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6点32分,我离开了警局,立刻给贝尔维医院打了电话预约时间。接线员让我没有紧急事件就第二天再打过来。我花了大约四分钟描述自己的状况,她做出判断,这毫无疑问不是什么紧急事件。
在地铁上,我一直在思考是否要把操场事件告诉罗茜。这事情让人尴尬,也反映出我在规则方面知之甚少,而了解规则本该是我的强项。这样令人不快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一定也会让罗茜感到不快,甚至对警察大发雷霆——总之,就是让她的压力值激增。此前,我已经做出决定要等事情妥善解决之后再告诉罗茜,直到目前我都没有动摇。在警局,我没有让自己陷入最糟糕的窘境,贝尔维医院的评估是我眼前唯一的障碍。
我不断鼓励自己,和心理医生见面根本没有什么可焦虑的。20岁头几年,我见了无数心理医生和神经科医生。我的朋友圈里也都是这样的人:临床心理医生克劳迪娅、心理学系系主任吉恩、精神科医生艾萨克·埃斯勒,当然还有罗茜,心理学专业毕业生、博士候选人。和这些专业人士接触让我长了不少经验,也变得更自在。同时,心理医生也没有理由把我看作危险的人。综上所述,我没有理由因为评估而感到焦虑。既然没有理由,那任何焦虑情绪都显得站不住脚了。
我到家的时候,罗茜已经到了,在她的新书房里工作。回家路上,我坐过了站,又走错了方向,这全都是搬家闹的。我开始准备晚餐。讨论晚餐要比讨论白天的活动安全多了。
“你去哪儿了?”罗茜高声问道,“我记得我们约了一起吃午饭的。”
“豆腐。有营养,易消化,富含铁和钙。”
“什么?”她从书房出来,走到我身后,而我的眼里只有食物,“不想吻我一下吗?”
“当然想。”
很遗憾,我虽然尽了全力想让亲吻变得更有意思,但显然还不足以让罗茜忘掉她先前的问题。
“行了,你今天干什么去了?中午怎么没来吃午饭?”
“我不知道今天要一起吃午饭。我今天请了假,出去走走。感觉不太舒服。”这些都是真的。
“这也难怪,你和吉恩喝了一晚上酒。”
“还买了烟熏马鲛鱼。”
“真是的,我完全忘了这事。对不起。我吃了点香醋鸡蛋就去睡了。”
她指了指豆腐,我正在制作的食材。
“我以为你要和戴夫出去。”
“这是给你准备的。”
“嘿,你真好,但我吃块比萨就行了。”
“豆腐更健康,富含β胡萝卜素,对免疫系统至关重要。”
“可能是吧,但我更想吃比萨。”
我到底应该遵从罗茜想吃比萨的本性还是推荐了豆腐的网站?作为遗传学者,我相信本性,但作为科学家,我对这些研究成果也很信服。作为丈夫,我知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听老婆的话。我把豆腐放回冰箱里。
“噢,把吉恩也带上。”
所谓“男孩之夜”的成员是指戴夫、我,偶尔还有戴夫的前同事。但对罗茜来说,这也是她的“独处之夜”。而想要同时达至这两条标准,吉恩就得独自吃饭,这显然违背了道德行为标准。改变在所难免。
吉恩和我下了电梯,走到街上,乔治正从一辆加长车上下来,手里提个包。我拦住他。
“向您致敬,我以为你要回英格兰。”通过在线搜索,我可以查到乔治表演的邮轮,几小时前就应该起航了。
“你今天话不太多啊,是吧?不,我没回去,因为赫尔曼隐士(注:赫尔曼隐士(Herman's Hermits),英国摇滚乐队,成立于1964年,20世纪60年代曾红极一时。),我们还能再休息几个月。经纪公司正在看纽约有没有演出机会。啤酒怎么样了?”
“温度没问题,也很稳定。但桶有点漏,偶尔会产生些气味,但我们已经适应了。你们今晚排练吗?”
“你这问题挺有意思。我没什么想法,但我们的贝斯手吉米,可能会过来。在纽约城待了三天,他就已经无事可做了。所以我们就干脆聚一聚,再来点啤酒,玩玩音乐。”
“干吗不来跟我们看棒球呢?”我灵光一闪,这样就能解决乔治可能给罗茜带来的噪声干扰。生命里的头一遭,我自发地向一位非熟识的伙伴发起了社交邀约。
“看来你是要出去?”他说。
“没错。吃点东西,喝点酒,再看会儿棒球赛。当然我们也聊天。”
我选定了一家名为道连·葛雷的酒吧作为我们的会面据点,酒吧位于东村。在综合考量了电视屏幕、噪声水平(重要)、食物质量、啤酒、价格以及我和戴夫的路程时间之后,这里成了最优选项。我把乔治和吉恩介绍给戴夫:乔治是我“垂直方向”上的邻居,而吉恩和我住在一起。乔治似乎对吉恩这个不缴房租的额外住客也没有什么异议。
戴夫对于计划的调整体现出高度的适应性,也很欢迎乔治和吉恩加入我们。我们点了汉堡,还有所有能点的配菜。在“男孩之夜”上,戴夫可以不用节食。吉恩点了一瓶红酒,比我们平时喝的啤酒要贵得多。我知道这会让戴夫有点担忧。
“说说吧,”吉恩说,“你今天怎么了?我还得帮你带新助理。”
“听起来没给你造成什么负担,”乔治说,“一定是个年轻姑娘,对吧?”
“你说得完全正确,”吉恩似乎在模仿乔治的口音,“她叫英奇,很有魅力。”
“男孩之夜”举办的初衷是让我们互相支持,解决各自的问题。为了保持这一初心,我在想是不是应该就“操场事件”向他们寻求帮助。我想听听更多人的意见,我是否应该向罗茜隐瞒这一信息。但告诉乔治似乎不太明智,毕竟让房东知道自己被捕的事情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我有一个小问题,”我说,“我犯了一个社交错误,并引起了一些连锁反应。”我并没有告诉他们我犯下这样的错误完全是因为吉恩让我观察儿童的建议。
“行了,明白你的意思了,”吉恩说,“能多给我们一些信息吗?”
“不能。我只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应该告诉罗茜。如果我应该告诉她,那具体该怎么做?”
“当然要告诉她,”吉恩说,“婚姻的基础就是信任和开放。没有秘密。”接着他就大笑起来,似乎是在暗示那是个笑话。这倒是和他骗人、出轨的行为相吻合。
我转向戴夫:“你怎么看?”
戴夫望着他的空盘子:“我有什么资格说这个,我们都快破产了,而我还没告诉索尼娅。”
“你的冰箱生意出问题了?”乔治问道。
“冰箱没问题,”戴夫说,“生意有问题。”
“肯定是因为那些案头工作,”乔治说,“要我说你就应该找个专门的人去做,否则你一朝醒来就会发现自己被各式表单困得死死的,根本拔不出来。”
我觉得很难理解,为什么一觉醒来会收到这样的信息。但乔治的观点我是认同的:这些行政性的工作对我来说也是很大的麻烦。吉恩和我正相反,他简直就是个专家,十分擅长利用行政手段为自己行方便。
对话已经跑题了。我把话题带回那个重要的问题上:到底应不应该告诉罗茜?
“说真的,她一定得知道吗?”吉恩说,“这对她有影响吗?”
“目前还没有,”我说,“但也要看后续影响的大小。”
“那就等等。人们就是花了太多时间杞人忧天。”
戴夫点点头:“我觉得不应该让她感受到太多压力。”又是那个词。
“我同意。”吉恩说,他转向乔治,“你觉得呢?”
“这酒比我想象中好喝多了,”乔治说,“基安蒂(注:基安蒂红葡萄酒(Chianti),一种产自意大利基安蒂地区的世界驰名的红葡萄酒。),是吧?”他向侍者挥了挥手,“先生,再来一瓶你们这儿最好的基安蒂。”
“我们只有一种基安蒂,就是您正在喝的这种。”
“那就拿一瓶你们最好的红酒。”
戴夫的表情里满是恐惧,我反倒轻松一点,毕竟道连·葛雷最好的红酒应该也贵不到哪儿去。
乔治等着红酒送过来。“你们结婚多久了?”他问道。
“10个月零15天。”
“就已经有不能跟她说的事了?”
“差不多吧。”
“我猜你没孩子吧。”
“这问题挺有意思。”有没有孩子取决于你怎么定义“孩子”。如果乔治是一个原教旨主义者,他可能会认为当我在那个改变命运的周六,褪去衣衫那一刻之后的一个小时到五天之内就已经算有了一个孩子,当然这要取决于冠军精子的游动速度。
我还沉浸在思考中,吉恩就替我回答了他:“唐和罗茜正在准备迎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什么时候来着,唐?”
人类的妊娠周期确切来说是40周,也可以说是受孕后38周。如果罗茜的记忆是准确的,且在当天即受孕成功,则婴儿会在2月21日出生。
“这样的话,”乔治说道,“要不要告诉她,你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你不想说出什么让她失望的话吧。”
“很好的原则。”吉恩评论道。
尽管母亲的压力是否会影响嫩芽儿未来的精神健康仍然缺乏科学依据,但我和我的朋友们基本已经达成了共识——等到问题妥善解决之后再告诉她。但这件事要解决得越快越好,否则我自己就要沦为皮质醇毒素的受害者了。
吉恩代表大家尝了酒,继续说道:“人们会欺骗自己的伴侣纯属天性使然,你也不想违背自然规律吧。”
乔治大笑起来:“我倒是想多听听这一条。”
吉恩开始阐述他一贯坚持的观点,女人们总是在追求最好的基因,即便这位男士不是她的主要伴侣;而男人们则是要在不被抓住的前提下使更多的女人受孕。他的这番演讲已经演练过无数次,幸亏如此,因为他似乎已经有点醉了。乔治开始笑个不停。
戴夫则一脸严肃:“这太荒谬了,我就从来没想过要背叛索尼娅。”
“我该怎么说呢?”吉恩继续,“还是存在这么一种等级秩序,你的社会地位越高,身边的女人就越多。我们之前有一个同事,是墨尔本医学研究会的会长,他就被人抓了个现行——裤子褪到脚脖子。可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吉恩说的是我在墨尔本时的合作研究员——西蒙·勒菲弗尔,吉恩如今能把他看成个“好人”也是件不错的事情。毕竟在墨尔本时,他们两人之间总有点不良的竞争关系。
吉恩把最后一点酒倒进杯子:“无意冒犯,但唐是一位副教授,我自己是个系主任。跟勒菲弗尔基本平级,比唐的等级要高点。我可能不像勒菲弗尔有那么多机会——他对这方面的投入可是一等一的,值得我们学习——但我的机会还是比唐要多。”
“我是个修理冰箱的,比你们俩都要低。”戴夫说。
“从社会等级上看,可能确实如此。但作为一个个体,你的价值可一点都不低。如果我的冰箱坏了要修理,我肯定不会找勒菲弗尔。但平均而言,从事你这份职业的人和女人发生关系的机会是少一些,她们总是自觉不自觉地会考虑社会地位。所以你可能在很多方面都比我优秀得多,但在咱们这个小群体里,我还是最强的那个。”
吉恩转向乔治:“对不起了,先生,我有点放肆了。不过我猜您不会是剑桥大学的副校长或是全球知名的球星吧?”
“还没聪明得能当校长,”他说,“倒是想过踢足球。我去诺维奇试训过,但也还是技不如人。”侍者送来账单,乔治一把拿了过去,扔下一沓钞票,站了起来。
乔治、吉恩和我搭乘一辆出租车回了公寓。电梯门在乔治面前关上,吉恩开了口:“一顿免费的晚餐,这恰好显示了一个男人会怎样对群体里最强的那个同性发起挑战。你知道他是干吗的吗?”
“摇滚明星。”我答道。
我走进卧室,罗茜身着睡衣,却还醒着。
“晚上的活动怎么样?”她问道。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但我很快意识到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需要编造什么说辞。
“非常好。我们喝了红酒,吃了汉堡。”
“还聊了棒球和女人。”
“不对。我们基本上不谈论女人——除了你和索尼娅。我们今晚讨论了遗传学的话题。”
“幸好我待在家里了。我猜所谓遗传学话题就是吉恩给戴夫灌输了些‘男人天性就会欺骗’的迷魂汤,没错吧?”
“没错。但我认为戴夫是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行为的。”
“我希望没人会因为吉恩的话去改变自己的行为,”她看着我,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你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当然有。有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告诉你,否则你会信息过载的。”这是个有力的观点,但还是及早转换话题,集中到罗茜身上为好。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我就想好了一个恰当的话题。
“你的比萨怎么样?”
“我最后还是吃了豆腐,味道还不赖。”
我和罗茜躺下之后几分钟,乔治的鼓声就响了起来。罗茜让我上楼看看,让他不要再敲了。
“你要是不去,我就自己上去。”她说。
现在,我面临着三种选择:和我的房东正面冲突,和我的妻子正面冲突,或是夹在我的房东和妻子中间,看着他们俩正面冲突起来。
从他打开门的穿着来看,乔治一定是穿着睡衣在打鼓。我总结出这样一条理论,即每个人独处的时候都和我一样古怪。当然,我也穿着睡衣。
“噪声吵到你们小两口了?还有唐璜?”
“只是吵到了我夫人。”我试图将投诉强度降低67%。我的声音竟然听起来跟我爷爷的一样,太奇怪了。
乔治微微一笑:“有生以来最棒的一次聚会。让我思考了不少,也没聊足球。”
“你很幸运,因为大部分时候我们都在谈棒球。”
“那些遗传学的东西真他妈有意思。”
“严格来说,吉恩的观点不一定都是准确的。”
“我猜也是。”他豪爽地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这么多年以来,我头一回想要好好打回鼓。也许你的朋友把我骨子里想当最强男人的那股劲勾出来了。”
“你打鼓就是为了吵吵吉恩?”
“人们可是要花钱听我打鼓的,你们都是免费听。”
我找不出什么更好的反驳理由,但乔治微笑道。
“我再给他打一小段就停。”