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如荣眼下正为一件事操忙。他要在卧虎山背后买块地皮建个义冢,安葬那些暴死碛口的孤魂野鬼。近年来,水旱码头上这类冤魂是越来越多了。他们有被国民党杀死的共产党,有被共产党杀死的国民党,还有被劫匪杀死的买卖人,也有沿河漂来的无名尸,以及饿死露野和死于各种天灾人祸的穷苦人。今年以来,更有被日本鬼子杀死的无人认领尸身的异乡人。往常,碛口人总是随便找块地皮挖个坑将他们掩埋了事的,不起“堆”,当然更无人给他们树碑立传。于是往往出现这样的情况:在尸身入土一年两年后,突然来了收尸骨的主儿,结果便只能凭印象乱指方位,有的挖出来了,有的根本再找不着。盛如荣亲自挖坑葬过两个人,事后老是梦见那两人赤身露体伸着一双焦柴似的爪子朝他要吃要喝要穿要戴,梦醒后当即从纸作坊里买了金银斗、摇钱树、衣箱、布捆子去烧,可完事后头一挨枕头又梦见他们哭哭啼啼对他说:都被孤魂野鬼们抢走了。盛如荣就在梦中许了他们,修建义冢为他们迁坟,人各一室,室外树塚,塚侧立石,刻以墓主西行日月性别年龄相貌等,四时祭祀,见塚一份;再请阴阳先生布法,不使哄抢再次发生。
盛如荣先请来阴阳先生在卧虎山后看好了一块地皮,花二十块大洋买下,又按先生指点,雇人沿边打墙,朝南开门一处。板门两扇刷皀黑色,门楣挂一横匾,曰:德昭义园;两侧镌刻亲书楹联一副:冢聚七魄魂归里,义凝九邻德化心。然后,就按记忆将一个个尸骨起出,装棺,一切按乡俗礼仪迁行入园,并依梦中所许之事一一落实。这事前后用了二十天,花了近二百块大洋。待得诸事办结,盛如荣终于长舒一口气,心想也算了却一桩心愿了。以后一连数日,果然再未有噩梦侵扰之事发生。
这一天清晨,盛如荣照例带着孙儿盛慧长去“爬山”。刚上山顶,突然发现有个人出现在半山腰。
那人显然是冲着盛如荣来的。
盛如荣眯着眼睛一看,认得是马有义。
现在,马有义已经站到了盛如荣的面前。许是因了爬山的缘故,马有义的脸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鼻翼两侧的雀斑更显眼了。“您还保持着日每(方言,即每日)早起登高的习惯啊!这可真是几十年如一日呀,难得!”
盛如荣有些日子未见马有义了。这个大难未死被盛家黄狗叼回来的孩儿如今真个出息成一条汉子了。他满脸堆笑地看着盛如荣,虽然没有像当日那样上赶着甜甜地叫他“爹爹”,可那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间还是能说出许多让人心里熨帖的话语来。
盛如荣清瘦白皙的脸上大闺女般潮起了一层红晕,目光温软地看着马有义,细声细气地问:“你有甚事吗?”
“是这样……”马有义嗫嚅着,一副羞于开口的样子。“真是有点不好意思哩。”他说,“您看我现在回碛口工作了……”马有义特意将“工作”二字作了语气上的强调,“为了革命、为了抗日大业,晚上需要一个合适的地方休息不是?”
盛如荣听明白了,马有义是想从他手里赎回几年前“卖”到盛家名下的一孔窑洞。
原来,当日马有义在后街用十块大洋买了破窑洞一孔,那窑洞原是不能住人的,是一个外路赶脚汉拴罢牲口如今要离开碛口所以急于出手的。马有义看那窑洞的前后左右有一块二三分大的地皮,尚能有所发展,就杀价买了下来。马有义将这窑洞买下后,正赶上妻姑夫贾耀宗托他到河南监制假药那事发生,当时他已打定主意将药销出后挟款过河投奔红军,便找到紧挨这窑洞有一字号的盛家,说:自家准备离开碛口到外地谋生了,那窑洞要出手。盛如荣当时本无意买这破窑,可他想到马有义曾被自家赶出府门当过乞丐的事,心里终有些过意不去,就说:行,你就给我盛家留下好了。要多少钱,你开个口。马有义说:您盛家对我的活命之恩我记着呢,我能多要您不成!您是行家,您看那窑洞虽破点,可它有那么大一片地皮呢,少说也能筑三五眼好窑吧?盛如荣细声细气说:你别说那些多余的话了。你要出外,手头用钱哩。你就开价吧,开多少我给你多少好了。马有义说:您就给个百百八八的算了,我怎能多要您的!盛如荣心想:我的天,一眼破窑开了一百块大洋的口,还说不多要哩,这年轻人实在是好心计、好口才。盛如荣心里这么想,却笑着点头道:行,回头你到我家字号支钱。盛如荣后来雇人将那眼破窑连根铲去,利用那块地皮新筑三眼砖窑,同时垒了院墙,修了大门,让他们家德泰新药店新请的坐堂医生带家住着。没想到现在这马有义又要“赎”回去。这可让他怎么个赎法呢?
盛如荣依然是细声细气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可现在……你那窑已经没有了,我是重修的哩。”
马有义作一副从未听说的样子道:“啊呀,您重修了?原来我那窑好着哩,那么宽展,那么豁亮,那么暖和……我是游击队政委,工农联合会主席,工作忙哩,也没顾上去那里看看。要是早知您要重修,那是一定要劝阻您的。可惜了。”
盛如荣沉默了。他在掂量这马有义。他眼下是游击队政委、工农联合会主席,将来若是共产党得势了,还不定做到哪一级的大官呢。盛家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同这样的人结仇呀。盛如荣困为自家的两个女婿一个姓国,一个姓共,所以一向小心翼翼在两党间保持平衡。他不愿得罪任何一方。过去的事已是泼水难收了,今天这事还是做个顺水人情得好。
盛如荣想到此,便满脸堆笑地道:“马政委,马主席,您回碛口工作了,还真离不开个栖身之地。我正准备把那窑给您送回去哩,劳您跑路了。”
不知不觉间,盛如荣说话的口气中,平添了许多恭敬和畏葸,好像在祈求马有义的恩惠一般。
马有义矜持地笑笑:“咱这可是自愿互利、公平合理的买卖。”
盛如荣连连点头:“对,对,是自愿互利,是公平合理。那窑我们早就想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