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如意菩提
1134100000003

第3章 【波罗蜜】02

不着于水

近一两年,花市里普遍的都可以买到莲花了,有的花店,用几个大瓮装莲花,摆成一列放在架上,每一个瓮装一种颜色,金黄、清紫、湛蓝、纯白、粉红的莲花,五色明媚,使人走过时仿佛置身莲花池畔。

把心放平静了,把呼吸调细致一些,就会有莲花的香气从众花之中穿越出来,不愧是王者之香,即使是最浓烈的野姜花之香气,也丝毫不能掩盖那清冽的、悠远的、不染一丝尘土的清净之香。

花香里以莲香最为第一,虽然我也喜欢别的花香,但如果仔细品过莲花的香气就会知道,唯有莲花的香气可以与我们的心灵等高,或者说,唯有莲花才能使我们从尘世的梦中之梦,闻到一些超尘的声息,甚而悟到身外之身。

当学生的时候,我就常常为了看莲花,不惜翻山越岭。最近的莲花是长在南海学园里,坐在历史博物馆小贩卖部的角落,叫一杯品质不是很好的清茶,就可以从俯视的角度看植物园的千花齐放,在风华中翻转。那时感觉到连品质粗劣的清茶也好起来了,手中不管握的是什么书,总也有了书香。

有时会想,一杯茶、一卷书、还少了一炉香,如果有最好的水沉香,则人间可以无憾。有一次午后,突然悟到,如果能真正地进入莲花,则心中自有水沉香,还需要什么香呢?

这是远观,还不能真知道莲花之香。

去年秋天,我到南仁山去,借住南仁湖畔的养牛人家,牛户在竹林里种了一片莲花,有粉红与纯白两种。清晨时分,我借了竹筏撑到竹林外系住,穿林过水走到湖岸,坐在湖边看莲花在晨光中开起,然后莲香自花苞中散出来,由于竹林的围绕,香气盘桓,久久都不逸去。

那是杳无人迹的地方,空气清甜、和风沉静、湖山明澈,有丝丝莲花的香味突然飘荡起来,可想而知是多么动人!我在草坡上坐了一个上午,感觉到连自己的呼吸都有莲花的香味,惊奇地想:是不是人也可以坐成一株莲花呢?

怪不得在佛教里,把莲花当成是第一供养,是供养佛菩萨最尊贵的花;又把人见到自性譬喻成从污泥中开出不染的莲花;甚至用来比喻妙法正法,最伟大的一乘教化经典,名字就叫“妙法莲华经”……这些,在南仁湖的清晨,都使我切身地体会到了。如果不是莲花这样华果具多、华宝具足、华开莲现、华落莲成,一般俗花如何能比喻妙法呢?

佛经里说,莲花有四德:香、净、柔、可爱。其香深奥悠远、其净出泥不染是我们都知道的,但莲花从花梗、花叶、花瓣都是非常柔软,不小心珍惜,很容易断裂受损,这不也像我们的心一样,如果不细心护惜,一个人的心是很容易受伤的!但易于受伤的心,总比刚强不能调伏的心要好些。

至于可爱,我们有时会觉得兰花俗艳不堪、姜花野性难驯、玫瑰梦幻不实、百合过于吵闹,莲花却没有可挑剔的地方,一株莲花和一群莲花一样,都有宁静、清雅、尊贵、和谐的品质。这世上香花不美、美花不香颇令人感到遗憾,唯有莲花香美俱足,它的香令人清明,它的美使人谦卑。

这样尊贵的花,培植不易,以前的价钱非常昂贵,现在喜欢的人多,莲花也普及起来,一株莲花才十五元台币,如果与花店相熟,有时十元就能买到了。十元买到菩萨与自性最尊贵的供养,真是价廉物美,有时想想,人的佛性也是如此,因为普遍、人人都有,就忘失了它的尊贵。

或者不必供在案前,即使是在花市里、在莲花池,看看莲花,亲近其香,就觉得莲花与自己相应而有着无比的感动。

在晨曦中,看书案前的一盆莲花盛开,在上扬的沉香中,观想自己有莲花开放,或者甚至成为花里的一缕香,这时会想起《阿含经》中说的:莲花生在水中、长在水中、伸出水上,而不着于水。如来生于人间、长在人间、出于人间,而不执著人间的法。心里就震动起来,泫然欲泣,连眼角都有了水意,深信自己虽生于水,总有一天也能像莲花一样不着于水。

在污浊的人世,还能开着莲花,使我们能有清净与温柔的对待真值得感恩,“一念心清净,处处莲花开;一花一净土,一土一如来。”愿我们在观莲花的时候,也能反观自己的莲花,在我们一念觉悟、一念慈悲、一念清净、一念柔软、一念芬芳、一念恩泽等等菩提心转动的时候,我们的莲花就穿出贪嗔痴慢疑欲望的水面,在光明的晨光中开启了。

当我们像饱含甘露的莲花时,我们就会闻到从我们身体呼出来的最深的芳香!

掌中宝玉

一位想要学习玉石鉴定的青年,听说在远处有一位老年的玉石家,他就不远千里地去向老师傅学艺。

当他见到老师傅,说明了自己学玉的志向,希望有一天能像老师傅一样成为众人仰佩的专家。老师傅拿一块玉给他,叫他捏紧,然后开始给他上中国历史的课程,从三皇五帝夏商周开始讲,讲了几个小时,却一句也没有提到玉。

第二天他去上课,老师傅仍然交给他一块玉叫他捏紧,又继续讲中国历史,一句也不提玉的事。就这样,光是中国历史就讲了几个星期。接着,他向年轻人讲中国的风土人文、哲学思想,甚至生命情操,除了玉石的知识之外,老师傅几乎什么都讲授了。

而且,每天他都叫那个青年捏紧一块玉听课。

经过几个月以后,青年开始着急了,因为他想学的是玉,没有想到却学了一大堆无用的东西,有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希望向老师表明,请老师开始讲玉的学问。

他走进老师的房间,老师仍照往常一样交给他一块玉,叫他捏紧,正要开始谈天的时候,青年大叫起来:“老师,您给我的这一块,不是玉!”老师笑起来说:“你现在可以开始学玉了。”

这是一位收藏玉的朋友讲给我听的故事,有非常深刻的启示。对于学玉的人,要成为玉石专家,不能光是看石头本身,因为玉石与中国文化是不可分的,没有深厚的文化素养,不可能懂玉。所以老师不先教玉,而先做文化通识的教化,其次,进入玉的世界第一步,是分辨是不是玉,这种分辨不只是知识的累积,常常是直觉的反应。

如果我们把这个故事往人生推进,也可以找到许多深思的角度,一是学习任何事物而成为专家都不是容易的事,必须经过很长时期的训练。二是在成为专家之前,需要通识教育,如果作为中国专家,就要先对历史、人文、哲学、思想、性格有基本的识见,否则光是懂一些普通技术有何意义?三是成为专家的第一步,应该有基本的判断,有是非之观、明义利之辨、有善恶之分,就如同掌中的宝玉,凭着直觉就知道为与不为,这才可以说是进入知识分子的第一步了。

这世界上任何有价值的智能,都不是老师可以一一传授的,完全要依靠自己的体会,老师能教给我们宝玉,能不能分辨宝玉却要靠自己,那是由于宝玉不仅在掌中,也在心中。

每个人的心灵里都有一块宝玉,只是没有被开发,大部分的人不开发自己的宝玉,却羡慕别人手上的玉,就如同一只手隐藏了原有的玉,又伸手向别人要宝物一样,最后就失去了理想的远景和心灵的壮怀了。

所以,每天把自己的玉捏一捏,久而久之,不但能肯定自己的价值,也能发现别人的美质,甚至看见整个世界都有着玉石与琉璃的质感。

鸟声的再版

有时候带一部录音机可以做很多事。

清晨,我们可以在临近海边的树林录音,最好是太阳刚刚要升起的瞬间,林间的虫鸟都在准备醒来,林间充满了不同的叫声,吱吱喳喳窸窸窣窣。而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不仅风景被唤醒,鸟与虫也都唱出了欢声,这早晨在海滨录下的鸟声,真像一个大型的交响乐团,它们正演奏着雄伟而期待着光明的序曲。

午后最好去哪里录音呢?我们选择靠近溪畔的森茂林间,那是夏天蝉声最盛的时候。蝉声在森林里就像一次庞大的歌唱比赛,每一只蝉都把声音唱得最响,偶尔会听见,一只特别会唱的蝉把声音拔到天空,以为是没有路了,它转了一圈,再拔高上去。蝉声和夏天的温度一样,充满了热力。

黄昏时分,我们到海边去录音,海的节奏是轻缓的,以一种广大的包围推送过来,又以一种温和的宽容往后退去,有时候会传来海鸥觅食的叫声,这时最像室内乐了,变化不是太大,但别有细致美丽的风格。

夜晚的时候就要到湖畔的田野间去了,晚上的虫声与蛙鸣一向最热闹,尤其在繁星照耀的夜晚,每一个星光的范围,都有欢愉的声音。划分起来,一半是虫或蟋蟀,一半是蛙与蛤蟆,可以说是双重奏。在生活上,它们是互相吞吃或逃避的,发为声音,反而有一种冲突的美感。

如果不喜欢交响乐、合唱团、室内乐、双重奏,偏爱独奏的话,何不选择有风的时候到竹林里去?在竹林里录下的风声,使我们知道为什么许多乐器用竹子做材料,风穿过竹林本身就是一种繁复而丰满的音乐。

在旅行、采访的途中,我随身都会带着录音机,主要的录音对象当然是人了,但也常常录下一些自然的声音,鸟的歌唱、虫的低语、海的潮声、风的呼号……这些自然的声音在录音机里显出它特别的美丽,它是那样自由,却又有结构的秩序;它是那样无为,却又充满生命的活力;它是那样单纯,却有着细腻的变化。每次听的时候,我仿佛又回到自然的现场,坐在林间、山中、海滨、湖畔,随着声音,风景整个重现了,甚至使我清楚地回忆到那一次旅程停留的驿站,以及遇见的朋友,当然,也有一些温暖或清冷的回忆。

常常,我把清晨的鸟声放入录音机,调好自动跳接的时间,然后安然睡去,第二天我就会在繁鸟的欢呼中醒来,感觉就像睡在一座高而清凉的林间。蝉声也是如此,在录音机的蝉声中睡醒,使我想起童年时代的午睡,睡在系着树的吊床,一醒来,蝉声总是扑进耳际。

这些声音的再版,还能随着我们的心情调大调小,在我们心情愉悦时听起来就像大自然为我们欢唱,在我们忧伤之际,听起来仿佛也有悲哀的调子。其实,它们广大而恒久不变,以雄浑的背景反映着我们,让我们能在一种极大的风格中深思,反观自己的内心。

在眼耳鼻舌身意里,我们要从哪一根才能进入智慧呢?从前,我们过分重视意识的思考和眼睛的见解,往往使我们忽视掉听闻外界与自己的声音,嗅及外界与自己的香气,肤触外界与自己的感觉等等,都同样能使我们进入智慧。

我们的观世音菩萨,他正是由耳根进入智慧之门,他的“耳根圆通法门”深深地感动我。观世音菩萨在《楞严经》里说:

我从闻思修,入三摩地。初于闻中,入流亡所。所入既寂,动静二相,了然不生。如是渐增,闻所闻尽,尽闻不住。觉所觉空,空觉极圆。空所空灭,生灭既灭。寂灭现前,忽然超越世出世间。十方圆明,获二殊胜:

一者,上合十方诸佛本觉妙心,与佛如来同一慈力。二者,下合十方一切六道从生,与诸众生同一悲仰。

观世音菩萨从闻声、思惟、修证,进入空性与觉性浑然一体至极圆明的境界,最后甚至超越世间与出世间所有的境界,使他体证到自己的本性和佛一样,具有大慈大能,也使他体会到六道众生的心虑,而与一切众生同样有悲心的仰止。这从声音来的最高境界,是多么动人!

那从许多地方录下来的声音,不只是心的洗涤,有时真能令我们体会到空明的觉性,知道佛的慈力与众生的悲仰,当我们在最普通的声音听见了觉性的空明,会使我们的心流下清明与感恩的眼泪。

好雪片片

在信义路上,常常会看到一位流浪的老人,即使热到摄氏三十八度的盛夏,他也穿着一件很厚的中山装,中山装里还有一件毛衣。那么厚的衣物使他肥胖笨重有如木桶。平常他就蹲坐在街角,歪着脖子,看来往的行人,也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摇动手里的奖券。

很少的时候,他会站起来走动。当他站起,才发现他的椅子绑在皮带上,走的时候,椅子摇过来,又摇过去。他脚上穿着一双老式的牛伯伯打游击的大皮鞋,摇摇晃晃像陆上的河马。

如果是中午过后,他就走到卖自助餐摊子的前面一站,想买一些东西来吃,摊贩看到他,通常会盛一盒便当送给他。他就把吊在臀部的椅子对准臀部,然后坐下去。吃完饭,他就地睡午觉,仍是歪着脖子,嘴巴微张。

到夜晚,他会找一块干净挡风的走廊睡觉,把椅子解下来当枕头,和衣,甜甜地睡去了。

我观察老流浪汉很久了,他全部的家当都带在身上,几乎终日不说一句话,可能他整年都不洗澡的。从他的相貌看来,应该是北方人,流落到这南方热带的街头,连最燠热的夏天都穿着家乡的厚衣。

对于街头的这位老人,大部分人都会投以厌恶与疑惑的眼光,小部分人则投以同情。

我每次经过那里,总会向老人买两张奖券,虽然我知道即使每天买两张奖券,对他也不能有什么帮助,但买奖券使我感到心安,并使同情找到站立的地方。

记得第一次向他买奖券那一幕,他的手、他的奖券、他的衣服同样的油腻污秽,他缓缓地把奖券撕下,然后在衣袋中摸索着,摸索半天才掏出一个小小的红色塑胶套,这套子竟是崭新的,美艳得无法和他相配。

老人小心地把奖券装进红色塑胶套,由于手的笨拙,使这个简单动作也十分艰困。

“不用装套子了。”我说。

“不行的,讨个喜气,祝你中奖!”老人终于笑了,露出缺几颗牙的嘴,说出充满乡音的话。

他终于装好了,慎重地把红套子交给我,红套子上写着八个字:“一券在手,希望无穷。”

后来我才知道,不管是谁买奖券,他总会努力地把奖券装进红套子里。慢慢我理解到了,小红套原来是老人对买他奖券的人一种感激的表达。每次,我总是沉默耐心等待,看他把心情装进红封套,温暖四处流动着。

和老人逐渐认识后,有一年冬天黄昏,我向他买奖券,他还没有拿奖券给我,先看见我穿了单衣,最上面的两个扣子没有扣。老人说:“你这样会冷吧!”然后,他把奖券夹在腋下,伸出那双油污的手,要来帮我扣扣子,我迟疑了一下,但没有退避。

老人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我的扣子扣好,那时我真正感觉到人明净的善意,不管外表是怎么样的污秽,都会从心的深处涌出,在老人为我扣扣子的那一刻,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鼻子因而酸了。

老人依然是街头的流浪汉,把全部的家当带在身上,我依然是我,向他买着无关紧要的奖券。但在我们之间,有一些友谊,装在小红套,装在眼睛里,装在不可测的心之角落。

我向老人买过很多很多奖券,从未中过奖,但每次接过小红套时,我觉得那一刻已经中奖了,真的是“一券在手,希望无穷”。我的希望不是奖券,而是人的好本质,不会被任何境况所淹没。

我想到伟大的禅师庞蕴说的:“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我们生活中的好雪、明净之雪也是如此,在某时某地当下即见,美丽地落下,落下的雪花不见了,但灌溉了我们的心田。

清雅食谱

有时候生活清淡到自己都吃惊起来了。

尤其对食物的欲望差不多完全超脱出来,面对别人都认为是很好的食物,一点也不感到动心。反而在大街小巷里自己发现一些毫不起眼的东西,有惊艳的感觉,并慢慢品味出一种哲学,正如我常说的,好东西不一定贵,平淡的东西也自有滋味。

在台北四维路一条阴暗的巷子里,有好几家山东老乡开的馒头铺子,说是铺子是由于它实在够小,往往老板就是掌柜,也是蒸馒头的人。这些馒头铺子,早午各开笼一次,开笼的时候水汽弥漫,一些嗜吃馒头的老乡早就排队等在外面了。

热腾腾、有劲道的山东大馒头,一个才五块钱,那刚从笼屉被老板的大手抓出来的馒头,有一种传统乡野的香气,非常的美味,也非常之结实,寻常一般人一餐也吃不了这样一个馒头。我是把馒头当点心吃的,那纯朴的麦香令人回味,有时走很远的路,只是去买一个馒头。

这巷子里的馒头大概是台北最好的馒头了,只可惜被人遗忘。有的馒头店兼卖素油饼,大大的一张,可蒸、可煎、可烤,和稀饭吃时,真是人间美味。

说到油饼,在顶好市场后面,有一家卖饺子的北平馆,出名的是“手抓饼”,那饼烤出来时用篮子盛着,饼是整个挑松的,又绵又香,用手一把一把抓着吃。我偶尔路过,就买两张饼回家,边喝水仙茶,抓着饼吃,如果遇到下雨的日子,就更觉得那抓饼有难言的滋味,仿佛是雨中青翠生出的嫩芽一样。

说到水仙茶,是在信义路的路摊寻到的,对于喝惯了茉莉香片的人,水仙茶更是往上拔高,如同坐在山顶上听瀑,水仙入茶而不失其味,犹保有洁白清香的气质,没喝过的人真是难以想象。

水仙茶是好,有一个朋友做的冻顶豆腐更好。他以上好的冻顶乌龙茶清焖硬豆腐,到豆腐成金黄色时捞起来,切成一方一方,用白瓷盘装着,吃时配着咸酥花生,品尝这样的豆腐,坐在大楼里就像坐在野草地上,有清冽之香。

有时食物也能像绘画中的扇面,或文章里的小品,音乐里的小提琴独奏,格局虽小,慧心却十分充盈。冻顶豆腐是如此,在南门市场有一家南北货行卖的“桂花酱”也是如此,那桂花酱用一只拇指大的小瓶装着,真是小得不可思议,但一打开桂花香猛然自瓶中醒来,细细的桂花瓣像还活着,只是在宝瓶里睡着了。

桂花酱可以加在任何饮料或茶水里,加的时候以竹签挑出一滴,一杯水就全被香味所濡染,像秋天庭院中桂花盛放时,空气都流满花香。我只知道桂花酱中有蜜、有梅子、有桂花,却不知如何做成,问到老板,他笑而不答。“莫非是祖传的秘方吗?”心里起了这样的念头,却也不想细问了。

桂花酱如果是工笔,“决明子”就是写意了。在仁爱路上有时会遇到一位老先生卖“决明子”,挑两个大篮用白布覆着,前一篮写“决明子”,后一篮写“中国咖啡”。卖的时候用一只长长的木勺,颇有古意。

听说“决明子”是山上的草本灌木,子熟了以后热炒,冲泡有明目滋肾的功效,不过我买决明子只是喜欢老先生买卖的方式。并且使我想起幼年时代在山上采决明子的情景,在台湾乡下,决明子唤做“米仔茶”,夏夜喝的时候总是配着满天的萤火入喉。

对于能想出一些奇特的方法做出清雅食物的人,我总感到佩服,在师大路巷子里有一家卖酸酪的店,老板告诉我,他从前实验做酸酪时,为了使奶酪发酵,把奶酪放在锅中,用棉被裹着,夜里还抱着睡觉,后来他才找出做酸酪最好的温度与时间。他现在当然不用棉被了,不过他做的酸酪又白又细真像棉花一般,入口成泉,若不是早年抱棉被,恐怕没有这种火候。

那优美的酸酪要配什么呢?八德路一家医院餐厅里卖的全黑麦面包,或是绝配。那黑麦面包不像别的面包是干透的,而是里面含着一些有浓香的水分,有一次问了厨子,才知道是以黑麦和麦芽做成,麦芽是有水分的,才使那里的黑麦面包一枝独秀,想出加麦芽的厨子,胸中自有一株麦芽。

食物原是如此,人总是选着自己的喜好,这喜好往往与自己的性格和本质十分接近,所以从一个人的食物可以看出他的人格。

但也不尽然,在通化街巷里有一个小摊,摆两个大缸,右边一缸卖“蜜茶”,左边一缸卖“苦茶”,蜜茶是甜到了顶,苦茶是苦到了底,有人爱甜,却又有人爱那样的苦。

“还有一种人,他先喝一杯苦茶,再喝一杯蜜茶,两种都要尝尝。”老板说,不过他也笑了:“可就没看过先喝蜜茶再喝苦茶的人,可见世人都爱先苦后甘,不喜欢先甘后苦吧!”

后来,我成了第一个先喝蜜茶,再喝苦茶的人,老板着急地问我感想如何?

“喝苦茶时,特别能回味蜜茶的滋味。”我说,我们两人都大笑起来。

旁边围观的人都为我欢欣地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