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黄道·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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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秋林娘去了一趟乡公所,回来之后几天闭门不出户,后来就疯疯颠颠的。不一年,就在村前的桂花潭里漂起了她的尸首。

土改的时候,秋林爹当村长。冬天,组织民兵进雪峰山剿土匪,秋林爹把秋林交托给雨生娘,背上粮袋跟解放军同志走了。回来的是血肉模糊的尸首。在犀牛界中了土匪的冷枪。

那一年,秋林才踽踽学步。雨生娘收养了秋林,政府和村里自然供给秋林抚恤。但洗浆缝补,茶饭汤菜的全靠雨生娘。

秋林十八岁,高中毕业。回村当了大队团支书。村里人顾念功臣烈士,这是唯一的告慰英灵的方式。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除我以外都是一班年轻人,团支部书记理所当然兼任队长。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祥保长女人是那么标致清爽的山地女子,女儿也长得嫩叶荷花。戏台上稍施粉黛,更加招魂夺魄。秋林早就看上了秀秀。一天排戏,秋林有事去了大队部,秀秀悄悄问我“叔,秋林要我和他好,你帮我拿个主意。”我说:“这事全靠你自己作主,你看他中意不?”她抿着嘴,半天才说:“他太粗野,太高慢。”女孩子说“粗野、高慢”,不知是怎么个“粗野、高慢”法,我也不便深问。想不到后来她和雨生好上了,而且想不到如此轻生地跳楼。琼花早凋,玉陨香消。

秀秀死了,死了也就死了,祥保长自然不敢鸣冤叫屈,何况是女儿自己伤风败俗自己跳楼,他只能默认是自己种下罪孽。他抱着女儿的尸首恸哭一番,草草安葬了事。

那天晚上,一听说秀秀跳楼,我知道事情不妙,赶紧催雨生:“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雨生先是一愣,后来就趁着那一阵忙乱,匆匆翻墙逃走了。

秋林带着民兵四处车站码头揖拿雨生。但天下泱泱,人海茫茫,雨生一去就杳如黄鹤。秋林被叫到公社作子几天检查,但毕竟是烈士后代,回村里照样当团支书。只是有消息说,原本公社准备提拔他当半脱产干部,这一片锦绣前程便被秀秀的血冲走了。秋林自然万分懊恼。

人世间的事真是细针密缝,阴错阳差。假如秋林平步青云,又假如雨生不叶落归根,重返故里。也许就不会有后来那场生死格斗。但生活之波终于将他们激扬在一起,撞击出一束悲哀的白浪花。

秋末冬初的一天,晚稻收割已尽,野田空空荡荡,只有漫坡衰草在寒风中瑟瑟抖颤。

那天早上,我们正在坡上挖红苕,突然高喇叭中发出紧急通知:全体社员上公社开万人大会。于是赶紧收工,赶紧上公社。

会场在公社中学操场。宽阔的操场人头攒动,四周有全副武装的民兵站岗。十一点左右,公社革委的头头们一个个登台,宣布开会。一个戴红袖章的振臂一呼:“把阶级敌人揪上台来!”台下革命群众立即应和:“把阶级敌人揪上台来!”随即从公社中学的角门里推搡出一串绳捆索绑的阶级敌人,一个个胸前吊块大木牌。其中就有雨生。桂树湾人挤到台前去看,高了些,瘦了些,样子没甚大变。

万人大会开罢,由民兵押送回村,前护后拥,很有气派。

时光荏苒,穷困的岁月和甜蜜的日子一样匆匆。转眼间花开花落到了四月初夏,绿树成荫子满枝。早插之后,生产队要安排两个“植保员”。这名称神圣而高雅,既有科学色彩,又有政治光辉,其实就是“杀虫员”。这是件苦差事,整天在田间拔草喷药。早插之后,一般社员揩干两腿泥爬上田塍转入旱土作业。花生、西瓜、大豆、棉花,这些活路轻松清爽。田间喷药,头上毒日曝晒,脚下暑气薰蒸,加上农药气味酸辣刺鼻,不留神还会中毒。秋林说我和雨生都是文化人,指定要我俩搞植保。

每天清早,天蒙蒙亮,雨生就挑着畚箕来邀我。早上禾苗带露,撒粉药,黄土拌“六六六”,筛土拌药他包干。“叔,你歇着”,于是我坐在一旁卷叶子烟。拌好之后,一人一挑,撒完就回。上午喷水药,一人背一个喷雾器,他先下田,将禾苗分成垄,叔侄俩呼呼喷上一阵。日头上高了,找片荫凉地放倒身子,悠悠地数树上的叶子,看雀鸟练翅,听幼蝉歌吟。

有一种小鸟,生物学名叫云雀,乡下人叫“飞上天”,身子比麻雀还小,一边叫着“飞上天、飞上天”,一边掀翅直上云天,直到听不见它的叫声,消失成小黑点,忽然象颗流星,象颗陨石,从高空直坠下来,掉在地上。然后又一边叫着冲上云天,又坠下来……

我忘情地数着它一次、两次、三次……

我看得心酸了,我佩服它的坚忍,痴心。

一眨眼,不知雨生从哪儿撸来一束毛豆。“叔,吃毛豆!”于是,就近捞一把干柴,将毛豆烤熟。叔侄俩吃得满嘴乌黑,一脚把火灰蹴进稻田。

日子一久,我问起他这二年的行踪,他伸出两个指头:“二指禅。”

“小偷!”我万分惊诧。

“叔,我要活命。”

“噢!”我茫然地望着天空,那只快乐的小鸟,痴心的小鸟,已经消失成黑点,就要坠下来了。

“雨生,你和秀秀……真有那回事吗?”

他的脸色顿时灰黯,良久才嘤嘤泣泣地说:“我给了她一块花围巾,她给了我一块手帕。”

他从身上掏出一块手帕,竹叶梅花,芳艳如初。两年了,萍踪浪迹,还珍藏得这般好。乡间的爱情,何等廉价,又何等坚韧。只是他们年龄太小,不该这么早早地偷吃禁果。

“叔,这两年我一直在想,假如那时候秋林不兴师动众,逼迫审讯,秀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