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8年第04期
机器运行的声音越来越刺耳。
赵忠义抄起扳手,朝他认为可能发生问题的部位猛敲几下,“轰隆”一声响后,机器彻底罢工了。
实习生小梁跑过来,“出啥事了,赵师傅?”
“又他妈停机了!”赵忠义把扳手往工具台上一扔,“老毛病,得找机修工来看看。”
“哦。”
赵忠义往外走几步,又回身,见小梁围着机器琢磨,便朝他吼:“瞎转悠什么呐!赶紧喊人来修啊——我到外面抽根烟去。”
赵忠义走出车间,四月的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他在离门不远的墙角找了块避风的地方,掏出烟盒,点上一根。
工厂有专门的吸烟点,在厂区北边,走过去得四五百米,他懒得挪步,不信自己抽根烟就能把厂房给点着。老外的公司规矩就是多,抽个烟还给规定好地盘,又不是小孩子。
刚吸两口,手机响,前妻给他发来短信:我周五加班,咱周四见吧。
操!这女人平时对你爱搭不理,一到收账日立马活泛了!
赵忠义横眉立目瞪着那行字,须臾,回复一条:行,听你的。
他怕老婆,离了婚还是怕。
手插兜里,下意识摸摸钱袋子。这月工资刚打到卡上,三千八,扣掉生活费,老娘的医药费,还有七零八碎各种花销,基本剩不下什么,月月情形都差不多。
同行里他挣得不算少,每月基本工资两千五,再弄个七八天加班,收入能固定在四千块左右。车间好混,活儿也不难,他对现状是满意的——叹口气,离婚的成本真高。
年轻时赵忠义从不算账,离了婚仿佛一下懂事了,还有点变本加厉,染上了斤斤计较的毛病。
当然,攒不下钱的责任也不能全推给前妻,他好赌,隔一阵不去牌桌上摸两把浑身都不舒服,赌起来总是输多赢少,但那股畅快淋漓劲儿可是花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正神思悠远,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工厂区不准抽烟,白培训了?”
回头一瞧,生产主管庞磊刚从门里钻出来。
赵忠义哈哈一笑,“庞主管,新官上任都要烧烧火,不过你没烧对地方,你是一组的主管,我是二组的员工,你管得着我嘛!”
庞磊站他跟前,比他矮半头,人精瘦得跟只鹌鹑似的,说起话来却中气十足:“违反公司规定,人人都能管!斗大的字都墙上贴着呢,你看不见——还不把烟掐了!”
赵忠义笑嘻嘻看着他,“不掐,你能把我怎么着!”夹烟的手抬起来,接着抽,烟雾还往对面人脸上喷。
庞磊二话不说,掏出了手机。
“哎,这就对了!给冯强打电话,他是我领导,他能管我。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庞磊气得脸都红了,嘴角却硬扯出点笑来,“我不找冯强,地球人都知道他好说话。我打给EHS经理,让他给你开张安全巡检单,我看你下月的安全奖还拿不拿得到!”
赵忠义脸一翻,把半截烟摔地上,“庞磊我告诉你,下月工资少一分钱我打铺盖上你家住去!别他妈在我面前装大爷,你去打听打听,我赵忠义吃过谁的亏?”
面对恐吓,庞磊无所畏惧,自顾自搜EHS经理的手机号,还一脸轻蔑之色,看得赵忠义肝火直窜,岂止嘴巴,手和脚都有点不受管束了。
“嘿!你听见我说什么没有?当年我拜把子兄弟坑了我三千块,我把他肋骨全他妈打断了,为这事,老子进去蹲了三年!”他拿手指用力戳庞磊的肩胛骨,“跟我玩?你吃错药了吧!”
庞磊不搜手机号了,抬起头,惊讶地瞪着他。赵忠义也不说话了,忽然觉得身上有个地方凉飕飕的。
庞磊找到赵忠义的直接上司冯强,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冯强听罢,颇觉为难。
“我看奖金还是别扣了吧,口头教育一下就可以了,老赵平时为人还行……”
“关键问题不在这儿!”庞磊拿手指用力敲敲桌子。
冯强眼神迷茫,“那在哪儿?”
“他一个蹲过监狱的人是怎么进的公司?”
庞磊从文件夹里唰地抽出一张打印出来的招聘说明,“你看这条,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申请者过往必须无犯罪记录。赵忠义如果真犯过事,首轮面试就会被筛掉,除非他撒谎——你招他进来前没仔细查查?”
冯强立刻撇清,“这不关我的事,背景调查是人事部做的,我只负责技能考核。”
庞磊收好文件,“走!咱们找人事部去!”
招聘主管余晓燕放下电话,向对面坐着的两位主管宣布:“我把要求都告诉韦伯的David了,赵忠义那批工人的背景调查就是委托他们公司做的,他说会再去核查一遍,不过需要等几天。”
庞磊问:“如果赵忠义真坐过牢,公司会怎么办?”
余晓燕努了努嘴,“这个么,还是等结果出来再说吧。”
推开家门,一股腌肉特有的气味直扑鼻息。
赵忠义用力咳嗽两声,母亲从厨房探出个脑袋来,“忠义回来啦?饭马上好!”
“嗯。”赵忠义闷闷地应一声,把外套丢在沙发上,随后自己也坐上去。
沙发是仿皮的,用了十多年,扶手上的皮革都皴裂了,斑驳得像幅地图,皮革开裂处露出灰色的衬里,他习惯性地用手去抚摸衬里上粗粝的纹路。
这个家里没一样东西不是用了十年以上的,疲惫和穷酸从各个角落汩汩地冒出来。
赵忠义感到一阵焦躁,猛然扯下一块已经和主体分离的皮革,顺手丢在地上,用鞋底踩磨了会儿,又将它踢进沙发底部。
母亲端着两盘菜出来,“我给你烧了根咸猪舌,下酒吃最好。”
赵忠义稍稍振作了些,给自己倒了盅白酒,53度的老白干。
腌猪舌咸得让他打了个寒战。
“妈,这猪舌你没多在水里泡泡再煮啊?”
“泡了有半小时吧。”
“妈,你肾不好,血压又高,该忌忌口了,少吃点盐对身体有好处。”
“泡久了味道淡屁屁的,没吃头。”
母亲在一些日常习惯上有着难以理喻的固执。
赵忠义把那碗猪舌推到一边。
“你怎么不吃了?”
“又硬又咸,没法吃!”
母亲嘟哝,“你小时候连生肉都敢吃。”
赵忠义一口干掉白酒,又扒拉了一碗米饭,嘴里还在吧唧着,人已经起身,拎上外套就要出门。
“你上哪儿去?”
赵忠义没理她,以前他还跟母亲吵吵,但母亲现在一激动血压就猛飙,到头来还得他火烧火燎送医院,所以对不想回答的问题他一律选择沉默。
母亲站起来,“哎!忠义你等等。”
他只得在门口站住,不耐烦地等着。
母亲很快从房间里出来,手上抓着双色彩艳丽的女款单鞋。
“我给雯雯买的,你跟她妈见面时别忘了带给她。”
“妈你别给她乱买东西,她不爱穿,买了也是浪费。”
母亲把鞋子装进一只塑料袋,“这是我的心意,她小时候脚上穿的鞋不都是我给买的——杨玲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回来啊?她不是说等你出来,有了正经工作就肯和你复婚吗?你这都老老实实上一年班了,她怎么一点动静没有,不会反悔了吧?”
赵忠义心说,那是我怕你犯病哄你的,哪能当真啊!婚离了就是离了,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但他怕母亲激动,没敢说实话,含含糊糊道:“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
赵忠义走在去台球俱乐部的路上时想着的不是母亲,也不是前妻,而是和庞磊的那场争吵。
他前半辈子都过得吊儿郎当,现在年纪大了,也渴望有个稳定的地方待着,老了能有个着落。他对法森特的这份工作很满意,绝不想因为什么闪失而丢了。越琢磨越懊恼,真不该一时逞能说些混账话。
但愿庞磊不会没事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