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叫化鸡秘史
11357900000001

第1章

来源:《清明》1995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亭少爷十三岁那年患了人面疽。人面疽亦称鬼脸疽,在当时是险恶非常的病,动不动就夺了人命去。溃烂无法遏止,疮口越来越大,到后来会有人脸那么大,而且状似人的五官的出现——渐次出现耳、鼻、口,最后睁开眼睛。鬼眼一睁,疽就“走黄”,人死于败血症无疑。单这么说说已很怕人,很恶心。

郎中走马灯般来去。亭少爷腿上的恶物不见有甚转机。

季府上下一片惊惶。

最着急的当然是当家人季品镇。镇老爷年轻时读过几部医籍,自以为初通歧黄。那些日子,镇爷半天半天在书房里翻阅研读《内经》、《外经》、《金匮要略》、《千金方》、《千金翼方》、《疮疡全书》等等,等等。

“疔疮恶证,眼黄,面青,舌黑,汗冷,

呕逆……忽然顶陷里,谓之癀走,危矣。”

“陷里者,可分火焰,虚陷,干陷。”

郎中每来,镇老爷必危坐督诊。郎中确认“三陷”中某一陷,镇爷必会另立一说,引经据典力驳。“若要盘驳,性命交托。”阴阳五行根基浅簿些的郎中经不住探讨,乱了阵脚,不敢恋战,胡乱开些某汤加减之方,草草收兵,一去不回。有根基的郎中见对方拥几本零星医书生吞活剥来考究,暗中哂笑,顿生反感,敷衍一下,找个遁辞飘然而去,有的连个方也不留下。即便留下方来,镇爷也是满腹狐疑,寻出性剧的药味减了分量方叫去撮药。一用药,镇爷便须臾不离床侧,屏息静观儿子反应,稍有异象,立即停药。

这么一惊一乍的,病房的气氛紧张得要命。不被信任的药是没有灵气的。亭少爷的病就是这么延误了的。有时候,医书也是害人的东西。

到了端午节,亭少爷左腿上的恶物大致有了鬼脸的模样了。那鬼脸似在得意洋洋地笑着。

暑天将临。这类病是最怕夏天的。这可怎么办?

再也请不动郎中了。都是一句话,另请高明吧。

镇老爷自己也病倒了。绝望的空气笼罩了季家大宅。

编戏似的,姓古的江西游医就在此时登场。

引线者是季府厨师陆胖子,陆胖子去县城办货,在茶馆门口的壁角看到一张“祖传名医”的招子,便照字去一家小客找找到了古名医。胖子是为了自己的病去的。古名医听完对方鬼鬼祟祟的诉述,点头领会,取根银针在手,玩也似的就把陆胖子的难言之患化解了,陆胖子觉小腹部位有久违了的蚁蚁动静,知道有苗头了,邪邪笑,说,灵光,灵光哉。古名医一脸峻肃,说效不固,还得依嘱服药、避忌,十天之后再来复诊。胖子如期复诊,古名医已离去多日了,只在店主那里留了行踪,让胖子去寻他。胖子心切,在一个小镇上找到古名医。古名医临床考察,一脸高古,你药是认真服了,避忌却是不曾。胖子红了脸,咕哝着说有过一、二次的。姓古的冷笑一声,拉过胖子手,提笔在胖手心里写下一个数字,把个陆胖惊得张口不合,古名医脸一黑说,你不遵医嘱,又不说实话,如何根除痼疾,罢了,罢了,另请高明吧。好了,就到此吧,我还要出诊哩。

胖子急了,把自己的脸掴得响亮,告饶不迭,才挽回局面。

胖子得从头服苦药,熬规避。这也是自作自受。

那一句“另请高明”,胖子已在主人家听得耳熟了,始想到小主人的恶疾。姓古的听罢胖子叙述,淡淡一笑说,你家少爷运气不佳,因为在下急着要去庐山会友,已没有时间再接纳病人了。胖师傅你遇上我是你的造化,别人的事,你莫管吧,天下事总是随缘的好。

胖子星夜赶回季府,把遇上古半仙的事告知镇爷。镇爷叹一声,陆先,你四十多了也还如此轻信。草药郎中总归是这么神神道道的,越自称祖传名医,越不足信也。

胖子急了,伸出巴掌展示那个数字。一番话把镇爷逗得乐了,说,难得你这个胖子,肯把被筒里的秘事来引证。

之后,镇爷把陆胖子升为管家,视为亲信,此乃后话。

镇老爷沉吟片刻,喝一声,备快船!战战巍巍挣扎着下床。

病殃殃的镇爷星夜飞舟登门求医,方请动了江西古郎中。

不过,镇爷在归途中就开始生悔了。在船舱里,镇爷照例纵论起阴阳五行。古郎中没几个会合已支吾着接不上口了。关节处应对乏辞,古郎中就钻出舱去船头上往河里撒尿。第一次是哗啦啦,后来几次只有滴沥之声。镇爷在心里冷笑。不过,箭已上弦,镇老爷还是想试一试。天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者不少,单方一剂气死名医的事也是有的。何况少爷的病毕竟已到了严重的地步了。

古郎中诊过亭少爷的病之后决定起用砒霜。这是一味知名度极高的虎狼之药。

镇老爷眉毛乱跳。你是要以毒攻毒?那李氏本草云……

古郎中以手势制止镇爷的话,诡秘一笑,镇爷你放心,这砒我也不是取来即用的。你明日早晨叫人去买一条活鲫鱼来备用。鲫鱼半斤以上,有卵为最好。你先别问,你自会明白的。

次日,古郎中当着镇老爷的面把鱼杀了,将砒霜塞进鱼腹,缝合后高挂在檐下,吩咐人等当心家猫野狸。

三天之后,那鱼身上长出茸茸白毛。古郎中将白毛刮下,用绵筋纸卷成牙签状药条儿备用,又开出一方让人即刻去药店撮回。方笺署名古广林,不写脉案。

镇爷仔细研究了方子,倒也不属古怪或险峻,只是那白毛总是使人心惊血跳的。把胖子叫到书房和他对坐,那方子就黑黑白白躺在两人之间的书桌上。镇老爷不说话,一筒一筒地抽水烟。慢慢地,陆胖子额上的汗珠就疏疏密密地排开来。

镇老爷终于开口了。你说过河西村有个男孩也患了人面疽?

胖子说是他婆娘说的。河西村是她娘家所在的小村子。那男孩和亭少爷同年,也是十三。

镇老爷把水烟筒往桌上一筑,下了决心,陆先,快去河西村把那孩子接来。

陆胖子一时回不过味来,干瞪眼。

镇爷伸出瘦瘦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敲,唉,唉,你脑子是木匠做的吧?我要用古郎中的好药为那孩子治病,懂不懂呢?

镇爷的手指在陆胖子的眼里忽视变成了一种爪子,有点膻。

为他好,我出钱为他治病。镇爷说。

陆胖子是相信古郎中的,想,也好,不管怎样,治好病总是好事。

快船把男孩王宗接到季府,同来的还有他的姐姐梅儿。这是一对没了父母的苦孩子。

王宗果然也患的人面疽,而且症状和部位都与亭少爷相仿。镇老爷对这个试验品分外满意。

古郎中并无异议,让王宗在季府住下,外敷内服同时用药。插入药条次日,那疮口恶液不止,三天之后竟就有了收敛之势。再三日,疮口收口,嫩嫩的新肉粉粉出现。

亭少爷身上的恶物却还在恶化中。镇老爷要等到王宗用药后十天才俟机行事。

陆胖子催镇爷赶快让古郎中给少爷用药,分明是奇药神功,再不必犹疑的。

镇爷说,好,我再看一天。

古郎中突然向镇老爷辞行,说再拖不得了,要赶去庐山白鹿书屋赴一个十年一度的神医会。

镇爷这才改了主意,请求给儿子用药。

不料,古郎中笑盈盈报出价来,留他一天得付银若干,再留一日又须加倍,第三日又是第二日的翻番,以此类推,逐日付银。

镇老爷不悦,问是什么规矩。

古郎中说,此乃江西规矩,你镇老爷不信我山人也罢了,却不该拿人家孩子作试验。你不仁,我不义也。

镇老爷哪里受得了,当即把茶盅掷在地上。

古郎中仰天大笑,拂袖而去。

陆胖子急了,要去追人,被镇爷喝止:让他走,让他滚!

原来镇爷心中有谱。

砒霜、鲫鱼,内服药九味……镇老爷依样画葫芦,一件件做得仔细。古郎中在季府的一举一措都在他镇爷眼皮之下,还怕这厮敲竹杠不成!

三天过去,六天过去,十二天过去,亭少爷的人面疽还在恶化。细问王宗,方知古广林另外还曾用过一种红色的外用药面儿。

镇老爷方知失误,叫苦不迭,慌忙差人四下里追寻古郎中。陆胖子首当其冲,连日连夜赶路,去江西庐山四处打听古广林踪迹。

古广林杳如黄鹤。

白鹿书屋根本没有什么神医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