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娅与贾方方升入初中后,幸运地分到了同一个班。她们俩的学习成绩始终游离在中等水平,都是容易被老师忽略的学生。两个孩子整日勾肩搭背,同进同出,沉浸于她们自己的世界。她们告别了童年,进入了青春期。
苏娅还记得自己的初潮,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黄昏,父母上班没回来,哥哥也不在家,她穿着白色小背心,深蓝色运动短裤,站在水池边搓洗一件第二天穿的碎花衬衣。先用肥皂揉搓了半天,再在清水里漂洗。刚从水管里接出的水是冰凉的,虽是夏日,却微寒刺骨。她用手指捏紧衬衫的领口,“哗啦”一下把衣服从水里拎起来,再“啪”地投入水中。她略带孩子气的,反复沉迷于这个简单的动作,享受着水花飞溅的清爽的愉悦……小腹有点胀痛,起先她没有放在心上,渐渐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钻进她的鼻孔。她诧异极了,嗅着鼻子想闻一闻这甜丝丝的腥味出自何处?胀痛的感觉却愈加重了。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匆匆把洗净的衣服晾在阳台,甩干净湿漉漉的手,跑回自己的卧室。拧亮台灯,褪下短裤查看,上面果然沾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呃,她知道这是怎么了,心里很平静,丝毫也不觉得惊慌。她无师自通地翻出卫生纸,快速展开纸张,叠成长条状……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她安定下来。窗外已被夜色吞噬,一扇扇窗户亮了起来。她把台灯摁灭,坐在昏暗的光线中,巴望着母亲早点回家。她想把这个秘密,不,也不算秘密,更像是消息,她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最先回家的却是苏曼,苏曼看到妹妹端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诧异地问:“你怎么了?为何不开灯?”
“呃,我开着窗户,怕招蚊子。”苏娅说话的时候,脸色有些不自然。她终于成了一个大姑娘了,这让她感觉自己与哥哥的距离更加遥远了,他们更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了。想到这里,她简直有些伤感。
苏曼没有发现妹妹的异常,他放下书包,走到厨房烧水,责怪地说:“你放学早,怎么不烧点水呢,都几点了,妈妈今晚有演出。”
苏娅说:“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了。”
“万一爸爸加班不回来呢,难道我们就不吃饭了?”苏曼似有埋怨。
苏娅不作声,在他们家,男孩女孩的身份颠倒了。洗碗烧饭这些本应女孩子做的事情,苏娅很少染指,反倒是苏曼,从小就被母亲使唤惯了。洗碗自不必说,就连简单的饭菜也做得像模像样。苏娅呢,除了会煮米汤,烧开水,其他的,一窍不通。哦,除了那两项,她还会煮鸡蛋,呵呵。
父亲苏叔朋回来了,手里拎着下班途中买的蔬菜,几根胡萝卜和黄瓜。他扫了一眼偎坐在写字桌前发呆的苏娅,冲厨房忙活的儿子说:“小曼,你做啥呢?”
“刚烧了锅水,还没想好做什么饭。”
苏叔朋说:“你不用管,我来做,咱们吃凉面。”
他手脚利索地和面擀面条,黄瓜胡萝卜切成丝,拌了芝麻辣椒酱。三个人围着桌子吃完凉面,母亲还没有回来。等母亲回来的时候,苏娅已经睡下了。第二天,当她再看到母亲的时候,打消了告诉她这件事的念头。她甚至觉得那一晚母亲的演出迟归,就是为了让她独自在家迎接自己的初潮。
那个时候,电视里还没有铺天盖地的卫生巾广告。苏娅曾经花两元钱偷偷摸摸去商店买了一条月经带,中学生杂志上说,每个女孩子都应该准备一条月经带。可是,买回家却没有使用过。它的形状怪怪的,箍在身上的感觉很尴尬,很不舒服。而且,因为它紧紧勒着身体,显得那样的恬不知耻,这让她厌恶。可是,这也不能怨它,它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你能让它换个样子吗?这条藏东藏西的月经带最终下落不明,不知丢到了哪里。她现在还能记起它的颜色,淡淡的绿,像春天小草泛青的颜色,干净,羞涩的颜色。淡绿色的月经带若隐若现地垂挂在苏娅青春期的回忆里,挥之不散。
苏娅知道,她的青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从那以后,她对自己的身体有了新的认识,她刻意回避和贾方方一起去厕所,如果贾方方约她去,她便想方设法拒绝。然而,这件事情不能永远瞒下去,贾方方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周末放了学,两个人没有回家,而是双双盘坐在操场的双杠上看闲书,书包挂在杠杆的两头。苏娅看的是武侠,哥哥苏曼是武侠迷,他房间的床头柜里永远藏着各种各样的武侠小说,苏娅时常近水楼台,顺手牵羊。贾方方则钟情于港台的言情小说,她最喜欢岑凯伦与亦舒,对众女生推崇的琼瑶反倒敬而远之。她说,琼瑶是哄小孩的,幼稚,岑凯伦与亦舒比她成熟得多。说这话的时候,贾方方微微仰着头,故意做出一幅长大成人,不屑与小孩为伍的姿态。
贾方方在书中看到了有趣的情节,忽然问:“苏娅,你知道香港人管谈恋爱叫什么?”
“什么?”
“拍拖。”
“为什么叫拍拖?”
“不知道,所以才奇怪,一男一女在一起就叫拍拖。”
苏娅猜测道:“也许是外语谐音,就像沙发,咖啡什么的。”后来她才知道“拍拖”一词并非舶来,而是粤语。
“管它呐,不管它了,爱叫什么叫什么吧。我再问你,你知道他们管女生月经叫什么?”
苏娅手一抖,差点把手里的书掉下去,她佯作不经意地问:“不是也叫例假嘛。”
“不是,他们叫大姨妈,真是有病,叫什么不好叫大姨妈,大姨妈招谁惹谁了,被叫成这样……喂,你有大姨妈吗?我有,我有两个姨妈,一个大姨妈,一个小姨妈。”贾方方边说边放肆地笑出声。
贾方方笑完了,苏娅盯着她,她也盯着苏娅。她们互相看着对方,谁也不开口,气氛有些微妙。
苏娅收回目光,眼睛盯着踩在杠杆上的两只脚,她的鞋子是一双粉色球鞋,已经洗得发白,沾满灰渍。旁边是贾方方的双脚,贾方方穿的是一双深红色丁字皮鞋,也是脏兮兮的,落满尘土。苏娅问:“贾方方,你的大姨妈来了吗?”
贾方方紧接着反问:“你呢?”
苏娅鼓起勇气说:“我来了。”
贾方方低下头:“我,我也来了。”
苏娅的心沉了下去,她之前还为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告诉贾方方这个秘密而暗自愧疚,现在看来,贾方方比她隐藏得还要深。这个阴险的家伙。苏娅说:“你真不够意思,居然不告诉我。”
“你呢,你够意思吗?”贾方方反问。
“好朋友应该坦诚相对?”苏娅说。
“那是不是说明我们不是好朋友。”
“你真这么想吗?”
两个人心里怅怅的,暮色来临,操场上踢球的男生散去了,对面楼里零零星星亮起了灯。不知哪个学生吹起了口琴,时断时续,声音飘荡在空旷的操场上。很多年后,每当苏娅想起校园,想起操场,耳边就会响起悠扬的口琴声,那声音充满怀旧和惆怅。她们置身于青春的校园,却已经有了青春的怀旧和怅惘。
学校后面的东山修建了一座露天游泳池,票价便宜,只需两角钱。桐城是北方内陆城市,游泳池不多。苏娅和贾方方一道去玩,这还是她们第一次游泳,内心充满新鲜和忐忑。她们租了游泳衣,苏娅是深蓝色的,贾方方是枣红色的,都是老气横秋的颜色和款式。因为第一次去,拿不定以后会怎样,她们是这么想的,若是以后常来的话,再决定是否买泳衣。
她们穿着租来的泳衣,小心翼翼跳进水里。碰到不少认识的同学,有男有女,大家肆无忌惮地在水里嬉戏打闹。有不少同学压根没穿泳衣,男生穿着家常的裤头。女生呢,干脆就是平脚短裤和背心。像苏娅和贾方方这样的,算是讲究的呢。苏娅看在眼里,满怀好奇,半裸着身体的每个人,都变了样,和平时不大一样。某女生貌不惊人,可是现在不同了,裸露的肌肤雪白雪白的,一下子成了众人嘱目的焦点。某女生平素倒是婀娜多姿,身材窈窕,此刻可不怎么样了,她怎么那么黑,阳光下,肩膀和手臂黝黑黝黑的,让人想起一款鞋油的牌子--黑又亮。苏娅把身体藏在水里,只露出头,她东张西望,越看越觉得新鲜。贾方方胆子大,已经钻进水里练习憋气了,好为人师的某成年男子正在热情地充当教练,边示范动作,边伸手摆弄贾方方的身体。贾方方从水里钻出来,兴高采烈地怂恿苏娅跟她一道练习。苏娅面对眼前的水,一筹莫展,她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把头扎下水。她退到角落,贴到墙跟,扶着栏杆。水波挤压着前胸,喘不过气来,然而,却很诱人,有一种沉甸甸的窒息的快感。她羡慕地看着那些在水里游走自如的高手,心想,虽然目前她还没有胆量学习游泳,可总有一天,她会熟练地掌握这门技艺的。
如果不是那天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苏娅确信自己会爱上游泳,并成为这里的常客。狼狈的是--她犯了一个要命的错误。
临上岸,贾方方说自己再练习片刻,让苏娅先去换衣服。她还说自己动作利索,随后就到。苏娅拖着湿淋淋的身体去更衣室,却稀里糊涂误闯了男更衣室。更衣室没有门,只挂着一个布帘,她记错了方向,掀开布帘径直走进去。走到里面,发现不对劲儿。怎么回事?好几个光着身体的男人走来走去,有一个还抬头看了她一眼,对她的闯入并不显得惊慌。天,这是怎么回事?她的脑子一下懵了。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成年男人的裸体,他们浑身上下光溜溜的,偏巧有一个转过身正对着她,肆无忌惮地对着她。她差点晕过去,那是怎样一具毛绒绒黑漆漆的身体,那是怎样一团乱糟糟的黑色。她惊叫一声,转身就跑。水泥地板布满水渍,太滑了,她跑得太急,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结结实实摔了个跟头。膝盖碰破了,渗出血丝。脚崴了,一阵钻心的疼痛。几个正在换衣服的男人被这个误闯进来的小姑娘逗乐了,他们发出欢快的笑声,有一个还说,别跑,我们又不会吃了你。有一个则好心走到她面前,弯腰想去扶起她,却被她惊慌地一把推开。那男人自嘲道,哎哟,这才是剜草喂瞎驴,不识好人心。旁边的人一阵轰笑。
苏娅咬咬牙,她不敢再看他们一眼。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狼狈不堪地出了这间可怖的更衣室。
贾方方大惊小怪问她怎么了,她生气地白了贾方方一眼,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她觉得自己的脸,在这个倒霉的下午,全都丢尽了。这个该死的游泳池,她笃定自己再也不会来了。形单影只的贾方方又去过几次,热情没有持续多久,也随之减弱。再后来,游泳池淹死两个孩子,学校勒令没有家长陪同,学生不许私自去游泳。苏娅和贾方方都没有来得及爱上这项运动,就齐齐抛弃了它。直到现在,苏娅仍然没有不会游泳。
在苏娅整个青春期的记忆里,只要提到男人,她的眼前就会闪过一团毛绒绒乱糟糟的黑色。她想不明白男人的身体怎么那么丑陋,不堪入目。在她眼里,所有男人都幻化成了那团糟糕的黑色。最令她痛苦的是,回到家里,面对苏曼,她也会不由得把他与那团糟糕的黑色联系起来。还有更要命的,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见到成年男人,她的眼睛就不由自主瞟向他们的下半身。她为此而羞耻,沮丧,为了纠正这个毛病,她强迫自己盯着男人的脸看,她盯着他们的脸,盯着他们的眼睛,然而,没用,即使盯着他们的脸,盯着他们的眼睛,她的眼前也是一团乱糟糟的黑色。
苏娅被这件事折磨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她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先是胸脯变得饱满了,鼓鼓的,像呼之欲出的小肉鸽。她不喜欢这样,她穿紧身内衣,把它们勒得紧紧的。她怀念从前扁平的胸部,这鼓鼓的山包一样的肉馒头加重了她的羞耻感。只有当她看到胸部更加丰满的女生时,她的羞耻心才会减轻,仿佛找到了替罪羊。她细心观察贾方方,发现贾方方的胸部同她是一样的,这让她欣慰。她既不喜欢贾方方的胸部比她小,也不喜欢她的胸部比自己的大。她们是亲密的战友,凡事应该保持一致,这件事也不例外。接着,她发现自己的私部长出了黑色的体毛,她觉得它们的样子丑陋极了,她细心地用剪刀剪掉。可是,没办法,隔一段时间,它们还是执拗地生出来。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它们斗争。然而,她斗不过它们,反复的修剪之后,它们竟然越发茂盛了。最后,她只好屈辱地投降。有时候,她看着贾方方,心想,我知道你的秘密,你和我是一样的。我有那些丑陋的体毛,你也有。她联想到男人,是啊,女人都这么丑陋,何况男人呢。原谅他们吧,她终于从那团乱糟糟的黑色中解脱出来。
有一段时间,不知道因为什么,贾方方和苏娅的两家大人之间产生了罅隙,话里话外开始阻止两个人一起厮混。
徐静雅对苏娅说:“近朱者赤,近墨色黑,你以后要尽量和班里的好学生一起玩。”
“好学生,谁是好学生?”
“成绩优秀的学生。”
“你是说优等生吧,优等生不和我玩,她们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她们。”苏娅可不是乖乖女,一开口全是刺。
楼下正好传来贾方方的喊声:“苏娅,苏娅,快点下来。”不等苏娅回应,徐静雅便趴到窗口朝下说:“苏娅做功课呢,不出去玩。”
苏娅气得直瞪眼。
贾方方的父母也向贾方方传达了同样的意思:“整天和那个唱戏的女儿混在一起,豆大的孩子就知道摇头打扮,手腕上还戴着手镯,也不怕人笑话。”
“她那是治病的,她有皮肤病。”贾方方为苏娅鸣不平。
“皮肤病要传染的,以后离她远点。”
“要传染早就传染了,哪能等到今天。”
贾方方的父亲发火了:“大人说一句,你能说十句,再顶嘴小心扇你一巴掌。”贾方方恨恨地咬咬牙,不吱声了。
两个姑娘再凑到一起,竟有了生离死别的惺惺相惜。苏娅说:“以后找我的时候别喊我的名字。”
“那喊什么?”
“吹口哨,你会吗?”
“不会。”
为了学习吹口哨,两人把拇指和食指抻到嘴里,模仿男生吹口哨。吹了半天,贾方方吹出来的声音就像哄小孩尿尿的嘘声,苏娅吹的则像英语音标里某个特殊音节。二人憋红了脸,反复练习,也没发出理想中嘹亮的口哨,只得作罢。
苏娅抱怨道:“肯定是你妈说了我妈的坏话,被她知道了,这才不让我和你玩儿。”
贾方方辩解:“我妈没说你妈坏话。”
“肯定说了,你妈说我妈是戏子。”
“你妈本来就是戏子。”
“戏子怎么了?戏子招她惹她了,她想唱还不会唱呢,有本事她也唱一出。”
“唱戏算什么本事,我妈才不屑唱戏呢,我妈是工会干部,多体面,干么要唱戏。”
“体面什么呀,不是连儿子也不会生嘛,所以才在背后说人家坏话。”
贾方方生气了,霍地站起身:“你这个人好没意思。”
苏娅也不甘示弱:“你才没意思。”
二人伤了和气,翻了脸。她们果真如大人所愿,谁也不搭理谁了。
这样的局面僵持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对苏娅来说,度日如年。相比之下,贾方方比她快活得多,结交了新伙伴。放了学,成群结队,故意气她似的,浩浩荡荡从她身边走过。
正逢下雪,贾方方和其他几个同学一路嬉戏着打雪仗,笑闹的声音在苏娅听来,格外刺耳。苏娅悲伤地想,可恶的,无情的人,终于识破了你的庐山真面目。贾方方也在想,哼,你以为你是谁,除了我,谁稀罕搭理你。
悲伤的苏娅不想回家,背着书包独自去爬山,临到山脚,看着白雪覆盖的山路,生出退意,转而朝山脚下的小路走去。这里有一段废弃的铁路,她沿着铁轨,漫无目的朝前走,嘴里哼唱一首刚刚学会的校园歌曲:“洁白的雪花飞满天,白雪覆盖着我的校园,漫步走在这小路上,留下脚印一串串……”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了多久。她提醒自己该往回返了,可是却管不住双脚,它们赌气似的,一直不停地朝前迈进。雪在脚下发出“卡嚓卡嚓”的声音,四周死一般寂静。这时候,她碰到一个身穿军黄大衣的男人,那个人看着她,对着她笑,露出一口雪白雪白的牙齿。她心里一阵狂跳,关于“擗花贼”的传言出现在她脑子里。据说只要被“擗花贼”摸一下头,就会失去意念,跟着对方走,从此再也回不了家。学校曾经失踪过一名女生,大家都说她是被擗花贼摸走的。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是擗花贼的牙齿特别白。想到这儿,她一阵恐惧,尖叫一声,转身往回家的方向狂奔。那个男人竟然开始追她,她没命地跑,雪天路滑,扑倒在地。男人从背后追上了她,伸手拽她的胳膊。她挣扎着,尖叫着,声音在空旷的寂静中像是受伤的小兽,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发出声音的是她自己。那个男人显然被她的声音吓着了,他下意识地松开了她的胳膊。她立刻撒开脚丫继续跑,一刻也不停留。跑了很久,很久,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喉咙一阵干疼,她喘口气停下脚步,回头望,已经看不见那个男人的身影了,她简直疑心刚才的一切是幻觉。她满头是汗,忽然停下来,汗水迅速变冷,风吹着她冰凉的额头,吹着她疲惫的身体。她软软地扑倒在地,心想,我要生病了。
那场病来势汹汹,高烧不退,先是胸口出现了一串串的红疹子,接着是嗓子疼痛,任何东西都无法下咽,即使喝一口水,也会牵动全身的神经疼痛不已。徐静雅忧心忡忡带着她去医院看病,确疹她得的是猩红热,一种罕见的传染病,需要住院治疗。徐静雅听到“猩红热”三个字,眼睛瞪得像算盘珠子,她歇斯底里地朝医生叫喊:“一定要救我的女儿,一定要救我的女儿。”
医生被她的神情吓着了,说:“你喊什么喊,这病又不是绝症。”
“我妈妈,我妈妈就是得猩红热去世的,我记得这个病,我记得这个可怕的病,它使我三岁就失去了母亲,难道它还要使我失去女儿吗?”
医生理解了徐静雅的失态,他安慰道:“你不要担心,这个病好治,你女儿没事的。至于你母亲得这个病去世,一定是救治不及时,或者引发了其它病症。”
那场病使苏娅住了半个月医院,在这之前,她从未住过医院。她住的是传染科,进出病房的护士全都口罩遮面,穿着胶鞋,戒备森严。父亲来看过她一次,买了罐头,水果,蛋糕,还带着一个魔方。父亲说:“魔方是你哥哥给你买的,他也闹着要来,因为要上学,所以没让他来。”苏娅心想,父亲一定是怕哥哥被传染才不让他来的。本来嘛,这是传染病,即使没有一个人来看她,她也不会抱怨。每天照顾她的只有母亲,母亲给她削苹果,母亲喂她吃饭,母亲在她打吊针的时候不离左右地伺候她。短短十来天,她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瘦了,圆润的下巴变尖了。她说:“妈妈,你离我远点,难道你不怕我传染给你吗?”
徐静雅嗔怪道:“我是你妈,我不管你,谁管你。”
苏娅动情地说:“妈妈,等你生病了,我也照顾你。”
“死丫头,你就不盼我好。”
母亲回家替苏娅拿换洗的衣服,返回的时候,举着一支糖葫芦。苏娅吃糖葫芦的时候,发现母亲似乎欲言又止。苏娅盯着她的眼睛,知道她一定有话想说,她咄咄逼人地问:“妈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
苏娅不依不饶:“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一样,你一定有事瞒着我,快点告诉我。”
“刚才回家的路上,我碰到贾方方了。”
听到贾方方的名字,苏娅心头一痛,却还装得毫不在意:“碰到她怎么了?”
“她问你得的什么病,什么时候就病好了,还非要跟着我一起来看你。我说你是传染病,医院不让外人来。我拿了东西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她等在路边,手里拿着这支糖葫芦,说是给你买的,非让我带给你。”
苏娅咬下一颗糖葫芦,嚼在嘴里,又酸又甜,她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徐静雅说:“贾方方是个好孩子,和她妈妈不一样,我是见不得她妈那样儿,刚从车间调到工会坐办公室,就登鼻子上脸,趾高气扬。不过,以后妈不管你了,你爱和谁玩就和谁玩吧。”
病好以后,苏娅与贾方方合好如初,她们的友谊经过了这场风波似乎更加亲密了。苏娅说起自己遭遇“擗花贼”的事儿,贾方方遗憾地说:“我怎么就没碰到过这种事儿呢。”这家伙对一切离奇的事件充满冒险的好奇。
“贾方方,你说这世上真有擗花贼吗?”苏娅半信半疑。
“大家都说有,应该就有吧,不过,谁知道呢。”
“他为什么只拽我的胳膊,而不摸我的头,不是说擗花贼只喜欢摸人的头吗?”
“也许他没来得及。”
“如果他不是擗花贼,那他是什么人?”
“坏人吧,会不会是强奸犯?”贾方方忽然咧嘴一笑。
其实这也是苏娅猜想的可能,被贾方方口无遮拦说出来,她心里一阵狂跳。她紧张地看着贾方方,如果传扬出去自己曾经遭遇强奸犯,那可怎么好?学校里那帮女生的嘴巴恶毒得很呢。
大街上经常张贴着处置各类罪犯的通告,以盗窃与强奸罪犯居多。偷东西可以理解,可是她们不理解强奸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来,两个人查字典,研究揣摩了半天,终于模模糊糊弄清楚它的意思。她们感叹,这个世道多么可怕,总是有人强奸,盗窃,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她们居住的小区发生过一起丑恶的案件,罪犯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他强奸了一名十岁幼女。哦不是强奸,是诱奸,可恶的老头拿一块巧克力就把小姑娘诱奸了。小姑娘的母亲气得捶胸顿足,死去活来。看热闹的人说,她一定恨不得被强奸的是自己而不是她的女儿。又有人说,如果是她自己,她一定不会这么生气。苏娅听出这话不怀好意,她想,这人太不厚道了,难道还有人喜欢自己被强奸吗?案件发生之后,风声鹤唳,凡有女儿的人家全部提高了警惕,徐静雅也不例外。苏娅每天放学一回到家,徐静雅就忧虑地摸摸她的头发,又摸摸她的脸蛋,再拍拍她的肩膀,仿佛检查她的身体是否缺少了某个零部件。苏娅理解母亲的担心,她没敢把遭遇“擗花贼”的事情告诉母亲,只说给了贾方方。
贾方方没有察觉到苏娅的顾虑和恐惧,继续说:“也许他真的是强奸犯,哎哟,幸亏你逃跑了,不然等到强奸犯被抓住了,通告他的罪行时,你的名字也会出现在布告栏里,受害人系桐城第九中学女生苏某,哈哈。”
苏娅的手紧张地发抖,她握紧拳头,可是,牙齿也打战。贾方方发现了她的异常:“苏娅,你怎么了?你的病是不是还没有好透?”
苏娅狠狠瞪着贾方方,贾方方刚才的话激怒了她,也吓坏了她。贾方方不知所措,“你怎么这样看我?好像和我有深仇大恨似的。”
苏娅一字一句地说:“贾方方,你听着,那个人就是擗花贼,他的牙齿特别白,不是说擗花贼的牙齿特别白嘛。他拽了拽我的胳膊,我就得了传染病。他要是摸了我的头,我早就死了。”
贾方方不吭声了,她定定地看了一眼苏娅,她们心有灵犀,她安慰苏娅:“管他是什么,反正你病也好了,毫发无伤,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关于你碰到擗花贼的事,我不会对别人说半个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苏娅不放心地看着她:“真的?”
贾方方点点头:“狗骗你。”
学校一年一度的冬季越野赛到了,贾方方和苏娅都是运动员,贾方方后劲十足,每次长跑都能拿到前三名的成绩,还曾得过冠军。苏娅差点,但七十多名学生的长跑,她也可以跑到前二十名。
这次长跑的路线是从学校到街心花园,再返回学校,全程十公里。临比赛前一天,贾方方来了例假。贾方方说:“真倒霉。”
“请假吧,告诉老师不能参加了。”
贾方方摇摇头:“不好意思,怎么开口啊。”班主任是个男老师,这也是她不好意思开口的原因。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没事儿。”
“得了吧,换了你,你好意思吗?”班里上体育课时,常有女生捂着肚子扭着腰羞羞答答请病假,苏娅与贾方方从没干过这样的事,她们一致认为这样做是丢脸的事。区区一堂体育课,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忍一忍就过去了。
苏娅豁出去了,说:“你不好意思,我去给你请假,这可不是体育课,这是越野赛,我就说你感冒了。”
“今天还生龙活虎,明天就感冒了,谁信呀。况且,咱班就指望我拿名次呢,我要是退出了,估计没一个能得奖。我没事儿,我就是觉得倒霉,偏偏赶上了。”
“你真要跑?”
“是啊,压根就没想过退出,只是跟你发发牢骚罢了。”
“哟,那你悠着点。”苏娅担忧地说。
第二天,开始长跑的时候,苏娅紧紧跟在贾方方身后,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贾方方的背影。跑到中间的时候,她把裤兜里的水果糖分给贾方方一块,吃糖可以增加体力。她喘着气问:“怎么样?有问题吗?要不,咱就停下来,我陪你走回去,不求名次就行了。”
贾方方皱皱眉,摇摇头,“我没事儿。”
快到终点的时候,苏娅明显体力不支,跟不上贾方方了。贾方方每次长跑都是最后关头表现出能量,一个一个把对手超过去。一到终点,贾方方就累趴下了,等候在终点的同学手里替她拿着棉大衣,她们给她穿好衣服,把她搀回了教室。随后而来的苏娅喘着气,接过自己的外套,直奔教室。当她看到贾方方脸色苍白的样子,自己的心也绞在了一起。贾方方这次跑了第八名,较从前的成绩有些退步,班里一些不知好歹的同学奚落长跑成绩不佳,名次平均下来,落到了其他班后面。只有苏娅知道真相,只有她知道贾方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只有她知道,这才是贾方方历次长跑中最好的成绩。她愤怒地看了一眼说风凉话的女生,几乎叫喊着骂出了声:“闭嘴,闭上你的臭嘴。”她声嘶力竭的声音吓坏了周围的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