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0年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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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葛兰英时,她只是一名乡间妇女;叫葛健豪时,她立志做一名献身教育、改造社会的健将和英豪。
她和秋瑾、唐群英号称潇湘“三女杰”,一生的心愿是通过教育解放妇女。她高龄上学,老龄留学,先后创办“湘乡县立第二女子职业学校”和“平民女子职业学校”,时人称她是“惊人的妇人”。
她以坚定的行动和不屈的精神养育和支持了五个革命儿女——蔡和森、蔡畅、蔡麓仙、向警予、李富春,其中四个是中共中央委员,三个为革命牺牲。有人称她是“革命的母亲”。
她见证了新民学会的成立,见证了中国共产党从成立到遭遇白色恐怖的过程。她以非党派人士的身份参加革命活动,和儿女们一起立传于《中共党史人物传》,是其中唯一的非党人士。她是中共党史上的传奇人物。
……
她去世的消息传来,毛泽东亲手赋挽联:“老妇人,新妇道;儿英烈,女英雄。”
(在和秋瑾、唐群英见面之前,她在家乡度过了顽劣的童年,又在不尽如意的婚姻生活中成为六个孩子的母亲。谋求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的早期思想,已经在她的潜意识里萌动……)
三个女人一台戏
和秋瑾见面时,兰英刚刚生完第六个孩子,还未出满月。当她听说王子芳夫妇从北京返乡时,激动得像个孩子一样几乎要蹦了起来,要不是蔡蓉峰及时制止,她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还是个产妇。
也许是已经熟知彼此,葛兰英与秋瑾初次相见不仅毫无陌生感,反倒像是相识已久且交谊深厚而久别重逢的好姐妹。寒暄过后,细心的兰英还是看得出秋瑾有些郁郁寡欢,心情显然欠佳。从衡山特地赶来相聚的唐群英也发现秋瑾与以往有些不同,心直口快的她直截了当地问秋瑾婚后以及在京城的生活情况。
秋瑾的烦恼不外乎有二:政局和家庭。她这次和丈夫从北京返乡的原因是不久前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太后带着光绪皇帝逃离了北京。为避战乱,王子芳只好辞官,和秋瑾返乡隐居。对清廷的无能和软弱,秋瑾义愤填膺,却也无可奈何。在返乡途中,她一口气写了好几首诗,以诉说心中愤懑。其中一首《杞人忧》,她当场朗诵给兰英和群英听。诗曰:
幽燕烽火几时收,闻道中洋战未休。
膝室空怀忧国恨,谁将巾帼易兜鍪。
她的诗不仅反映了她的文才,更显出她异于平常女子而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怀。兰英对秋瑾的敬佩丝毫不亚于群英,除此,她对秋瑾还多了份崇拜。
至于家庭,秋瑾一向反对包办婚姻,与唐群英一样,那时她虽有不满包办婚姻的意识,却还没有抗拒包办婚姻的觉悟,因而只能是违心地接受。然而她没有唐群英幸运,唐群英的家爷守成持重,对媳妇彬彬有礼,家娘心地善良善解人意,丈夫知书达理,因而唐群英在婆家并无太多怨言。秋瑾却不同,她初嫁入王家时,丈夫王子芳虽一度收敛了浪荡公子习性,对文武双全的妻子也还尊重体贴。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对王家人的慢慢了解,秋瑾越来越痛恨这一家人。
谈到王家、丈夫王子芳,秋瑾愁容上又多了份儿愤恨,她语气急促又硬邦邦地而且丝毫不留情面地说:“王家家资暴富多骄傲,是个怕强欺弱之人。公公王黻臣为人刻薄,婆婆屈氏性格暴躁思想顽固守旧而御下极严。苦了我晨昏定省,不能有一点儿失礼,偶有过失,动遭面斥,真是苦不堪言。”
兰英心想如此酷爱自由无拘无束自尊心又极强的秋瑾如何能够忍受得了这样的恶家娘,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秋瑾只稍稍喘了口气,又急急地说:“子芳之人,行为禽兽不如,人之无良,莫此为甚。他无信义、无情趣、嫖赌、虚言、损人利己、凌侮亲戚、夜郎自大。”原来尽管王家家财万贯,王子芳挥金如土,对秋瑾却吝啬小气至极,令秋瑾相当不齿。
也正因为自身经历,秋瑾对包办婚姻更加切齿,她对兰英和群英这样总结包办婚姻的不合理性:“到了择亲的时光,只凭着两个不要脸媒人的话,只要男家有钱有势,不问身家清白,男人的性情好坏、学问高低,就不知不觉应了。到了过门的时候,用一顶红红绿绿的花轿,坐在里面,连气也不能出。到了那边,要是遇着男人虽不怎么样,却还安分,这就算前生有福今生受了。遇着不好的,总不是说‘前生作了孽’,就是说‘运气不好’。要是说一两句抱怨的话,或是劝了男人几句,反了腔,就打骂俱下;别人听见还要说‘不贤惠,不晓得妇道呢’!这不是有苦没处诉、有冤无处申吗?”
家庭的不幸令秋瑾一度非常苦闷,她疯狂地读书静静地思考。她以为个人的悲剧往往是社会制度的体现,正是中国社会数千年的封建体制阻碍了社会的进步,从而造就了无数类似的悲剧,因此她比一般人更加关心时政,希望通过社会变革推翻旧制度。1898年的戊戌变法,不仅唤醒了沉睡已久的中国大地,更让秋瑾看到了希望。然而维新派的启蒙思想刚刚萌芽便被顽固派扼杀,正如一道闪电后,大地重归黑暗。秋瑾的失望可想而知,不久,她便去了北京。在北京,她和王子芳的关系更加紧张。王子芳和一帮朋友花天酒地,常常彻夜不归,有时甚至醉卧倒在酒瓮旁。中秋节那天,王子芳又夜不归宿,秋瑾第一次身着男装,带了仆人去戏园看戏,回家后被王子芳以“有伤体统”之名狠狠打了一顿。秋瑾盛怒之下离家出走,住在小客栈。王子芳好言好语将她劝回后,竟又原形毕露,无一毫悔改之心,夫妻关系急剧恶化,秋瑾从此对他不作幻想。不过,这次的离家出走成为她向夫权宣战的开始。
当秋瑾得知葛兰英也曾离家出走,而且是从上海直接出走返乡时,惊讶万分,搂着兰英直夸她大胆勇敢。兰英暗自有些自豪之余,又有些不好意思,她摆了摆手。她认为与秋瑾相比,她的思想尚处于初级启蒙阶段。她的离家很大程度上只是和丈夫怄气,而秋瑾的出走已经具有反抗旧制度的萌芽。所以,当蓉峰改邪归正时,她也就很容易地消了气,而秋瑾却跳出了个人的小圈子,站在了更高的层次反省社会问题。如此想来,兰英自认她要向秋瑾学的东西还很多。于是,她想更多地了解秋瑾。
这时,秋瑾从箱子里捧出一套男装和一顶鸭舌帽,颇有些得意地对兰英和群英说:“瞧!”
兰英诧异地问:“你平时就穿这个?”
群英也有些不解:“这可是男人穿的衣衫呀。”
秋瑾麻利地将鸭舌帽扣在头上,歪戴着盖住了半只耳朵,又抖开衣裳,往身上比划着,脸颊因激动而绯红,她声音响亮几乎是高呼道:“因为在中国,男子强,女子一直受压迫,我希望设法树立男子般的强心,打算先把外形变成男的,再直到心也变成男的。”她也不管不顾两个女伴对她此番理论的反应,又自管自顾地说,“有的时候,我真想变成男人。”
其实兰英何尝不是这么想,她自小就知道“要和哥哥一样”,然而她发现无论她如何努力,她和哥哥永远做不到一样。成人结婚后,她对男女不平等又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有时,她甚至很孩子气地想如果自己能够变成男人,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我就可以做我想做的一切,可以吐气扬眉。
当兰英将她埋藏在心底的自知是幼稚和可笑的想法也和盘托出时,秋瑾摘下鸭舌帽扣在了兰英的头上。群英笑道:“这应该就是‘男女平等’的自知先觉吧。兰英的‘想当男人’的想法和秋瑾‘直接穿男装’的做法,都不免偏激,却也反映出我们女人的一种渴望啊。”
有相当一段时间,葛兰英几乎天天和秋瑾、唐群英在一起交流。说是“交流”,其实更多的是兰英在倾听,听秋瑾关于妇女解放的一系列主张。除反对包办婚姻,反对男人女人在“重娶”和“改嫁”问题上的不平等外,秋瑾也痛恨妇女缠足。为此,她愤愤不平地说:“缠足由来最可羞,戕残自体作莲钩。骨断筋缩多痛苦,行走何能得自由,积弱成痨因此足,无能不学更何尤?”
对此,兰英和群英深以为然,她们都是此风俗的受害者。兰英至今还能清楚地记起她当年缠足时的痛苦哀号,因此,当大女儿蔡庆熙到了该缠足年龄时,当她的母亲提议要给庆熙缠足时,她言辞激烈地大加反对,她说她决不让女儿重蹈其覆辙,她要让女儿永远能够自由地奔跑。
秋瑾主张女子应该上学读书。她说:“男子怕我们有知识、有学问,爬上他们的头,不准我们求学,我们难道不会和他分辩,就应了么?这总是我们女子自己放弃责任。‘女子无才便是德’是男人设出,欲使女子不读书,一无知识,男子便可自尊自大起来,尽可把女子看得如男子的奴隶、牛马一样。”
和秋瑾、唐群英相比,兰英读书最少,却也有思想。她接过秋瑾的话头,说:“读过书的女人即便做个贤妻良母,也会很称职的,就像我的妈妈一样。”
唐群英总结道:“读书能助自立,自立方能自强。”
“说得好!”秋瑾又侃侃而谈道,“如果有了自己的艺业,也不致坐食,累及父兄、夫子了。一来可使家业兴隆,二来也可使男子敬重。”
兰英在上海时几次三番想离开丈夫,却都是因为顾及一家大小的生活而使她难下决心,离开丈夫意味着她将一无所有,除了累及母、兄,她不但养不活自己也负担不起孩子们的生活。因而,秋瑾的“高谈”和群英的“阔论”让兰英有茅塞顿开之感。
从秋瑾那里,兰英第一次听到“平等”、“自立”、“解放”、“革命”等既新鲜又令人振奋的新名词,也理解了秋瑾关于“革命当自家庭始”的思想。此时,她为她原先那些朦朦胧胧的反抗意识找到了理论注解。可以说,唐群英为葛兰英新思想的形成奠定了基础,而秋瑾则为她打开了人生另一道通往光明之门。唐群英、秋瑾的思想是兰英的指路明灯,她俩引领着兰英逐步走向妇女解放的征程。
这三个女人外加唐群英的姐姐唐希范畅论时政之外,也时常谈诗论文。唐群英、秋瑾素有“女中奇才”之称,诗词歌赋信手拈来。葛兰英幼时虽只读过几年私塾,但因一向勤奋,又受母亲教诲,也能和上几首。于是,她们闲来常吟诗填词对酒当歌。
最令兰英称羡的还是秋瑾、唐群英除文才外,也精通剑艺马术和武功。唐群英由父亲亲授,幼时即会舞剑和骑马,常常脚跨马背手挥宝剑,飒爽英姿。秋瑾住老家绍兴时,闻萧山外婆家的舅父和表兄都是武林高手,便在随母到萧山时拜他们为师,系统学习了使棒、拳击、舞剑和骑马。兰英虽刚刚生产,却也不想错过向她们学习武艺的机会。
得悉兰英也要学武,秋瑾的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惊道:“兰英姐,你说笑吧?你瞧瞧你的身子。”唐群英也笑道:“兰英姐,你忘了你的娃娃还嚷着吃奶呢,你哪能舞刀弄枪的,也不怕奶水给吓回去。”
大家齐笑。兰英哪肯罢休:“不怕哩。经得住摔打的伢子成得了真汉子。”
唐群英又道:“可你也不是伢子呀,更成不了真汉子。”
秋瑾接口道:“怎么就成不了真汉子了,我看兰英姐一定行。”说完,她回屋取出一口宝剑,洒脱地舞了三五下,然后对兰英说:“兰英姐,我教你!”
在秋瑾一招一式细心传授下,兰英的剑术进步神速。要不是一时找不到马,想必她一定会策马奔腾。
不给女儿裹小脚
守护着六个儿女一度成为葛兰英最感欣慰的事……六个孩子中,最聪明的要算是老五蔡和森,而性格最像兰英的就是老六蔡咸熙(即蔡畅)。
每每看到老幺咸熙,葛兰英都会想到自己小时候,咸熙几乎是她的翻版。咸熙是家中的小妹妹,大姐年长她18岁,自然备受母亲和哥哥姐姐的爱护,事事处处都依着她,养成了她任性执拗的个性,不像小姐姐顺熙那样对父母百依百顺。最为特别的是她和母亲一样,从小就不以自个儿是个女孩儿就做女孩儿该做的事,反而最愿意跟着哥哥和森参与到男孩子的游戏之中,不是“冲锋陷阵”,就是“官兵捉强盗”,满山遍野地疯跑。他们兄妹俩虽然年龄相差5岁,但因为是家中最小的两个孩子,自然总能玩到一块儿。
兄妹俩每天几乎形影不离,这让兰英想到自己和哥哥葛望嵌,她不像咸熙那样很崇拜哥哥,视哥哥为榜样,而她小时候以欺负哥哥作为实现“和哥哥一样”的理想,现在想来实在有些可笑。于是,她有意识地引导小女,告诉她女孩可以穿男孩穿的衣服,可以玩男孩玩的游戏,但无论男孩还是女孩最重要的是要做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一个有用的人。咸熙时刻记着母亲的话,又受哥哥和森乐于助人的影响,视帮助他人为自然。她经常跟着和森替邻居插秧、割麦,代小伙伴割草、放牛。有一次因为帮助村里的曾老爹种豆而耽误了父亲交代的农活,兄妹俩遭到蓉峰的斥骂。要不是兰英及时挡在蓉峰的面前,蓉峰恨得差一点就要拳脚相加了。
咸熙六七岁时,她忽然发现女伴们似乎在一夜之间都失踪了,她再难找她们上山玩了,一打听才知她们正经历着女孩一生最重要的“洗礼”——裹小脚。好奇心驱使她跑到其中一个女孩的家,只见女孩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小脸蛋上还挂着泪痕,又见她的两只脚被白布缠绕着,无法动弹。这时,女孩的妈妈端着盆热水进来,一边驱赶着咸熙,催她回家,一边说要给女孩换裹脚布。咸熙赖着不想走,她太想看看女伴的那只被缠裹着的脚。那小女孩一听要换裹脚布,竟先哭了起来。她的妈妈骂道:“哭!哭什么哭!你娘我还没死呢!”说着,她小心地剪开裹脚布的接头,然后一层一层地放开。
就像是等待着一个不为人所知的惊人秘密一般,咸熙的心怦怦乱跳,紧张地想走又欲留,欲留又想走,小脸也胀得通红。正当她揣测着女伴的脚如今成了什么样时,最后一层裹脚布终于被解开了。一阵腐烂的恶臭向她袭来,她本能地捂紧了鼻子。在她眼里,那脚已经不是人脚,而只是烂肉一堆,既红又肿混合着红红黄黄绿绿的血和脓。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又因为捂着鼻子,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女孩的妈妈在女孩的啜泣中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自语道:“终于化脓了,所谓不脓不小,化了脓,脚才能裹得小哩。”忽见咸熙并没离开,她又冲咸熙说,“你这妹子,别看了,回头让你妈也给你裹。”咸熙脱口而出:“我才不裹!”说完,她逃也似的奔出门去,一口气跑回了家,一头扑在正在灶房忙着晚饭的母亲怀里,浑身战栗不止。
当兰英听咸熙抖索着问“为么子伢子不裹脚,妹子一定要裹脚”时,她觉得满肚子话要说却又无从说起,她能让女儿从裹脚的恐怖中平静下来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停地承诺“妈不会给你裹脚的”。然而,她说这话的时候内心也是有些发虚的。她当然知道女人裹脚的目的就是为了嫁个好男人,那是风俗也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她不能断定裹了小脚的女人嫁的都是好男人,婚姻一定就是幸福的,但她也怀疑大女儿蔡庆熙二十出头了,却还没有人上门提亲,难道不是大脚的原因?有的时候,她看到庆熙忙忙碌碌的身影和她那双大脚,有些迷惘有些懊悔,她觉得是她这个做妈的耽误了女儿的青春。但是,她反过来也会想:女人莫非除了嫁个好男人以外就别无他求?她想到了秋瑾和唐群英,唐群英没了丈夫,秋瑾的丈夫也是形式上的,她们的生活其实才应该是女人所追求的。搂着小女儿瘦小的身体,兰英又想到自己裹脚时的“誓言”:宁愿不嫁人,也不要裹脚。于是,她的心安了。
葛兰英的开明使她的三个女儿都保留了令人羡令人妒令人讥的一双天足,蔡咸熙正是凭着这双天足最终走出了大山走出了贫困闭塞的乡村。
(受秋瑾和唐群英的影响,葛兰英改变妇女命运和地位的理想更加坚定。她认为让妇女接受教育是根本途径。于是,她领着女儿迈出了求学、办学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