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岳飞传:还我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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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宗泽想了又想,忽然笑道:“你说得非常有理,老夫领兵数十年,还不如你,真将才也。”岳飞谦谢辞出,不久便奉赵构之命,调往南京。宗泽也调为东京留守。

这时,赵构刚做皇帝,虽想收拢人心,任李纲为丞相,心中仍是畏惧金人。乃重用汪伯彦、黄潜善等奸臣,希图与金人讲和。无论何事,都怕触怒金人,更恐金兵又作南侵,特下诏书,命长江上下流和江南各州,一齐准备行宫以备逃亡之用。宗泽几次上疏力谏,并请赵构速回汴京以慰人心,赵构只是下诏敷衍。

宗泽探知金人把兵力集中在真定、卫辉一带,正在密修战具,想要大举南侵,心中忧虑,屡约诸将议事,想要收复失地,按照各地形势,设立坚壁二十四所,并在东京城外,沿着河边,设下连珠寨垒。一面结纳河东、河北、三水寨的忠义民兵。于是陕西、京东、京西的各路人马望风归附,都愿听受节制。

岳飞到了南京,见赵构刚当皇帝不几天,便听奸臣之言,打算逃往东南避敌。心中愤慨,便上了数千言的奏疏。大意说:“陛下已登大宝,黎元有归,社稷有主,已足以伐虏人之谋。而勤王御营之师日集,兵已渐盛,彼方谓吾素弱,未必能敌,正宜乘其怠而击之!而李纲、黄潜善、汪伯彦辈,不能承陛下之意,恢复故疆,迎还二圣。奉车驾日益南,又令长安、维扬、襄阳准备巡幸。有苟安之渐,无远大之略,恐不足以系中原之望。虽使将帅之臣戮力于外,终亡成功。为今日之计,莫若请车驾还京(指汴京),罢三州巡幸之诏,乘二圣蒙尘未久、虏穴未固之际,亲率六军,逶迤北渡。则天威所临,将帅一心,士卒作气,中原之地,指日可复。”

赵构看了还不怎样,汪伯彦、黄潜善看了却是大怒,说岳飞不该越职言事,立把官职贬去,令其归田。岳飞接到诏书,便带岳云上路。

吉青等见还是奸臣当道,好生不平,都想告退。经岳飞再三劝阻,并说:“宗留守现在东京。万一南京当道不能相容,你们可寻宗留守。千万散移不得。”

众人全都答应,只张宪一人,说什么也要跟随同回。岳飞以前答应过他,曾有“从此同建功业,决不分离”之言,只得应了。

岳飞见君暗臣奸,壮志难酬,由不得心灰意懒,一怒往汤阴赶去。到家见了岳母,谈起这次从军经过,意欲奉母避往江汉。

岳母正抱着孙女岳霙,听岳飞说连立战功和贬官回来经过,都是神色自若。后听岳飞公然说出灰心的话,立把面色一沉道:“五郎,你真有志气!上次从军,受了点小挫折回来,你便在家守了两三年。那次说是要终父丧,情有可原。这次回家,居然说出从此归田奉母的话,还要叫我避往江汉。我来问你,金兵如此凶恶,中原一失,江汉岂能长保?我母子全家无论逃避到哪里,早晚也必落于敌手。要往江汉逃避,你自己去。休说我当娘的不会那样畏敌贪生,便是我那有志气的儿媳,也不会跟你走。”

岳飞从没见过母亲这样生气,暗忖:“我日前还请皇帝不要作南迁打算,平日也常以‘忠义’二字激励众兄弟,如何今日也作此想?”忙即跪下,说道:“儿子原是一时之愤,蒙娘教训,如梦初醒。娘莫生气,儿子改过,决不再说这样话了。”

岳母见张宪、岳云也跪在后面,忙唤起,再向岳飞正色道:“这不是说不说的事,你老有这类想法,就靠不住。周老恩师也当对你说过,古来的英雄豪杰,哪一个不受多少险阻艰难,困苦折磨?你今年才得二十五岁,稍受挫折便这样壮志消沉,非但对不起你那些共患难的弟兄,又有何面目对周老恩师于地下呢?”

岳飞忙赔笑道:“儿子错了!等儿子在家小住几天,把娘和全家迁往开封,就寻宗留守,还去杀敌便了。”

岳母笑道:“你真能为我打算,可知我这老娘,决不肯走呢!”

岳飞心中忧急,赔笑问道:“这里相隔敌人甚近,许多可虑。儿子这次往投宗留守,决不再有后退之念。娘若同去,可以稍尽子职,放心得多。为什么不肯走呢?”

岳母道:“我如不走,你保卫邦家之念更切,决不肯听任家乡故土沦于敌手,必以全力去和敌人死斗。我若随你同去,再带上你的媳妇儿女,行军之际,你必多出顾虑。那许多受苦受难的百姓,谁无父母?谁无妻子?你怎么单朝自己的身家打算呢?我决不怕敌,也决不会坐听敌人残杀!万一你们这班少年人都不能力国抗敌时,国家更难免于灭亡了。你媳妇自从近年你教她武功,体力越强,已非寻常妇女可比。保我老小到时逃避,定办得到。在敌人未到以前,要我弃家逃亡,我婆媳决不会走!”

岳飞知道母亲性情,哪里还敢再说?岳母跟着又问:“五郎几时起身,我婆媳好为你饯行?”

岳飞忙答:“只要母亲吩咐,几时走都可以。”

岳母笑道:“万一你再受上一点闲气,又跑回来,岂不使我痛心!我想给你留点记号,在背上刺几个字,使你到了军中,时常想起,以免再有退缩之念而使功败垂成,半途而废。到了时候,我婆媳也必会去寻你。五郎,你愿意么?”

岳飞知道母亲虽然管教颇严,但极钟爱自己,从小到大,连重话都轻易不说一句,忽然要在背上刺上几十百针,定必不舍。恐其激于一时义愤,下手时又伤起心来,忙答:“儿子决不敢违背娘的教训,不必再刺字吧。”

岳母笑问:“五郎,你怕痛么?”

岳飞笑答:“儿子常以单骑冲锋陷阵,为国捐躯,死而不惧,怎会怕痛?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觉着无须此举而已。”

岳母慨然道:“倘若国亡家破,被敌人掳去凌辱残杀,你的身体发肤保得住么?我实在恨毒了敌人!想在你背上刺上‘精忠报国’四个字,使你永远记着这个不共戴天的仇恨!每一针流出来的血,都要拿敌人的血来作偿还。你能为国尽忠,才不负你爹娘,你的岳父和周老恩师多少年来对你的期望。你要是不愿意,我也决不勉强。”

岳飞想了又想,慨然答道:“儿子遵命!请娘刺吧。”

岳母由不得两眼泪花一转,又忙忍住,苦笑道:“五郎真是我的好儿子。你刚回来,又在外面受了许多辛苦挫折。你夫妻久别重逢,也应该高高兴兴全家团聚两天。你那两个乖儿女,也应该和他们亲热亲热。云孙和你徒儿张宪刚到我家,就是后辈自己人,多少也要安排一下。你爹和恩师岳父的坟,还要前去祭扫;我也还要仔细想过,准备好了应用之物才能下手。此别不知何年才得相见。我儿只要心志坚定,就无须忙这三两日了。”

岳飞连声应“是”,因这次屡立战功,得了宗泽好些犒赏,在南京买了许多土产回来。李淑早将酒饭备好,一家团聚,又添了新收的佳儿和爱徒,老少五人俱都面有喜容。次子岳雷年才六岁(岳飞以岳云为长子),三子岳霖才四岁,抢拉着岳飞的手,喜笑颜开,直喊“爹爹”。那未满周岁的幼女岳霙,更是玉雪可爱,一笑两个酒窝,伸着一双粉团般的小手,扑向岳飞怀里,连李淑也接不过去,逗得大家直笑。

岳母也是又说又笑,更不再提前事。吃完夜饭,又谈了一会,便命安歇。岳飞恋母,还想再坐一会,因岳母说“你们长路劳乏,明早再谈”,只得罢了。

第二日起,岳飞见岳母常是背人寻思,仿佛有什么心事神气。以为老母恐自己又和上次一样,不舍远出,因而愁虑。不敢明问,只得借和岳云、张宪谈论敌情,把平日的壮志说了又说,表明自己已下决心,此行只有前进,决无后退,想讨母亲的喜欢。不料岳母听这三人说到慷慨激昂之时,虽在一旁含笑鼓励,过不一会,笑脸上的愁容又隐隐现了出来。岳飞越想越愁急,几次忍不住要问,均被李淑暗中拦住,说:“这是娘怕你心志不坚,有些发愁,这两天又不曾睡好的缘故。你若明问,反招她老人家生气,过一两天就没有事了。”

第四日清早,岳飞因昨晚岳母睡得十分香甜,心方略安。忽听屋里有了响动,忙和李淑赶了进去。见岳母坐在床上,笑呼:“五郎!我今天为你饯行,再过几天,你们便该走了。”随对李淑说:“你都准备好了么?”

李淑笑答:“昨日已将东西买来,少停就要去做菜了。”说罢,端来洗漱水,便自走去。

岳母又说:“夏日天热,我前天同你们连祭了三处坟,回来几乎受暑。清早凉快,你可带张宪、岳云到外面练武去。雷、霖二孙你也带去,让他们从小看个榜样,也省得跟在厨房里碍手。”

岳飞随带张宪、岳云、岳雷、岳霖同去周侗墓上练武。快到中午,方始回转,进门见桌上菜已摆了好几样,水缸内还浸着瓜果,方想:“母亲素来勤俭,何况又是荒乱年间,自己所带三百多两银子,还说要拿去买些粮食送与穷苦乡邻,怎么今天会设下这样丰盛的酒食?”

李淑正端了热菜走来,一见岳飞,便回头笑喊:“娘!我说他快回来了不是?”话未说完,岳母也端了一大钵鸡肉走出。

岳飞连忙上前接过,随同入座。岳云忙把酒斟上。岳飞酒量甚好,当日岳母又许尽量,所备菜蔬,都是岳飞爱吃之物。一家人吃得十分高兴。吃完,岳母又命取来瓜果与众人解酒,同坐门外槐荫之下纳凉,只李淑一人在屋里收拾东西。

眼看日色偏西,岳飞正抱幼女岳霙逗笑,讨岳母高兴,忽见岳霖奔出,笑呼:“爹爹!娘把香烛点上了。”

岳飞觉着还有几天才走,父亲已然祭过,怎么今天就命别家辞神?好生不解。岳母说了句“你们都来”,便起身入内。岳飞等忙跟进去,供桌上香烛业已点好,神案前放着一盆凉开水,一包药粉,另外一块小红布垫,插着十几根针。

宋朝原有涅面刺字的风俗,军中也常有面上刺字的配军。岳飞一看,知母亲还是要在背上刺字,便朝上叩了几个头。

岳母庄容问道:“五郎,你不是勉强么?”

岳飞忙答:“母亲对儿子这样看重,哪有不愿之理?”

岳母道:“本来我想在院子里给你刺的,因恐受风,难得天不很热,就这里刺也好。”说罢,拿起长针。李淑已将岳飞上衣解开,现出背脊,又在背上写了“精忠报国”四字。

岳母取针走过,意本坚决。哪知针到背上,还未刺进,手便抖个不停,眼泪也流将下来。李淑早知婆婆心疼儿子,前两天夜不安眠,便为此事。看今天神气,分明是不忍下手,正想婉言劝告。岳飞觉着母亲的手搭向背上直抖,停针不下,回顾岳母业已泪流满面。心中一急,喊了一声:“娘!”

岳母不等二人开口,已颤声说道:“不这样不行,非此不可!”说罢,把牙一咬,针便刺了下去,连问:“五郎痛么?”岳飞忙答:“儿子素不怕痛,这和蚊子叮可差不多,请娘快刺吧。”岳母头几针手还在抖,后见岳飞谈笑自若,再一想到所见难民流离之惨和自己的心愿,二次把心一狠,这才一针接一针,照着笔画刺了下去,将近一个时辰,才把四字刺完。

李淑忙把刺处染上了色,敷好伤药,以防溃烂。岳母已是面如纸白,几乎站立不稳,岳云、张宪连忙抢前扶住。岳母两行热泪也忍不住挂将下来。岳飞见状大惊,忙问:“娘怎么了?”

岳母凄然苦笑道:“五郎,你受苦了!”

岳飞赔笑道:“实在是一点不痛,娘太心痛儿子了。”

岳母随对李淑说:“我不愿孙儿们看他父亲受苦,业已关在房内,快放出来,留神受热。”李淑刚一答应,房门开处,岳雷已拉着岳霖小手,缓缓走出。岳母忙将衣服与岳飞披上,不让小孩看见。两小兄弟同喊:“爹爹!”扑将过来。岳飞连忙一手一个抱起,虽觉背上又痛又痒,表面却装着没事人一样。

岳母见爱子又说又笑,若无其事,才放了心,随命岳飞结疤之后再走。从此每日都要看那伤处好几次。岳飞体格健强,又有慈母爱妻照护和特备的药,不消三日,伤疤脱去,字迹越发鲜明。又在家中住了两天,才和岳云、张宪辞别母妻,再去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