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大清早在地铁站,娜娜向我一扬手。她对我说了声“像大叔一样”,就和她绿色的双肩包一起消失在2号线转角。
我克制着随时可能涌上来的感伤。娜娜劝我神经要大条点,其实她自己也未必大条。我相信这城里就没几个女孩真是这样的人。别看她们硬朗得像个男人,这其实都是假装着的武器。你明白吗?
地铁车厢玻璃上映着的我,穿着我弟的浅咖啡色薄棉衣,宽大空荡,像一只袋子,头发有些蓬乱,姐实在没时间和心情打理,好像迎风而立,倔倔的,不过也还行,譬如酷吧。
我在地下飞驰,感觉是在直奔那只饭碗——那幢22层办公大楼里靠窗边的那个位子。
我拉着扶手,我知道我心里是多么没劲啊,因为我知道我没法给多愁善感留点余地了,我真的得像个大叔无知无觉地坐进那里去,才能应对眼下的头绪。
地铁在轻微地晃着,我在心里对季小芳说,凭什么让我走,我现在可没地方去呀。
在我周围,挤满了上班族的脸,它们中至少有一半还没睡醒,另一半好像全在想心事。大清早在想什么呢?想单位里那些厌倦的面孔,想这雷同的一天又得和它们厮守在一起?
这念头让我不那么孤独。
一个小女孩站起来给我让座,可能是她看我宽大的外衣以为我是孕妇。我向她摇手,我在心里说:姐可是大叔呢。
上午我悄悄在网上找出租房。找着找着,就有些恍惚了,因为一年前李帅和我就这样在网上找啊找,那时候我们想买个二手房,准备今年十月结婚。
李帅和我是一见钟情。
我进公司的第一天,就看见这个高个男孩站在会议室门口,帮人力资源部梅姨给我们新来的大学生发“员工手册”。他英俊,带着腼腆的笑,穿着深蓝色的西装,白衬衣的领子亮得耀眼。
我进了市场部以后,知道他叫李帅。我们同在一个大办公室。他坐在最顶头,他的桌边放了好几盆绿色植物,并且常在换,都是这屋里的女孩往他那儿摆的。
很显然,他是这里的宠儿。
我发现我的视线总是掠过电脑上方在看他。有时他在说话,有时他在微笑,有时他在生气,他和同事说话的时候我特别想知道他在说啥。有时候他也向我投来目光,当我们目光相遇时,他微笑着向我摇一摇手。
有一天他走过我的桌边,递给我一本书。
他说,这书比较有趣。
我看书名,《一个深呼吸,让自己慢下来》。
我翻着书,问,励志书吗,最有趣的是什么?
他腼腆地笑着,说,书价。
书价?31.5元。书价有什么好玩的?
这不是你的生日嘛。
他说完就走了。
我坐在那里,看着书价,31.5,3月15日。
三天以后,他才又过来,告诉我那本书看得怎么样了,要知道为找这个书价的数字,他可在书店找了两个星期。
我看着他的白领子,透亮的质地,我好像闻到了淡淡洗衣液的香味。那一刻我觉得他亲近得好像是我的哥哥。
他轻轻问我晚上有没有时间,他想约我吃个饭。
两个星期以后,我们就成了恋人。
单位的梅姨说,我们是多么登对的一对儿。1米83和1米7,站在一起青春漂亮到可以代言这家公司。
事情的变化是在去年冬天。季小芳从英国留学回来后进了我们部门。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
这女孩活泼可爱,很热辣,是副省长的女儿,不知为什么不去当公务员,而来到了我们这家传媒公司。
我发现她有事没事总黏着李帅请教。每当看到她又凑到他那儿说什么的时候,我的心里好像有隐约的痛。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他,小芳是不是对你有意思?他说,哪会。
在这间办公室里,没有什么个人感受不是袒露在众人眼皮底下的,包括季小芳的奔放和我的愁绪。没几天工夫,我就发现吴莺莺他们异样的眼神。
天雷迸裂的场面,发生在李帅生日那天。那天晚上,我和他去格兰餐厅吃饭。突然我听见有人叫了李帅一声。我回头看见季小芳向我们走过来。我脑子嗡的一下。她却兴高采烈地过来,一屁股坐下来,坐在李帅的身边。她说和闺蜜约好一起来坐坐,没想到你们也在这儿。你们在干啥?
天哪!我们在干啥!我说,李帅今天生日呢。
哦,生日啊,我怎么不知道。祝生日快乐哦。
小芳那天穿了件Burberry长款风衣,别着一只白色的KITTY猫发卡,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她一边把玩手里的KITTY猫手机套,一边对我们说她今天遇上的好事儿——下午在金泰广场买东西居然抽到了2000块钱,所以今晚得败掉一些,这种钱不散不行,不败不行。然后她又谈昨天跟着朋友去见了一位超级网络精英,李帅你猜是谁?马云。她说她还去谈了一笔业务,真的超级好玩。搞到后来,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说啥。我说,你的朋友呢?她扭头看了一眼,说,谁知道,可能跑了。她把一只手搁过来,抵在李帅的胸口,让他看她刚买的工艺手镯。她说,你们男生觉得哪一条好看?然后,她把一条腿搁到李帅的腿上,那是一双樱桃红角斗士皮靴,她说,这也是下午买的,你觉得怎么样?李帅的脸红了,一直腼腆地笑。
她让我成了空气。后来她突然把自己的手臂递过来,我还以为是握手,哪想到她说,你觉得哪款好看,你拿几条去吧!
在灯光灿烂的格兰餐厅,这妞像一支燃烧的疯蜡烛,意欲压倒一切风头。她对我说没想到今天是李帅生日,今天由她买单吧,一起过吧。
整整两天,我没理李帅。每当我的目光掠过电脑上方,我总看见他坐在那头在走神。到第三天,我实在忍受不了,我给他短信。他回我,还是那句:你想多了。
整整一个月,我在纠结和犹豫中度日如年,我这辈子还从没这么舍不得一个人,我告诉自己趁早离开可能会少点疼痛,可是我的情绪没听我的使唤。
到十二月圣诞节那天中午,坐在那头的李帅,用QQ约我去对面的街心花园。平日里中午我们也常去那儿坐坐。
我到那里的时候,李帅已经在了,他递给我一个冰激凌。我笑了一下,多冷的天还吃这个。他坐在长椅上看着我吃。看他沉默的样子,我想我是多么喜欢他呀。突然他说,要不我们算了,我们别在一起了。
我说是因为小芳吗?他说,MAYBE。
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握着我的手,眼睛一直盯着我头顶上方的某个空间。其实这一阵他的目光总是游离在我的注视之外。
我没做任何努力。也没让他说理由,因为理由很清楚地摆在那里。权势、财富和上升空间加起来,综合引力大于美丽。更何况季小芳一身名牌包装,也未必不美丽和有范儿。
我知道是我输了。如果感情趁早抽离,虽也会难过,但因为主动,也许不会输得这么痛。
那天我吃着冰激凌一个人先回办公大楼,走到半路上我又折回去对站在街边的他说,让我拍张照吧。
他有些发愣,生硬地一笑。他漠然地看着我用手机拍了他一下(后来这张照片就一直存在我的手机里,每当往事纠缠上心,我就点开它,他漠然的表情会给我一击)。
我吃着冰激凌往办公楼走,沿街都是圣诞节的灯饰。我想这就是我的冬天吧。
我穿着件黑色的羽绒服,穿过了整个冬天。
到春天来的时候,他们就叫我“大叔”了。
网上那些房子的信息在飞快地滚动。按我现在3000元的月薪,我只能租1500元月租金以下的,这样还能剩下1500元过日子,省着点也许够了。
我沿着地铁线搜寻我住得起的房子。下班后联系中介去看房。一晃三天过去了,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小屋。
坐在我前面的吴莺莺有一天扭过头来,说,你在找房子?
我说,是的。
她说,要不你租我的房子吧。
她说她在市中心买过一个小公寓,她现在不住那儿(她现在住哪儿她没说,平日里她虽口无遮拦怪咖风情状,但该神秘的部分你永远不会知道)。她对我笑道,可以便宜点租你,一个嘛是因为可信,另一个嘛是因为想帮帮你。
她同情的眼神差点让我感动。但我还是按捺下自己的心动。我想,如果租了她的房子,今后她不仅是我的同事,还将是我的房东,不单是我工作的对手,她还得关心我每月赚来的钱是否够她的房租。
这乱线团不是高手不能玩。
这与李帅从同事到恋人再变回同事虽不是一回事,但是一个道理。
在我四处找房的日子里,我一如既往地淡漠着,但事实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变化。
比如以前我眼里只有李帅的时候,很少关心这楼里其他人的动静。而眼下因为租房子,突然意识到即使在这一间办公室里,人与人之间也已经阶层纵横了。比如:
蔡言义的老爸是地产老板,他开的是宝马,剪一个头发要去“宝丽姿”花2000元,一个手包3万元。
陈汉民是农家子弟,有才而自卑,平日里很省,但又爱装。
吴莺莺,小龙女,来自小城,家境也未必多好,但行动力强,劳碌命,有意无意地显摆她花钱如水的风格,不知那钱从哪儿来的。
而那些手里有三四套房的主儿,当他们以决绝的语气说起房价不会跌的时候,当他们以隐约嘲笑的口吻说那些买不起房的人还在做梦跌价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我、陈汉民们一声不吭着,心里有多大的郁闷。
这些点点滴滴,堆积到让你不服时,你就会发现阶层。然后发现自己对未来的焦虑。
所以即使在一个屋檐下,许多事也别指望大家说到一块儿去。
当然,许多事也不可能不因彼此暗示而改变想法。许多事以前不明白现在该明白了,因为毕竟不是刚毕业那会儿了。我想李帅是这样,我也会是这样。
我在网上寻找房源。我口袋里的那点钱,让我的寻找注定不会有多大的惊喜。找着找着,我发现找房其实和找人是一个道理,好的东西不一定是自己的,所以对自己来说,它就不一定是好的,比如李帅。
这么想,就是一个深呼吸,虽然可能还有些沮丧,但多少也能透口气。透口气之后,就能放自己一马。对,放自己一马。别那么在意。日子还要过下去,别回头,也别比较,等你自己的状态吧。
梅姨有一天在开水房里对我说了一句,这么漂亮的女孩,本来就应该找个能解决问题的,那个帅哥不配你。
她说她手边有一个好的,要介绍给我。
我笑笑,说,我要静一静,透口气,前一阵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