子,把另一个馒头递给马灿,得意地说:“谁叫他打你哩,他打你,我就打他!”

马灿的腿动了动,接过馒头,一只手垫在了头下,满意地撇了下嘴。

现在,夕阳把天际染成了好看的鲜红色,树叶也被染红了,有几只早收工的布谷鸟忽悠着落在了树梢上,头高高抬起,像在观察周围的情况。河水静静地淌着,偶尔会有几条大青鱼翻着跟头跃出水面,制造出一阵清脆的哗啦声。在河堤的路上,有三三两两、拖着疲惫的双腿的村民经过,无精打采地瞟一眼正在休息的哥俩。

“我没吃饱,哥,我还想吃?”

马灿翻了下身子,气哼哼地说:“这半块给你吃吧!我就知道,你他妈的早晚有一天会把我吃死的,要不是你拖我的后腿,我一个人的日子多好,多快活,随便干点活就能吃好,还能下馆子,找个女人玩玩,再积攒点存款,买辆车,拉煤,贩煤,全省各地跑。多好!”

“哥,我也想开车,咱们赶快挣钱吧。”

“我们当然会去挣钱的,只要你肯听我的话,别再做出像上几次那样的傻事,咱们就能攒很多钱,再把村里的房子卖了,再凑一凑,就能买个小货车拉煤了。”

“到时,我也想开车,嘟嘟嘟,咱们就能挣到很多钱了。”

马灿伤心地看着马柱,垂头丧气了说:“买车得很多钱哩,咱们那个破房子能卖多少?顶多两万。你要是能听我的话就好了,我们两个人一个月攒一千块钱,三年下来就能买个小货车。听见了吗马柱?你必须听我的话,不能再惹事了,要不然我真不要你了。”

马灿说完自顾自地抽起烟来,烟雾缭绕着、盘旋着升到了头顶上,在夕阳下,烟雾反射出五颜六色的红光。他突然听到马柱呜呜呜地哭了。

“你看你,还像个小孩似的,你都多大了马柱!”

马柱目光祈求地看着他,眼眶里涌出了泪水。

“好!哥哥要你,只要你他妈的听话就行,别哭了。”

马柱揉揉鼻子,转而又笑起来,把那半块馒头一口按进了嘴里。

“说起来也不怨你,”马灿抚摸着马柱的头,声音柔和了说,“上次,那狗日的李三奎也太狠了,我不就是偷了他煤场上一点废铁嘛,还至于把我关起来,还打我?他妈的,不过最后也值了,你差点把那家伙的脖子拧断。可要记住马柱,以后下手一定要轻点,要是闹出人命来,咱俩都活不了,别说是逃跑了。”

马柱点着头,笑嘻嘻地望着河水。

这时起了一些风,热风变得凉爽了,杨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来避暑的麻雀子和布谷鸟越来越多,有几只突然放开了喉咙唱起歌。太阳已经完全爬到了摇摇晃晃的树梢上,几缕温柔的红光避开杨树叶投射下来,使地面上的落叶跟着闪出亮晶晶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