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窝子的选举推翻重来,路远副书记知道这很难办到,他也没有想着认真去办。工夫钱财都搭上了,再无缘无故地打退堂鼓,除非有病。而当事人不辞,他路远硬要推翻就惊动大了。对于村民选举,上级的指示精神是稳定。一把手马书记也反复强调,不管选出只鸡,选出头驴,只要人心所向,村庄稳定,就是我们的胜利!下村监管的同志,谁要是指手划脚,弄出乱子,给我抹了身上屎,我就要把屎甩你脸上去!
路远经历过两回换届选举了,村村庄庄,庄庄村村,无一例外地,头一届是乱选一气,第二届是谁花钱谁上榜。路远觉得这不是小事,全镇全县甚至全国的村干部,都是花钱买上的,由他们领导着村民往前走,会走到哪里去呢?后果不敢设想。路远就不顾主要领导的指示精神,大会小会上婉转地提过几次。马书记无回应,最后终于发话了,说,路远同志,你这个纪检书记是不是不想干了?那样的话随你去,可我们这些同志还想干几天哩!路副书记便沉默了,唱反调的话再也不说。
大山窝子的这次选举,他是实在按捺不住了。往届选举,不管拉票人品质多恶劣,买卖行为多露骨,选出的都是些什么人,但他们的外观尚过得去,起码岁数大差不离,七十开外的人没有被选住的。大山窝子竟齐刷刷全是老家伙!面对这帮老家伙,路副书记是越看越生气,越想越上火,不是顾虑到选举第二稳定第一的总方针,他早把他们撵回家躺着去了。
路远夹枪带棒地发泄了一顿。王茂田油盐不进,好像还越说越硬了,路副书记肚子里骂了几句娘,转而敷衍了事地说起工作的事。他说新班子虽严重老龄化,但总之是新班子,新班子就得有个新气象,希望王支书能够率领着他们干出业绩,使村庄的三个文明建设跃上新台阶。
送走路副书记,王茂田领着新班子回到办公室,一时大眼瞪小眼,不知该干什么。茂田老汉就摸出烟包子,请大伙吃烟。于是老人们纷纷摸出烟袋烟包子,装烟点烟,屋子里烟雾缭绕起来。这时一位老人失声道,王支书,毁了,咱们忘记留路书记吃饭了!茂田老汉哦了一声,对了,路书记八成去镇里的懒汉大酒店了,刘金河让咱们都去,这怎么弄?
老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一个说,刘金河不是普通人,咱们得罪不起的。一个说,就是去吃,咱老腿老脚地走了去,赶上的也是晚饭了。这话说到实处,刘金河的事不再议了。老干部们又找不到话了,吃着烟,眼睛望着茂田老汉,等一把手说话。茂田老汉脑子里还是一盆糨糊,茫然无绪,甚至没有当了官的感觉,不知该做点什么说点什么。老汉感到了别扭,搜肠刮肚地找着话,一锅烟抽完也没找出来,就接着吃饭的话题道,那就这样,咱们回家吃饭,吃好后回来开会,可好?
大伙都说好,吃过饭开会,先结结实实地开它几次会。这帮老干部,印象最深的就是开会了,开会是身份,是领导干部的象征。文书吕国明锁上屋门院门,一干人便四散去了。大伙住的地场有的在南,在北,有的在东,在西,但一律在村外野地,在火柴盒土地庙样的小屋子里。
时候正是初冬,日头干白干白地挂在天上,像没了电池的手电锅,村子里冷气森森。茂田老汉紧起脚步往老石坑跑去,跑到自家院门口时已经是气喘吁吁。这时一股浓浓的香气扑进鼻孔,这里边有猪肉的香气,鲜鱼的香气,鸡蛋的香气,这股要多好闻就有多好闻的香气,茂田老汉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闻到。同时老汉又听到了屋子里传出的欢声笑语,这样的欢声笑语,老汉过年的时候也听不到。茂田老汉苦笑起来,他老汉这里还麻乱着,懵懂着,不知东西南北,家里人倒喜庆上了,把这支书家属先享受上了。
茂田老汉手里的篱笆院门还没有推利落,早被眼尖的儿子儿媳妇们瞅上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挤出屋子,爹呀爹呀地唤着,跑过来搀住了老汉,给他抚抚头发,抻抻衣摆,扑打扑打灰土。老汉被搀扶进屋子,小心着送上炕去。老婆子端坐在炕里头,鼻子眼里都是笑,看到老头子进屋,一张老脸笑成了烂疙瘩,说,让俺看看,好好看看,看你哪点儿像个官儿!你这老东西啊,这遭俺算服了你啦,闷声不响的,俺都蒙在鼓里呢,猛可地就把这支书的大权谋划到手啦!大几王根正说,俺的娘,你那点心眼,搁俺爹的眼里根本磨不着哩!二儿王根红不甘落后,跟着道,啥个叫干大事的人,照俺爹看就行啦!说着话时,儿媳妇们已支下炕桌,摆好酒菜,满登登一桌。老婆子欢喜得不行,指点着给老汉介绍,说这个菜是根正买的,那个菜是根红买的,烧火做菜也没用她老婆子动手,都是两个媳妇干的。
几杯酒下肚,王根红提议,让老爹老娘搬他家去住。王根红说,他最近卖掉了好多不中用的破烂货,屋子宽敞了,吃过饭就搬吧!茂田老汉同意,并补充道,再在这儿住下去,丢的就不是咱爷们的脸了!
王根正反对,说道,我是老大,爹娘得先上我那儿住!我们再窄巴,也不能窄巴了爹娘,窄巴了爹娘天打五雷轰!王根红说,大哥呀,这些话你就留肚子里吧,说出口不怕别人笑话!爹娘先往我那儿搬,就这么定了!媳妇们也加入进来了,大媳妇说,事从大来。爹娘得先往大儿家搬!二媳妇说,先小后大,爹娘得先住小儿子家!
四张嘴便吵成了一锅粥,据理力争,各不相让。老婆子高兴得没了办法。抽打着鼻子哭起来了,看看儿子儿媳们吵红了脸,好事要变成坏事了,她急忙擦了几把眼泪,乐滋滋地道,行啦行啦,都别争啦,你们听俺的,先住根正家,一家一年!根红两口子发了急,对着娘齐声道,娘!做娘的朝他们笑笑,说,这是老辈子的章程,先大后小,别争了,再争俺就要打了!
茂田老汉没了喝酒的兴致,他心里清爽如镜,儿子儿媳妇们孝敬的,不是他们老两口,是他老汉抓在手里的权柄,不的话这辈子是熬不出头了!老汉把杯中酒干出来,说吃饭,吃过饭他还要去开会。儿子们立马停了杯,纷纷表示,爹情管去忙,娘情管去耍,搬家的事有他们。
媳妇们把水饺端上桌,先给爹,再给娘,请他们慢慢吃,别噎着。王根红没有争得过大哥,情绪上不去,水饺嚼在口里没滋味,吃了几个他突然停止了咀嚼,眼珠骨碌了几下,对娘说道,娘,搬家的事俺还得再说说,中不中?娘乐呵呵地道,你这个小杂种,还没个档了,你说。
王根红说,俺跟爹娘十多年没住一堆了,想念得慌,俺想跟大哥半年一轮,行不行?不行俺就给娘磕头了!
做娘的看小儿子那个可怜样儿,心里一热,马上点了头,中,俺批准啦!
王根红欢叫一声,夹了一块猪头肉送进娘的碗,说道,还是娘亲俺!
王根正有点狐疑,一年一轮,跟半年一轮没啥大区别,王根红还用高兴成这样?只有茂田老汉想到了,王根红断定老爹只有一届三年的任期,一年一轮只能在他家住一年,而半年一轮就扯平了。老汉像吞下了一口老鼠屎,水饺再好也咽不下了,他放下碗筷,闷声不响地抓起烟袋装烟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