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09年第07期
栏目:现实中国
令世界瞩目、让国人骄傲的中国载人航天发射工程,对于常人来说,无疑充满了神秘色彩。在它的背后,有着无数惊人内幕和众多鲜为人知的故事。从神舟一号到神舟七号,从准备点火到安全返回,每一步都事关生死成败,必须保证万无一失。每临发射,上动中央领导,下系普通工作人员,牵一发而动全身,悬念不断,步步惊人。著名报告文学作家李鸣生以大量翔实珍贵的材料,浓墨重彩地描绘了中国航天事业的辉煌历程和航天人的生动足迹,其中披露的大量内幕,必将带给您新鲜的阅读体验,让您叹为观止!
1957年,苏联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人类进入航天时代。1961年,苏联宇航员加加林飞向太空,人类首次实现了飞天的梦想。而自上世纪50年代末起,中国航天人也开始做起了飞天梦。然而中国第一艘载人飞船“曙光号”历经17年生死折腾,最终沉没于“文革”的标语口号之中。1992年,中央批准了载人航天工程。于是中国航天人历经九年卧薪尝胆,终于在千古洪荒的大戈壁,连续五次发射了“神舟号”飞船,最终圆了一个民族千年的飞天梦!
1999年,是中国载人航天工程最为关键的一年。这一年,中国“神舟一号”飞船发射进入倒计时。
但形势不容乐观。
5月8日,美军用三枚导弹偷袭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导致使馆毁坏,人员伤亡。中国人的尊严再次遭到重创!消息传出,中国人愤怒了,纷纷上街声讨美军的暴行!正在埋头苦干的航天人也愤怒了,不少科技人员一大早便赶到工厂,参加声讨大会。某研究所一位书记还带着一班人马,将本研究所生产的软质防弹背心送到《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国际部,托付他们一定送给正在南斯拉夫采访的中央电视台记者白岩松。而在驻南使馆被炸身亡的朱颖的父亲,也来到航天工业总公司,流着眼泪对航天人说,在你们这里,我感受到了一种国家的力量,一种民族的力量!我只想拜托你们,再加把劲儿,再快一点,让我们的国防再强大一些!
十天后,即5月18日,中国载人航天工程指挥部召开首次飞行任务工作会议,七大系统老总聚首北京。会上,总指挥曹刚川神情凝重。他说,当前国际形势严峻,但载人航天工程必须继续往前推进!五十周年大庆、澳门回归、飞船首飞,是今年中央提名的三件国家大事。所以,“神舟一号”首次发射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接着,副总指挥长沈荣骏宣布:1999年11月8日至12日,在酒泉发射场择机发射“神舟一号”试验飞船!
会后,载人航天工程七大系统争分夺秒,夜以继日,开始了最后的冲刺!
7月23日,载着“神舟一号”飞船的专列从北京悄然出发。三天后,专列顺利抵达酒泉发射基地。千古荒原第一次出现飞船,发射场的官兵们感到非常新鲜,围着飞船看个没完。8月15日,“长征二号F”运载火箭出厂,三天后同样顺利抵达酒泉发射基地。
酒泉发射基地位于西北大戈壁。这里史称“死亡地带”。早在新石器时期,东西方文化就在这里交汇。从西汉至明朝,历朝历代均在此建立过城池。可惜明朝之后,此处五百余年与世隔绝,无人问津。1958年,新中国在这里创建了第一个导弹发射场,组建了共和国第一支导弹发射部队。现在,中国第一艘飞船又将从这里起飞。只是,这一天发射场的官兵们等得太久了!
7月的戈壁滩酷暑难熬。飞船、火箭运抵基地后,各系统迅速展开工作。10月2日,火箭、飞船与地面设备大合练。合练中,火箭系统一路过关。但飞船系统在第二轮测试中,却出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一个定向陀螺仪被卡在了里面,原因不详。控制器属于环控生命保障系统,事关航天员的安全。而陀螺仪则是飞船的“眼睛”,它为飞船提供定位的基准信号。如果陀螺仪出现故障,飞船上天后就不能沿着预定的轨道飞行,更无法正常返回。
问题一出,发射场顿时炸了锅!因为要解决这两个问题,就必须打开飞船的防热大底,对里面的设备进行一一检测,待排除故障后再把飞船大底重新合拢,重新密封。但业内人士都清楚,打开飞船大底,非同小可!飞船大底在合拢、密封之前,里面的每台仪器、每根导线、每颗螺丝钉、每个焊点,都是经过无数道严格程序检测过的。现在要打开飞船大底,就意味着里面已经安装好的火工品要重新装配,七十多根电缆线要重新拔出,对陀螺仪的精度要重新测量。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碰坏一个焊点,接错一根导线,发生一点纰漏,便有毁掉整艘飞船的可能。据有关部门计算,打开大底再重新复原,新的损害概率是96.3%!于是,飞船的大底是拆开还是不拆,成为首次发射飞船争论的焦点。
一种意见认为,飞船上有备份,这个坏了,可以用备份顶替,还是不开大底为好。因为“神舟一号”飞船本来就是用电性测试船改装的,经不住折腾,万一大底开坏了,就会废了整艘飞船,首次发射也就前功尽弃!另外,离发射时间只有一个多月了,若要打开大底,势必拖延发射日期。而另一种意见则认为,虽然打开大底确有风险,但不带问题上天,是发射场几十年来一条铁的法则。只有打开大底,排除了隐患,飞船才能上天。虽有备份,但备份是留给飞船天上用的,如果飞船还在地面上就用了备份,上天后万一出现问题怎么办?
最着急、最难受的,是飞船系统总师戚发轫和总指挥袁家军。因为无论采取哪种方案,都很为难:不开大底,飞船会带着隐患上天,有风险;若打开大底,稍有不慎,出现纰漏,也有风险!从内心来说,他们很不愿开大底,因为这艘飞船从设计、研制、生产、检验再到完全合拢,凝聚了飞船系统三万科技人员七年的心血!如果真要给飞船“开膛破肚”,他们实在于心不忍!何况开大底风险非常大,搞不好就会赔了夫人又折兵!袁家军说,拆开大底有14个风险,这些风险中又有四个风险是致命的。在拆开大底的过程中,如果碰到电器,还可以测量。如果碰到火工品或打包锁和非电传爆产品,就没法测量。一旦其中任何一个发生爆炸,人员和飞船都不安全,大家七年的心血就会付之东流!但若不开大底,万一上天后再出现问题,这个责任谁承担得起啊!结果,折腾了一天,飞船大底是拆开还是不拆,谁也定不了。不仅飞船总师戚发轫定不了,大总师王永志也定不了。
事情很快惊动了北京。载人航天工程总指挥曹刚川等当即乘专机赶到了发射场。是夜,工程指挥部召开七大系统“两总”紧急会议(即总指挥和总师会议)。会上,对于开不开大底争议仍然很大。争吵到最后,大家不说话了,都看着总指挥曹刚川。曹刚川到发射场后,只听汇报,不表态。不是不表态,而是很难表态!但现在他必须表态了。他说,我知道,你们都等着我表态。不拆开飞船大底,就不会捅出新娄子,就能保证发射的进度。如果备份在天上听话,还能保证试验飞船的正常飞行。这样的话,上下全好交代。不错,“争八保九”,我喊得最厉害。用电性测试船改装试验船,最后也是我拍的板。现在飞船肚子痛,难道我们要让它到天上去拉稀吗?大家盼着我来,我知道,有盼着我说一个字的,也有盼着我说两个字的。我现在就说一个字:开!而且谁开谁得立军令状,绝对不能开出问题来!
会议结束后,全部压力都压在了飞船系统上。由于压力太大,航天专家张宏显走出会议室,眼泪都流出来了。
拆开飞船大底这天,测试大厅气氛异常紧张。上至副总指挥,下到技术员,全围在了飞船的身边。
返回舱的起吊,是拆开飞船大底的关键。如果返回舱吊起来不晃动,就算成功了一半。要是返回舱左右晃动,火工品就容易爆炸。所以起吊之前,大总师王永志缓缓走到飞船返回舱跟前,亲手把每一根吊带摸了一次,又摸了一次;而飞船总师戚发轫则把起吊的各个关键岗位检查了一遍,又检查了一遍。当时有人看见,两位总师的眼里都噙着泪水……
飞船大底终于拆开了。专家们发现,故障的原因并不复杂,是一根小小的信号线在合拢大底时,不小心给压断了!专家们如释重负。一位女技术人员还当众哭出声来。由于飞船拆开大底耽误了时间,原定的发射计划只有往后变更。这一变更,发射窗口就必须重新确定。所谓发射窗口,是指适合发射飞船的时间范围。发射窗口有长有短,长则几天,短则几分钟,依具体气象、天体情况而定。有关部门重新预测的最佳发射窗口是11月18日至22日。于是指挥部将11月18日定为发射日。但发射窗口刚刚确定,太平洋上又传来一条消息:“远望一号”测量船在海上遇到强烈风暴,无法继续向前!怎么办?
此前,“远望一号”测量船曾遭遇过两次台风的袭击。没想到这次根据气象预报,未来三天之内,还会出现更大的海风!于是“远望一号”测量船能否抗住海上风暴的袭击,按时到达指定海域,又成为发射场人们心头的一大悬念。
而就在这时,飞船应用系统总设计师顾逸东又接到了北京中科院空间环境预报中心传来的一份加急电传。这份电传说:根据天文预测,1999年11月18日,太空将会出现狮子座流星雨!如果“神舟一号”飞船在18日发射,飞船极有可能与狮子座“流星雨”相遇!顾逸东说,看到这份电传,我脑袋都大了!此前天天都在开展预想,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还会有来自天外的“流星雨”!“流星雨”就是在太空中像乱箭般迸射的小陨石,它是航天器飞行中的“天敌”。据说,一个核桃大的小陨石就能将飞船击穿。实在是防不胜防啊!
顾逸东急忙放下手头工作,接通了北京空间环境预报中心主任龚建村的电话。顾逸东问,电传上的信息是否可靠?龚建村说,可靠,这是我们近期通过检测和天文计算的结果。如果18日发射,飞船碰到“流星雨”的可能性极大!而且,后面还有可能遇上“流星暴”!
空间环境预报中心组建于1998年,历史虽短,却实力不凡。进入11月后,预报中心的专家们在搜寻资料时看到国外多次报道说,11月太空可能出现“流星雨”!果然,国际空间站的发射时间很快被推迟,美国国防部随后也为其间谍卫星发出了应急规避的轨道指令。于是这一信息引起中国预报中心专家们的高度警觉。他们加班加点,一边实施监测,一边加紧天文计算。计算结果,11月18日“神舟一号”飞船的发射窗口正好在狮子座“流星雨”的时段内。而且,其后还有可能发生“流星暴”。即还有从彗星上迸出的陨石射向地球外层空间,其数量为每小时15000颗左右,时速为每小时7万至20万公里,其危险程度比“流星雨”还要可怕!
顾逸东问,18日遇到“流星雨”的概率是多大?龚建村说,18日发射,风险率为100%;推迟24小时,风险率为6%;推迟48小时,风险率几近于零。顾逸东放下电话,当即将情况报告了副总指挥沈荣骏。沈荣骏又当即将这一情况报告了总指挥曹刚川。工程指挥部马上召开紧急会议。会上曹刚川说,我国首次发射飞船,事关重大,别说百分之六的风险,就是万分之六的风险我们也不冒!会议最后决定,“神舟一号”飞船的发射时间再往后推迟两天,即定在11月20日。这样,既可避开“流星雨”的袭击,又给“远望一号”测量船多留出两天时间。会后,指挥部当即将发射时间呈报中央。
果然,11月18日这天,北京空间环境预报中心获悉,美国、俄罗斯、澳大利亚、法国等国均预测到了那场可怕的“流星雨”!消息传至发射场,专家们个个瞠目结舌,一阵后怕。
11月20日凌晨6时,即将起飞的火箭、飞船巍然屹立在发射塔上。成千上万来参观的群众不顾冬夜的寒冷,早已等候在发射场的四周。吴邦国、张万年、吴仪等中央领导也坐镇指挥大厅观看发射。尽管此次发射的飞船里没有航天员,但由于是第一次发射飞船,所以从指挥大厅到各个技术岗位的气氛都很紧张。尤其是火箭和飞船系统的几位老总,眼睛紧紧盯着大屏幕,表情十分严峻。
6时30分,指挥员准时下达了“点火”口令,载着“神舟一号”飞船的“长征二号F”火箭拔地而起,扶摇直上,开始了中国载人航天的处女之航!12秒后,程序开始指挥火箭拐弯。指挥大厅频频响起调度员的声音:逃逸塔分离正常!助推器分离正常!一级火箭分离正常!
大厅随之响起一片掌声!然而就在这时,大屏幕下方的一组曲线突然发生急剧变化。接着前方测控站传来信息:火箭飞行速度正在急速下降!掌声戛然而止。专家们的心跳骤然加快。尤其是火箭总师刘竹生和总指挥黄春平,两人不禁一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冬天的,额头居然渗出一片细汗!很快,曲线恢复正常。接着,从北京航天指挥控制中心传来调度员的声音:火箭、飞船分离正常!火箭反推点火成功!飞船准确入轨!掌声再次爆响。刘竹生和黄春平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当“神舟一号”飞船进入第13圈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再次把北京航天指挥控制中心的专家们的心揪了起来:按事先预定的程序,飞船进入最后一圈后,地面要给飞船注入一个变轨的返回控制指令。但渭南测控站第一次向飞船注入返回控制指令时,没有成功。青岛测控站第二次向飞船注入返回控制指令时,仍然没有成功。飞船很快飞临日本海上空,位于太平洋上的“远望二号”测量船第三次向飞船注入返回控制指令,还是没有成功!北京指挥控制中心的紧张气氛一下子达到了顶点!专家们坐不住了,全都站了起来!
很快,“神舟一号”飞船进入第14圈,即最后一圈。即给飞船注入返回指令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了。这个最后的机会留给了“远望三号”测量船。而“远望三号”测量船注入指令的时间只有47秒!如果在47秒内再不能给飞船注入指令,飞船的落点将会偏离40公里,甚至很可能失去控制!
此时,最紧张的是北京指挥控制中心飞控组的专家们。他们快速完成了故障分析、测控条件计算、数据注入仿真试验后,马上提出了故障处理方案。但飞船进入“远望三号”监测区后,当飞控组的专家对原来的第一条指令进行删除时,一连删除了好几次,就是删除不掉!再继续删除,还是删除不掉!注入指令的时间眼看着一秒一秒地流失,最后只剩下了10秒!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飞控组果断地向飞船发出了应急指令,终于打开了飞船舱内的接收设备,转换了应急电源!
1999年11月21日凌晨3时41分,“神舟一号”试验飞船绕地球飞行14圈后,成功返回地面。副总指挥沈荣骏说,发射成功后,我们向中央申请补助经费的报告刚递上去,朱容基总理当天就大笔一挥同意了。
此次发射试验在“神舟一号”飞船上搭载了两面旗,一面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旗,另一面是澳门特别行政区的区旗。澳门特别行政区区旗在澳门回归祖国这天,即12月20日,由航天总公司总经理王礼恒亲手交到了澳门特别行政区官员的手上。而被航天人称为“太空国旗”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则在21世纪来临的第一天,迎着新千年的第一缕曙光,缓缓升起在天安门广场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