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涯》2010年第03期
栏目:作家立场
这几年,常常有些春青岁月大盘点活动,比如纪念知青下乡多少年,纪念恢复高考多少年,组织者最先想到的就是出版回忆录和画册,希望把那段历史用每个亲历者不同的表述来复原。我就接到过好几个电话和邮件,约我写知青生活,写大学生活,也有问我是不是进过工厂参过军的。可惜我哪一伙也没法加入,没资格。我没当过知青,没当过工人,没当过女兵,也没参加过那时大伙儿都趋之若骛的高考,整个是一散兵游勇。
在同龄人里,我经历可能有点特殊,写出来也难免平淡,但无论如何于个人是一段成长的经历,于时代是一个小人物留下的印记。历史万花筒中的图案,不正是由各种颜色小碎屑的活动映射出来的吗?故不妨一叙。
1970年,又一个新十年开始之际,我们的城市长沙,令人感到很寂寞。
长沙是湖南省的省会,在中国近代史上曾经非常著名,有许多关系国家命运的大事件在此地发生,也是热血湖南人叱咤风云的舞台。由于有着革命、暴力、斗争的传统,湖南的“文革”在全国也是出了名的激进,文攻武斗都有登峰造极的人和事。在我的印象里,自“文革”开始,长沙街头每天人头攒动,尘土与喧哗一起升腾,不同派别的高音喇叭互相攻讦对骂,不舍昼夜。武斗高潮期,大卡车载着一车车头戴钢盔手持枪支的青壮年,响着尖锐的口哨,来来去去,大街小巷时有真枪实弹的战斗,一些重点单位,战斗还很激烈。我家所住的院子,是湖南省文联宿舍,对面就是省公安厅、检察院、法院合署办公的大院,曾经被不知什么身份的人持续攻打,白天枪声响成一片,到了晚上曳光弹拖着亮亮的尾巴,在我们窗外飞来飞去。大院里有个孩子在自家凉台上睡觉,竟被流弹击中身亡,吓得父母忙命我们都集中到带走廊的房间去睡地铺。
我们的院子,是最早受到冲击的场所。地方政府为周立波、康濯、柯兰以及我父亲蒋牧良四位作家回家乡工作,于六十年代初特别修建了几栋别墅,以当时居住水准而言,大大超标。“文革”一起,这四个人首当其冲,在第一批揪斗“三家村”的阶段已经落马,加之这个院子的建筑格外显眼,抄家的事情经常发生。一伙人忽的闯进家里,东翻西翻,见到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写个条子扔在桌子抱起来就走,那上边的署名五花八门,诸如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毛泽东思想战斗队、红色江山自卫队,等等,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属于哪个系统。各家的家长经常不知为什么事,被什么人带走,失踪少则几天,多则个把月,又莫名其妙给放回来了。哭哭啼啼的家属成天缠着机关里的群众组织要人,有时候也拖儿带女到与文联有关的单位去找,说不定也就给要回来找回来了。后来家家都有了经验,对付这些人,能躲就得躲,能逃就得逃,孩子们成了保护家长的流动哨,一旦碰到陌生人进了家门,赶快到路口去守候,等父亲从机关回来时,通知他别回家,在外边等候警报解除的通知。这样的经历多了,我们已经变得远不像先前那样害怕了,每次成功地保护了父亲一把,心里还会产生自豪感。
最混乱的时期,随着军管会的介入结束了。我们的家长也都按单位和系统进入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专政班,被关押在固定的地点,接受无休无止的审查。孩子们的任务,是每个月获准到那儿去探亲,送去些日用必需品,领回按家庭人口计算人均十五元的生活费。老三届的哥哥姐姐们或上山或下乡或参军,剩下的孩子里,年龄最大的就是我们这帮小学毕业生。“文革”开始时不过十一二岁,半懂半不懂地跟着家人担惊受怕,久而久之,那种每天都有变数的生活,对我们而言,已是兴奋大于恐惧,因为我们自认为已经久经考验了。
随着大串联结束,各种群众组织被解散或取缔,大批“老三届”学生上山下乡,其他身份的人以种种名义被遣送疏散或下放,城市一天天安静下来,进入了一种几乎停滞的状态。公共汽车停驶,最牛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要是你家没有,到哪儿去都靠两条腿来走动;环卫工人不见了,靠另外一些人来维护起码的居住卫生——群众专政的坏分子清扫大街,郊区的农民伯伯掏粪出城;国营菜场大部分时间门可罗雀,柜台上天天摆着永远卖不完的咸罗卜、辣椒酱,营业员坐在柜台后边,不是打毛线就是打瞌睡,偶尔拨来一点无须凭票凭本儿购买的冰冻猪板油、猪下水,才像大雨将临突然热闹起来的蚁穴,挤满了大呼小叫的人,等到货一卖完,复又归于沉寂;居民用电时断时续,家家都备着煤油灯,而马路上绝无路灯照明,天黑以后没有要事,谁都不会出门去闲逛;除了自来水还在正常供应,所有的市政系统几乎都停摆了。
父亲从专政班回到了家里,还拖着一条历史问题待结论的尾巴,继续停止党组织生活,每天沉默寡言,母亲也跟着唉声叹气。但这样的状态,已经让他们都松了口气,觉得再怎么着也比前几年兵慌马乱强得多。像我这样年龄的孩子们则不然,死水一潭的日子,让我们过得无精打采,有时居然觉得前几年的动荡紧张更有意思。
在我的记忆中,“宣传宝”成了这段沉闷岁月中,一个不可忽略的亮点。
“宝”是长沙方言里骂人的词,意思是傻瓜,假如不含恶意,也可以表示某人过分痴迷于什么事或物,已经到了旁人不能理解的程度,“宝”前边的那个词所指的,便是其痴迷的象。那时长沙城里有著名的四大“宝”,其中被称作“槟榔宝”的,成天在街上捡别人嚼过的槟榔渣,而被称作“宣传宝”的,则是每日里走街串巷搞宣传的一个中年男人。从六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期,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里,这个中等身材头发枯黄的汉子,在长沙城具有极高知名度。只要头天晚上北京有重要新闻发布,比如毛主席最新指示,党中央会议公报,人民日报社论等等,他一准会在第二天上午,举着一张毛泽东画像(后来又改成了华国锋画像),出现在中心街市,手握一个铁皮子卷的喇叭,高声宣讲新华社通稿,同时免费赠送相关报纸,听众们可以随意索取,然后逐字逐句对照他的背诵。事实证明“宣传宝”的记忆力非凡,别说千把字的新闻,哪怕上万字的长篇社论,他也能在刚刚发表十来个小时之后,几乎一字不差地背诵。
在那段寂寞的时日,“宣传宝”是我们无聊的课外时间里一位编外教师,有时候我会花上大半天跟着他一站站往下听,直到自己也差不多记住了那些枯燥的内容。当然他的听众远不止我们这些孩子,还有许多有头有脸的成年人。当政治成为国人唯一的关切,其他事情全都等而下之的时候,“宣传宝”自然成了市民们的趣味中心。中国政治风云变幻,“宣传宝”以不变应万变地当着他的义务宣传员,政治舞台上谁来当主角,“宣传宝”就替谁宣传政策,从来激情澎湃也从来不偏不倚。每当听众甚多,“宣传宝”会更加精神抖擞口若悬河,看光景几乎成了长沙城的主宰。
最后一次看到“宣传宝”是哪一年,我都记不清楚了,可以肯定的是,我已经参加了工作。骑着自行车下班,看见“宣传宝”仍然在街头背诵报纸上的什么文章,身边只有几位拽着小孙子散步的老头老太在听,放学的小学生排着路队经过,一齐放开喉咙喊道:“宣传宝”——吃干草——。“宣传宝”并不为之所动,继续满脸庄严地对着寥寥无几的听众演讲。小学生的喊声,又一次唤起了我对“宣传宝”生活状态的好奇心:这么多年,他究竟靠什么维持生计,同时向听众免费赠送报纸?后来我的一个朋友为了写小说寻访过“宣传宝”的家,回来对我们说,“宣传宝”属于绝对的赤贫阶层,独身,没有正式职业,住在草棚子里,用树枝和报纸煮饭,唯一的经济来源是拾荒所得。他并且说,“宣传宝”曾经读过大学,学的是中文专业,至于为何沦落如此,他也不甚了了。我觉得他的说法可信度很高,因为我曾经在路上遇到过去卖荒货的“宣传宝”,过于沉重的担子,压得他两眼突出,脖子上青筋暴起,脊梁和扁担弯成一竖一横两张弓。
在那一片沉闷的空气中,被我们关注的,除了“宣传宝”,还有“幸福团”事件。当时这个团伙成员被判刑的公告遍布了大街小巷,市民们对着上边的罪行仔细看了又看,怎么都觉得对些十几岁的孩子而言,从主犯到从犯,分别判处死缓、无期,以及十年以上徒刑,刑期都过重了。我当然也这么看,因为这群男孩大多是我们小学低年级的同学,其中有两个人的姐姐还跟我是朋友,他们的身份也与我相近,都是父母被关在“五七干校”专政班的黑帮子弟。那时候有很多这样的“干部子弟”,父母长期被关押,孩子们在家大的带小的,日子过得糊里糊涂。特别是那些男孩子,都处在容易走火入魔的青春期,又兼无人训导,一不留神就走上了邪道。“幸福团”的成员就是这么一伙子。
父母不在,天下者他们的天下。翻箱倒柜,找出樟木箱子里父亲压箱底的将校呢军服,戴上用各种手段弄来的绿军帽,再来双时髦的白色回力球鞋,或者黑色灯芯绒面儿懒汉鞋,骑上曾经标志着特殊身份的大链盒自行车,车子的型号,为永久13型以及凤凰18型,号称由锰钢制作。看他们披挂着这身行头,成群结伙响着转铃,穿梭于各个机关大院时,那种得志张狂的样子,任谁也猜想不到突然有一天,他们就成了某次治安突击整治的靶子,按照从严、从快、从重的原则,被判了重刑。
“幸福团”的名字是他们自己起的,还是司法部门为了表明这个团伙的特征,派给他们的,我不知道。他们犯罪的具体行为也有些模糊了,大约是在马路上骚扰女孩子,打架斗殴一类,但有一个细节是当时很让我惊讶的,还依稀记得,那就是他们聚集在一起,听《红莓花儿开》之类的老唱片,布告上将这一点列为聚众传播封资修文化,学唱黄色歌曲。
这一条罪状出现在印有十几个少年犯头相的布告上,颇有点以做效尤的意思,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这些爱读小说的孩子会很谨慎,每弄到一本课外书,都藏着掖着,生怕背上思想意识不健康的名声。可后来,我还是被一次有惊无险的疏忽吓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