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们必须承认,由于中国领域太大,种族、语言、文化都十分复杂,以致中国人普遍缺乏“归属感”。以什么为中心来促使自己有所归属呢?从小就耳濡目染要“治国、平天下”,怎么可以用归属感把自己束缚起来呢?自古以来,中国人一方面坚持“不事二主”;另一方面却又面对随时可能“改朝换代”的危机,使我们不得不舍弃归属感而重视“依附感”
。暂时找到可靠的人士,依附一下,随时衡量情势的移转,以“西瓜偎大边”的心态,适时改变自己所依附的对象,这不是“识实务者为俊杰”吗?
中国人的共识,通常以派系为主。然而中国人的特性,是“有派系,却没有固定的派系”。
居上位者谁也不敢承认有派系,更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地到底拥有多少群众?因为一夜之间,自己的派系可能解体,而所拥有的群众也各自解散,正好印证“水(群众)能载舟(派系首领),亦能覆舟”的道理。
员工的共识,来自依附感而不是归属感,形成中国人凝聚共识的第一要件:要让员工觉得靠得住,不能片面要求员工必须靠得住。
组织学者常说:组织成员认定所属的组织是属于自己的,才会产生认同感。中国人好像不会这样傻,我们知道组织永远属于高阶层那些少数人的,不可能属于自己的。高阶层是坐轿的人,我们则永远是轿夫。高阶层人士心目中有我的存在,我就依附他、靠他、听从他,和他形成共识;高阶层人士心目中没有我,我便伺机远离他、不听从他,不可能和他形成共识。
有人因此批评中国人太势利,过分现实。历来替君王寻借口,找理由的伪君子,大多持有这种论调。如果明白易经三才之道的天、人、地配合的原理,便知道员工具有这种“合则留,不合则去”的心态,根本谈不上“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层次。多数人不属于道义的结合,仅仅是“树大好遮荫”、“大树底下好乘凉”的过客,能待多久就算多久,按所依附的大树有多少福荫而决定。一般员工并不了解什么叫做“忧患意识”,只希望能够安居乐业,不但是人之常情,而且可以对高阶层人士构成相当的制衡力量:“你如果好好照顾我,我就听你的,我们自然有共识;否则,凭什么我一定要听从你?”这十分符合中国人所信奉的“交互主义”。
中国人每听到一句话,大多会开心地询问:“谁说的?”证明中国人“依据这一句话是谁说的,来判断它的正确与否”。老实说,在中国社会,如果不知道这一句话是谁说的,又怎么能够判断它是对的还是错的呢?
这样我们才明白,高阶人士每隔一阵子,便要喊出一些近乎口号式的话语,目的在测试他究竟还拥有多少群众。喊出来之后,看看反应如何,能不能凝聚共识,以便确认自己此时此地的声望,也就是凝聚共识的影响力,然后衡量情势,做出一些比较有把握的决定。
表面上看来,中国人喜欢争权夺利,实际上我们所真正开心的,是塑造对自己更加有利的形势。大势所趋,权和利都成为囊中物,高明的中国人,口口声声不为权不谋利,却善于“造势”,因为形势比人强,可以决定一切。
中国人凝聚共识的第二要件:要善于造势,使大家跑不掉,不是用法律、规定、契约来约束大家不要乱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规定中国人鞠躬,还不如把屋檐压低,让他自然非鞠躬不可。
史实证明,当形势大好的时期,员工的共识凝聚得有如钢铁一般,精诚团结而又万众一心,令人赞叹中国人果真“输人不输阵”,一盘散沙被水泥充分融合,照样显得坚牢无比。然而,形势衰弱时,员工的个人意识高涨,人人都有不同的意见,随时伺机另起炉灶。
大凡热心参与的人越多,说闲话的人越少,便是形势良好共识凝聚的指标。而袖手旁观或置身度外的人越多,各种意见毫无顾虑地表达出来,即是形势不利、共识脆弱的警示。
怎样造势,才能凝聚员工的共识呢?“一视同仁”式的组织,首长和成员保持等距离,看起来相当公平,却令人十分纳闷:“难道好人、坏人看不出来?”“差别待遇”式的组织,固然被某些不得意的人讥讽为“大圈圈里有小圈圈,小圈圈里还有黄圈圈。”然而,不同圈圈所造成的形势,正是能不能凝聚共识的关键。
员工对首长不可能有充分的认识,大家习惯于“眼睛向上看”,看大、小圈的安顿公正不公正,看第一圈的人对首长恭敬不恭敬。
大小圈圈的安顿是否公正合理,是员工对首长的最大考验。若是大家认为公正,依附感就会增强,认为“只要好好表现,总有出头的一天”,因而觉得“这个组织值得依靠,而不想离去”。这时候很容易凝聚共识,凡是上头说的话,一定是不可逾越的真理。
最靠近首长的圈圈,表面上必须对首长毕恭毕敬,让底下的人看不出什么矛盾,找不出什么隙缝,大家才会放心:原来他们的看法相当一致,只好死心塌地,依附着他们而凝聚共识。
许多人看出中国人善于奉承拍马,而且喜欢用听话的小人,其实不然。这不过是表面的现象,做给底下人看的,用来“安大家的心”。实际上,单独和首长相处的时候,必须言无不尽,而又知无不言,首长才会放心。这种阴阳的运作,使中国人经常人前背后各有一套,一不小心,就会形成表里不一致的小人。
对中国人来说,组织必须发挥组织力,才是员工凝聚共识的具体表现。中国人生长在黄河流域,对“水”的体认最为深刻。水的力量,一波一波向外发扬,所以组织的力量,也要一层一层向外去扩张。掌握次一层的人员,亦即凝聚次一圈人员的心力,对主管而言,十分必要。
中国人是应考专家,大家精于猜题,而且善于答题。首长怎样命题,如何给分,用不着明言,大家都乐于猜测。愿意应试的人,没有不对考试和评分标准形成共识的;只要公正,用考试的精神来凝聚共识,没有人会产生异议。
凝聚共识的第三要件,在适当选用最亲信的第一内圈,透过这些高层人士来建立共识,然后层层相扣,向外圈传布出去,很快就会凝聚共识。
建立共识的方式,可以视首长自己的条件和意愿,采取下述三种办法,加以灵活运用。
第一,圣主型。首长自己确有过人之处,说出来的话,第一内圈无不忠诚响应,而且十分顺利就能够一圈一圈像水波一般传布出去,自然可以采用“小圈密谈”的方式,以圣主的智慧来塑造共识。
第二,贤相型。首长自认并无过人之处,或者说出来的话,大家都有不同的意见,简直压不下去。这时候可以仿效当年“三请孔明”的故事,请出大家公认的贤人,委托他来建立共识,作为辅助的贤相。
第三,互动型。当今民主时代,最好的方式应该是互动型,由首长和第一内圈的高阶人士互动来建立共识。一方面集思广益;另一方面减少大家对首长独裁的疑虑。只要首长和第一内圈的意见融洽,所建立的共识很快就会向外传播,获得大家自动的依附。
希望中国人“被动”地凝聚共识,实在十分困难。能够让中国人“自动”地凝聚共识,才是坚牢可靠,任谁也无法破坏、离间、或者销毁的。
这被动与自动之间,正是中国员工能否凝聚共识的主要关键。历史证明,凡是强制地、高压地、利诱地建立共识,都不能持久,而且具有十分明显的阳奉阴违的现象,形成“嘴巴上说的一套,实际上做的又是一套”,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共识立即破坏、消亡,禁不起任何考验。相反地,若是组织员工出自内心,以自动自发的心态来形成共识,那就众志成城,持久不衰。
怎样促使员工自动自发地凝聚共识呢?主要原则在于“首长只出题目,不给答案,让干部去猜题,并且找出合适的答案。”而且干部也要依样画葫芦,把自己找到的答案隐藏起来,鼓励员工去找答案。
秉持易经“由下而上”的精神,每一阶层都切实遵照“主管命题,部属做答”的法则。
让员工猜题和解答,不但有参与感,而且充分把中国人的应考精神融入塑造、凝聚共识的过程中,让每一个人都具有成就感和满足感。
主管如果关心员工,就会看得起员工,让出足够的空间,使员工有所表现。尽量以“你的看法怎么样”来激发员工的参与感。员工觉得备受重视,便会自动自发地用心猜题和解答。把自己的心和上级主管的心连结起来,自然很容易凝聚共识。
主管人员最需要的修养在于“不明言”。有答案马上宣示出来,大家觉得被动,于是想尽办法,要抗拒、改变、否定主管所提示的答案。
“有成必有毁”,主管明白地宣示自己的看法,大多数被部属的反抗、扭曲和质疑所淹没,不得不改采高压或利诱的手段,造成大家拍马、逢迎的后遗症。
高明的主管,具备“有答案,却懂得暂时不要说出来”的修养,只把问题抛出来,看大家如何回应?
上司“深藏不露”,部属“揣摩上意”,看起来好像“含含糊糊”,却绝对不是“糊里糊涂”。
通过这种“含含糊糊”的猜测、模拟过程,寻找出“清清楚楚”的结果,才是自动建立共识的精神。许多人看不懂,一直批评中国人不清不楚,浪费时间。殊不知如此这般,才合乎人性的需求,算得上人性化管理。
天性喜欢“自动”、“自主”,设法透过“自动”的过程满足“自主”的尊严所凝聚的共识,自然坚牢可靠,而且持久不坏。
上级“不明言”,底下人自动猜测,是一种历久常新的游戏规则,也是凝聚共识的最有效途径。
首长一切说清楚,干部完全顺从,即为“奴才”,稍有意见,便成为“叛逆”,如何是好?
让部属不至于甘心为奴,也不致冒险叛逆,自然容易心安理得地凝聚共识。
如果认为“时代变了,员工不愿意猜测主管的心意,就算费尽心思出题,大家也不愿意找答案”,那么,戒急用忍,先亮出“没有底线”的底牌,当大家畅所欲言,等待答案合乎自己的意思,才依据大家的意思做成共识,不也是一种民主型的凝聚共识吗?
第四节〓防止小人当道自古以来,身为主管的人,无不以“亲君子,远小人”为座右铭。时刻以此为戒,以求“明哲保身”。无奈小人的拍马屁伎俩委实高超,往往弄得上司防不胜防,受到重重包围还浑然不知。
所谓“上台容易下台难”,固然可以解释为“上台靠机会,只要获得上级关爱的眼神,便可以一步登天,顿时忘记自己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而下台靠艺术,却由于整天交际应酬,迎来送往,没有时间也缺乏兴趣继续充实学识,以致让熙熙攘攘的官场气焰冲昏了头,搞不清楚何时、何地、如何下台?以致不但不能美妙地步下台阶,反而怒气填胸、怨气满腹,甚至大喊冤枉,深感悔恨。”也可以解读成“上台时脑筋还相当清醒,态度仍然十分严谨,尚未为马屁精所包围,所以一下子就登上台去,显得相当轻松、容易;但是下台时已经习惯于马屁精的细心照料,匆促间发现马屁精忽然有如猢狲般散去,留下自己一个人,连下台的台阶都摸不着,岂非十分困难。”
遍查所有正史、野史、传记、自述,从来找不出一个“自动立志亲近小人,喜欢重用马屁精”的人物。历史的记载,也证明所有上司,都深明洁身自爱的大道理。然而不幸的是,结果却大部分为马屁精所迷惑,造成不知不觉“残害忠良,伤害君子,而自己也为小人所害”的惨局。
中国历史之所以治少乱多,主要原因在此。
小人毕竟不是“有为者当如是”的显明目标,所以我们同样找不到“从小立志成为小人”的“典范”。
没有愿意亲近小人的上司,也没有立志成为小人的部属,为什么有史以来,不断形成“小人当道”的局面?其关键因素,即在一般人所深恶痛绝的“马屁文化”。其中“说好听话”和“奉承拍马”的分野,很不容易区别,以至自己受害、社会不安,而国家也难以求治。
试举一例:凡是能够腾出部分时间,为上司分忧分劳的部属,必然获得更多的升迁机会。
请问:为上司分忧分劳,算不算拍马屁?
自己本分的工作,弄得乱七八糟,却经常跑到上司左右问“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的”,当然是拍马屁。
份内的工作做得很好,还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为上司分忧分劳,谁敢说他拍马屁!相信大部分同仁都会认为这位仁兄确实不简单,有机会升迁,非他莫属。
问题就出在这种判断标准,现代人越来越搞不清楚。当上司的,看见部属热心分忧分劳,不管他本身工作有没有办妥,便认定他是好部属;做部属的,不管自己份内工作有没有做好,就厚着脸皮要为上司分忧分劳。结果上司造成“小人有机可乘”,而部属则“不知不觉成为小人”。原本不想接近小人的,为小人所包围,而一向不想当小人的,竟也成了小人。
更加可怕的是,看见经常和上司长相左右,不管上班、下班都为上司跑腿的人,一个个都晋升了。这时候不检讨自己,不深一层寻找真正的原因,却轻易地以认定“凡善于拍马屁的,必然快速获得升迁”,将一切责任归罪于“马屁文化”,虚构出一个“马屁酱缸”。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才是中国人一方面深恶痛绝,一方面却也难以自拔的原因。
再看一例:在上司面前,说一些恭维话,上司乐于接受,彼此更加亲近,遇有机会就会优先加以提拔。
请问:恭维上司,算不算拍马屁?
电影最喜欢描述古往今来那些犯颜直谏的忠臣,所遭遇的悲惨、凄凉境况。然而,电影导演,十个有八个喜欢听恭维话,对批评的意见拂袖而去。
据说阎罗王非常厌恶拍马屁,某次审判马屁精鬼时,拍案大怒:“你生前为何专门拍马屁,快从实招来。”马屁精鬼连忙回答:“因为世上的人都喜欢如此,我才不得不拍马屁;如果像大王如此公正廉明,而且明察秋毫,有谁还敢拍马屁、说好听的恭维话?”阎罗王怒气顿消,笑着说:“是啊!这也难怪你老爱拍马屁!”原来非常厌恶拍马屁的阎罗王,也难逃马屁关。
同样一句话,当然应该说得好听一些。恭维话如果是为了公益的顺利达成,不算拍马屁。若是为了私利,或者居于建立更为亲密的关系,以便为非作歹,那不是拍马屁,又是什么!
说好听话,上司才听得进去。部属尝到甜头之后,用说好听话来隐瞒事实,求取私利,或为非作歹,便成为存心不良的马屁精。
上司听惯了好听话以后,对比较难听的话,听不进去,甚至产生厌恶感,更加提供马屁精用说恭维话获得各种利益的渠道。于是本来不想当马屁精的人,不知不觉也成了马屁精。
再说,公余时常陪伴上司从事正当休闲活动的人,晋升的机会也特别多。
上司爱下象棋,陪他,有输也有赢,让他斗志高昂。首长喜欢爬山,马上把爬山的装备收集起来,和他所用的差不多,当然牌子、质料要差一些,和他一起爬,体力也维持同样的水准,让首长觉得还年轻。至于打小白球,更应该平日多练习,不要走漏风声,然后在适当机会,稍微表现一下,让首长依据“会打小白球的年轻人,不会做坏事”的准则,对自己刮目相看。
往昔靠饮酒、跳舞、打麻将来接近上司,自从公务人员革新生活习惯以来,大家转变方向,以正当休闲活动来包围上司,照样可以造成拍马屁的机会,达到拍马屁的目的。而这些后果,也都是不知不觉产生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